她的视线越过了悟,直直地看到祝若生身上。
祝若生闻言神色微动,半侧了身,也抬起头看过去,对上她的目光。
屋外撩起一阵清风,吹得他额前的一缕青丝向耳后摆去,室内的烛火被风吹得四下摇曳,将他本就静谧无波的视线也摇得迷离恍惚起来。
江楠溪此时还站在杉木桌边,壶里的水已经不太热了,她这时候倒出来的一杯水,温温的刚好入口。
似乎是急于找到人认同自己一样,她端着那盏水穿过两人,径直走到祝若生床前。
水杯将将停在他眼下,小小的杯口漾开一层浅浅的涟漪。
有那么两滴水从杯沿处荡了出来,落在空竹刚刚给他换上的靛色棉被上,水渍洇开,最终变成两个不太规则的小点。
我觉得,你说得对。
他的视线从棉被上移开,浅浅地抿了抿唇,朝她点了点头。
祝若生话音才刚落,那端着水的手在空中突然打了个圈儿,飞快地缩了回来。
江楠溪一脸神气地转向了悟,挑了挑眉道:了悟师傅你看,小师傅也觉得我说得对,说着便就着手中的水一口喝了下去,末了还发出一声长长的舒爽清叹。
就差没把‘得意’两个字刻在脑门上了。
祝若生停在半空的手还没来得及收回,刚刚她那一翻动作,弄得他手背上也被撒上几滴温热的水渍。
他神色一凛,脸上浮起一缕尬色。
祝若生默默地用手指在手背上揩了揩,当真是没见过这样的。
江姑娘如今可算是找到帮手了。
空竹撤下了床上的薄被,拢了拢,小心收在手中。
这小姑娘,脑子里总是有许多奇思妙想,往日里也三不五时地就着某些言论观点与寺里的师傅争辩,只是往往是她一人舌战群人。
祝若生没来之前,整个光若殿,也就道闻大师偶尔夸她一句颇有灵气。
了悟闻言则轻笑着摇摇头,我还是不认同你们的想法。
师兄,我们该回去了。
见了悟一副意犹未尽,还想要与两人继续掰扯的样子,空竹ᴶˢᴳᴮᴮ无奈地上前扯了扯他的衣袖。
祝若生的伤还没好全,实在不应该如此拖着打扰他休息。
罢了罢了。
了悟见状也摆了摆手,跟在空竹身后出了房门。
他嘴上虽说着罢了,算了,但江楠溪看着他那神情,显然是一副‘道不同,不相为谋’的回避模样。
江楠溪在背后努了努嘴,又对着了悟的背影扬了扬下巴,嘴角噙起得意的笑容来。
从祝若生的角度看过去,只看见那姑娘立在门口,一手托着门框,一手叉在腰上,探出去半个身子对着两位师傅喊道:夜深了,两位师傅慢走哦。
不知怎么的,只觉得她这梗着脖子,还颇有几分神气模样,倒是有点像前几日落在窗台上到处乱啄的那只蓝尾文鸟。
眼前的姑娘此刻正半倚在门框上,回过头来看向他,小师傅,你早点休息,我也回去了。
随着‘吱呀’的一声声响,房门慢慢被合上,她便像那只鸟一样,扑闪着翅膀飞走了。
这会被上的水渍早已干透了,他倒是认真思酌起刚刚她说的那句话来,为了所谓的佛法道义抛弃别人,难道就很高深吗?刚刚说赞同她的那句话,并不是在哄着她。
他也觉得,南蝉子这番作为,其实当不上后世给他的美名……第二日一早,到了用药的时间,祝若生听到门外传来的阵阵脚步声。
只是那脚步不似往常,此时听着倒是规规矩矩,不紧不慢的,他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今日怎么是你来送药?小沙弥端着药碗从门外走来,几个师傅在接待香客呢。
将药碗递到祝若生手里之后,见他面无表情地接过,终于反应过来他在问什么,于是又重新添了一句:江姑娘今日下山去了。
下山?祝若生几根瘦削的手指环在赭色的粗陶碗上,碗边粗糙沙钝的触感传到指尖,他不自主地捏紧了那碗沿,却迟迟没有将药送进嘴里。
我听大娘说,她好像是下山去帮吴家的客船接送香客去了。
是那个刚娶了新媳妇的吴家?正是,师傅才来几日,对我们岛上的情况竟如此熟悉。
小沙弥对着祝若生露出了钦佩的目光,接着往下说道:江姑娘特别能干,碰上这种香汛期,礼佛月,来寺里上香的香客多,她就去山下接他们上来,一来一回的,能得不少赏钱呢。
那她何时会回来?这个就说不好了,快的话应当能赶上用晚饭,慢的话就要到天黑了。
平时祝若生的话不多,小沙弥统共也没与他说过几句话。
守着个菩萨似的小师傅,小沙弥倒是想多与他说上几句。
今日与他说的这几句,比过去几日加起来都要多,是以,不论他问什么,只要是自己知道的,小沙弥都事无巨细地一一告知。
