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街道上没什么人,安安静静的,偶尔听得见卖早饭的小摊贩的几声吆喝声。
你昨日骑马过来骑得好好的,为什么今日非得同我一块坐轿子?从左府出来,宋温明便坐上了回公主府的轿子里。
她偷偷瞟了一眼坐在身侧的人,他正靠在背后的窗框上,风卷着车帘子吹进来,扬起他耳侧的几根碎发。
他就静静地闭着眼,眼下有浅浅的乌青,好像是没休息好。
公主昨夜喝多了醉倒在院里,是我抱你进去的。
所以呢?为了抱你,我伤口都裂开了。
他一双眼睛幽幽然睁开,眼尾往自己的肩上扫了扫,似是在提醒她,他是为了救她才受的伤,又为了抱她进屋伤口才又裂开。
而现在不过是坐了坐她的马车,她竟然计较起来了,语气中带着几分装模作样的黯然自怜。
我哪有这么重?她有些不满地嘟囔了一句,视线移到明缘的嘴唇上,他的嘴……好像也有些肿。
不知怎么的,她脑中居然闪过些少儿不宜的画面,面色突然像火烧一般,只感觉这轿子好像也有些透不过气。
于是一本正经地坐直了身子,撩开了车帘子。
窗外些许风吹了进来,她才终于感觉好些了。
大概是路上人少,那赶马车的人驾着马车驶得飞快,所以急急停下时毫无征兆。
随着骏马的一声嘶鸣,奔驶的马车突然停了下来。
宋温明本好好端坐着,一个脱力便撞进明缘的怀里。
他倒是稳如泰山,坐在那处如一尊大佛似的,一动不动。
车内的空间虽不小,但明缘怀里的空间却是小得很,宋温明攀着他的手,挣扎着起身,那马车又是一个急停,她再一次跌落下来。
然后后脑勺被一只大手覆上,她整个人被他圈着,明缘还略带安抚意味地揉了揉她的头,哄小猫似的。
虽然很舒服,但她不会不承认的。
等车子行得稳了一些,最后终于在公主府停下时,他的声音便从宋温明头顶传来:好了,没事了。
她闻言飞快地坐了起来,毫不留恋,然后十分麻利地下了马车,一溜烟地跑回了房里。
一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令人叹服。
今日宫里来人了?宋温明的寝屋中摆着几个箱子,她一进屋便看见明月和流霜在整理箱子里的东西。
是一些衣食住行的用物,只是这个月的份额月初的时候就送过了,这会已经到月中了,怎么又送了一回。
是陈总管送来的,说是快过中秋了,这是皇上额外给公主皇子们准备的。
明月领着宋温明走到她们刚收拾好的东西边上,她突然撇见角落里摆着个不大的木盒子。
是寻常的梨木材料,盒子外是一圈荷叶雕花的纹路。
她不禁有些好奇,于是跨过屋子里七零八碎的杂物,走到那盒子前将它打开。
梨木盒子里头是一件羽扇豆蓝的群衫,她拎着衣裳的领子将它展开,只见蓝色的裙摆从她中落下,质地柔软丝滑。
裙底绣着一圈枝叶繁密的淡色清荷,碧绿圆叶,清雅别致。
与这蓝色印在一处,那几株荷花荷叶倒是如同从清水碧波中攀生出来的一般,又脱俗,又灵动。
只是,这好像不是她的尺码。
宋温明对着镜子比了比,她若穿上,可能会有些短。
流霜放下手中的活凑了过来,语气愤懑:这该不会又是长宁公主不要了的,才送到这儿来吧。
应当不是,这也不是宋长宁的尺码。
宋温明轻轻抚上裙摆上的荷花,突然笑了笑,语气轻快道:明日中秋宴,就穿这件吧。
当年的那个小宫女,她的母亲,舒荷,喜蓝色,喜荷花。
他竟然还记得。
*中秋宴一直都是皇后操持,每年的宴席上,除了皇室的人,朝中一些有头有脸的大臣们也会带着自己的家眷受邀前来来参加。
宴席上,大家聚在一处,饮些酒,吃些佳肴,赏些歌舞。
花好月圆,秋光无限,慕承天恩,月月年年。
往年的中秋宴,宋温明都在皇后宫里,那会要忧心的事儿太多,这样的宴席她从未期待过。
不过这一次的中秋宴是她搬出皇宫之后,第一次参加的宴席,她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松快感。
所以今日进宫赴宴,向着皇城宫门处出示她的公主令牌时,她心情颇好,还给了门口那两个侍卫一些赏钱。
宴席是在朝阳宫开设的,她熟门熟路,也不必人领着,从宫门口进来没多久就到了朝阳宫。
她来的有些早,等宋温明入了座,其他人才陆陆续续地进来。
等了大约一炷香的时辰,席下的人都陆陆续续坐满了,宁川帝也携着孙皇后入了首座。
跟在帝后身后的便是宋长宁,所有人都坐下了,万众瞩目的小公主才在一群宫人的簇拥下姗姗来迟。