师傅快将药喝了吧,凉了就不好了。
药碗里的热气渐渐散地缓了,祝若生双手把着药碗,头微微仰着,缓缓地往嘴里送。
他穿着空竹找给他的旧衣衫,是一件简单朴素的白麻布衣,甚至没什么花纹样式,松松地套在身上。
此时随着他抬手的动作,衣裳的袖口往下滑落,露出一截白玉似的手腕。
若生师傅生的可真好看!小沙弥在一旁看着,连碗也忘了收。
直到祝若生屈指敲了敲床板,他才恍然回过神来,忙将碗接过。
多谢。
师傅哪里的话。
小沙弥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收了收东西,便出门去了。
另一边的山脚下,江楠溪抄着一条小路,一路紧赶慢赶,才终于在第一班早船靠岸前到了码头。
此时一轮朝阳正从海面上冉冉升起,苍穹辽阔,云海翻涌,一缕缕金色橙色的光华从天幕投下,落在粼粼水面,如碎金一般,流水如缎。
随着码头的清晨的海风一道吹来的,还有晨间最早的客船。
船刚刚停靠下来,便见船板上站着个高高壮壮的年轻男子。
那男子生得器宇轩昂,端正俊朗,穿着一身干净利落的藏青色劲装,身姿挺拔,格外精神。
由于长期被海风吹着,皮肤还透着些黑色,这倒是更给他添了几分沉稳可靠的气质。
船还没靠岸时,他便朝着江楠溪奋力地挥着手。
吴大哥!吴槐三两步从船上跳下来,今日我这船开得快了些,我还担心你不能及时到呢。
江楠溪上前去帮着吴槐将拉船的绳索套好,海风吹得两人的衣衫呼呼作响,我也是才到,你若是再开得快一些,我便赶不上了。
吴槐便是那个娶了新媳妇的吴家老爷的儿子,他爹快五十的年纪,前不久才娶了个与他一般大的姑娘做继室,弄得整个岛上都将他爹的风流韵事传了一遍。
说到这个,还要托了光若殿的福,这几年光若殿的名声渐显,日日有慕名而来的香客前来烧香拜佛,吴家便是靠着一拨一拨地拉客,挣下不少钱。
这有了钱,吴大爷也不想再继续干活了,便将这码头的客船生意全交给了吴槐,自己去享受生活了。
不过吴槐倒是和他爹不太一样,是个憨厚老实的个性,对岛上的这些流言也并不放在心上,仍旧兢兢业业地开着他的客船。
他倒是觉得,老爹喜欢,姑娘愿意,家里有钱,那便随他们去,别人爱说什么就让他们说去。
船上的客人们陆陆续续地下了船,江楠溪和吴槐等在岸边,一个搀扶着下来的妇人,一个帮忙接着客人们的行囊,两人配合得默契,不多时便将一船人卸了下来。
从船上下来的约莫有十余人,有的是丈夫陪着妻子,有的是儿女陪着父母,这十几人下了船便七嘴八舌地问着去光若殿要怎么走。
各位若是有要去光若殿的上香礼佛的,便跟着我,我领大家上去。
江楠溪将人引到空地上,站在人群中,使劲地踮着脚,朝着众人喊道。
她随手折了一根树枝,将衣服上的绛紫色飘带扯了一根下来,绑在枝头,拿在手里,高举着左右摇晃,示意要上山的人都跟着她。
转头与吴槐挥手道别后,她便领着众人向山上走去。
只是还没走出去多远,便听得身后人群中传来一阵惊呼,江楠溪闻声立马回过头去,见众人团团围在一处,人群中听见有人在慌乱地喊着:娘,你怎么了,你醒醒。
她连忙丢了手中的枝丫,三两步上前,一边喊着:大家不要慌,一边拨开人群,往里面探头看着究竟发生了什么。
前头的几个人见状闪身往一边退去,给她让出一小段位置。
她这才看到,地上正躺着个妇人,看上去约莫有四五十岁的样子,身上穿着一件暗绿色菖蒲纹直裰,腰上别着一块成色极好的白玉雕花佩,打眼看去只觉此人穿着低调华贵,眉目慈善,气度雍容。
只是此刻不知出了什么事,晕倒在一旁,不省人事,脸色苍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额头上还冒出点点虚汗来。
见她凑了进来,半跪在这妇人身旁的一个少年连忙将她唤住,姑娘,你们这儿可有大夫?那少年看着和她差不多大的年纪,穿着一身湖青色的衣衫,中衣领口处绣着细密的花纹,锦衣华服,眉眼俊秀。
一双眼清冽非常,像蓄着海面上粼粼的碎光。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