宋温明虽不受宠,但长幼有序,她的位置还是排在宋长宁前头的。
而宋长宁本可直接从门口进来,找到她自己的席位坐下,但她非要像只孔雀一般,耀武扬威地从她面前走过,到皇后跟前撒了娇,才又沿着原路往回走。
一路上,宋长宁石榴色的裙摆拖拽摇曳,腰上挂着的几个环佩随着她走路的步伐发出清脆的声响。
所有人都看着她,看着她娇艳的红唇,张扬明媚的气势,不可一世的骄傲,和从小就被人捧在手心娇养着长大的那股盛气凌人和傲慢骄横。
有人羡慕她,有人嫉妒她,有人看她不过眼却又动不得她,她是云沅城最尊贵的公主,她无比享受这样万众瞩目的目光。
但宋温明不看她。
宋温明闲闲地理着裙裾上的褶皱,神态认真专注,方才宋长宁耀武扬威地从她面前走过去两回,却丝毫没有影响到她。
她实在是不明白,宋长宁在这云沅城中,地位尊贵,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为何总要和她过不去。
宋长宁停在宋温明的桌案前。
她最讨厌她这样一副对什么事情都无甚兴趣,清清淡淡,没有波澜的样子。
她越是这样,她便越想激怒她,想看到她低头,看到她示弱,看到她硬得跟石板一样的骨头在她面前下折。
想到这里,宋长宁恶劣地笑了笑,从她桌前走过时,袖角一扫,便直接将她桌前的酒水打翻酒盏骨骨碌碌地翻着滚落,盏中的酒水洒出,打湿了宋温明的裙裾。
裙摆上的浅粉色的荷花被泼上几道显眼的水痕。
一室的人纷纷又掉转了目光,看向了宋温明,他们大气都不敢出,就等着看戏。
朝阳宫中霎时落针可闻。
梁澹的位置与宋温明隔得不远,这边的响动他看得一清二楚,于是‘腾’地一下站起身来,眉头一皱就要开口说话。
长姐,真是抱歉,你一声不吭地坐在这,我还以为这儿没人呢。
宋长宁先他一步开口。
明月俯身在宋温明身边替她擦着裙裾上的酒水,宋温明从明月手里拿过帕子,放在案台上,对着梁澹摇了摇头,这才抬头看向宋长宁,没什么要紧的,清水出芙蓉嘛。
众人闻言望向宋温明的裙裾,上头的水渍浅些了,倒的确显得那几朵荷花愈加清涟悦目,再看她宠辱不惊,不卑不亢的神色,清丽素净的脸上,额间的两瓣莲花印在室内的灯火遥照中,好似闪着淡淡的光。
宋长宁画着精致妆容的一张小脸似有崩色。
她天不亮就起来梳妆打扮,竟然被宋温明轻飘飘的一句‘清水出芙蓉’弄得有些下不来台。
好了,长宁,下次小心些。
孙皇后终于开了口,语气中也并无半分责怪,只当是发生了一件小的不能再小的事情,半点也没提到宋温明。
宋温明早就习以为常,所以衣裙也懒得下去换,等宫人换上新的ᴶˢᴳᴮᴮ酒盏之后,自顾自地斟了一杯重新放回了桌案上。
宋长宁气呼呼地扭头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宁川帝往这边看了一眼,那一眼掠得飞快,几乎没人注意到,除了坐在他身侧的人。
坐在主位的女人一只手在袖间悄然捏紧,那一张妆容整齐,端方持重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难察的戾色来,不过她很快就平复了下来,依旧凤仪万千,雍容华贵。
在宁川帝吩咐宴席开始之后,她朝着下方开口道:寻常家宴,大家不必拘礼。
一片片丝竹管弦声之中,跳着舞的宫娥水袖飞扬,台下众人觥筹交错,纷纷说着一些恭维盛赞之语。
宋长宁这会也有些兴致缺缺,她转头与身后一个穿着宫装的宫人低头耳语了几句,随即趁着大家不注意,悄悄退了席。
那宫人生的人高马大,身材魁梧,倒是不像宫人,像是长年习武之人。
这舞乐她欣赏不来,倒是不经意注意到了宋长宁那边的动静。
宋温明忽然想到,上次左芙说的宋长宁日日带在身边的新侍卫……要说这人是个侍卫,那倒还说得过去。
只是宋长宁连赴宫宴都要将人带着,想来当真是上心了。
她正好在这席间也呆的有些闷,这会宋长宁走了,她也不必担心有人再来找她麻烦,再加上左芙今日也没来,而前面的一阵阵嘈杂酒乐声听着颇为吵闹,她顿时有些坐不下去了,于是悄悄对着明月和流霜吩咐:我想回去了,你们就在这等着,等散席了再走。
若是有人问起来,就说我有些不舒服,出去透透气。
公主,您一个人回去怎么能行,还是等散席了我和流霜陪你一起去吧。
不必,我去外头找陈楼,你们不用担心的。
明月还想挽留,流霜却轻轻拽了拽她,有陈侍卫在,不会有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