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县县衙黑色的天幕上,升起一轮又圆又满的月亮。
风吹着,衙里的枯枝老木上,簌簌地掉下一些新雪来。
雪地上落下两道影子,两个脚印一前一后地进了府衙。
大堂,书房,待客厅,一间间都亮着烛火,却不见人。
沈冰灵领着明缘进了书房,房中火盆里的炭火已经快要熄了,室内也不比室外暖和多少。
晁师爷,随便坐,等他们回来了,我再让人给你安排休息的地方。
沈冰灵招呼他坐下,然后上前往盆里添了些炭。
明缘挨着她坐下,一双手拢在火盆上方。
炭火烧得慢,还感受不到什么热意。
他左手手背上有一道长长的伤口,从小指尾端一直蔓延到大拇指。
天气太冷,伤口处的血也没流出来,凝在他白玉一般的手背上,异常地显眼突兀。
特别是他如今将手伸着,去烤那根本还没燃起来的炭火时,沈冰灵想不注意到都难。
受伤了?他点点头,不甚在意道:小伤,没什么大碍。
一边说着还一边抬着那只手左右翻了翻,这倒是叫沈冰灵看得更清楚了。
她又拱了一下炭火,便立马起身出去拿药箱了。
回来时,明缘还保持着刚刚那样的姿势,一动不动的,像一尊入了定的神像。
屋里只燃了一盏灯,烛火光微弱,又让他的轮廓边缘蒙上一层浅淡的光晕,迷蒙似幻。
这陡然让她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他好像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
沈大人?明缘抬起头看向她,声如飞泉鸣玉。
她回过神来,拿着药箱走近,为自己一瞬的失神感到一阵没来由的羞赧。
师爷,把手给我,我替你上药。
他十分听话地转了过来,伸出一只手,递到沈冰灵眼下。
沈冰灵接过他受了伤的那只手,大拇指压在他食指的根关节上,其他几根手指在下面虚虚地托着。
她上药的时候仔细认真,好像在批阅一张案卷。
左额上的莲花印随着她的动作,越压越低,纤长的睫毛在她眼下投下一片阴影,珊珊可爱。
不自觉地,他被她握着的那一只手渐渐收紧,大拇指落在她尾指的指甲盖上,若有若无地细细摩挲起来。
注意到他的动作,她挑眉看了他一眼,只见他倒是神色自如,没什么异样。
便以为是自己弄疼他了,心里想着这人倒是有些娇气。
不过又想到人家好歹是为救她受的伤,沈冰灵在内心便说服自己,忍忍算了,于是又低下头继续上药。
沈冰灵这反应落在明缘眼里,便是默许了他对她这般有些不太规矩的试探动作。
意识到这一点,他好似有些得意,抓着她的手又紧了几分。
沈冰灵……两人这一番你来我往的功夫下来,沈冰灵隐约听见门外好似有人声。
杨大人,是大人的马车!修竹指着县衙门口停着的马车,语气十分激动。
接着便听见大门处一阵脚步声和人声交杂着传来。
沈冰灵和明缘回过头去,只见杨砚和修竹风风火火地进了屋,屋外跟着十余名衙役。
大人没事吧。
修竹连忙迎上来,一张脸急的又青又白,如今见沈冰灵没事,终于松下一口气。
杨砚看上去要冷静许多,此时跟在修竹后面,先遣了后头跟着一起找人的衙役,然后在一旁默不作声地看向沈冰灵。
沈冰灵松开明缘的手,站起身来,问了问修竹他是怎么回事。
明缘手下一空,心中有些恼怒他们这些人来的不是时候,却也不敢有什么意见。
于是托着一只手,乖乖坐在一边。
今日大人从贡院出来,您刚上马车,我还没来得及赶马,便被人捂了口鼻拽了下去。
等再睁眼时便发现我被扔在路边,再一抬头,天都快要黑了,左右找不见您的人,可把我们吓坏了。
可看清来人模样?修竹摇摇头,他从后头来的,我没看清。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门外急匆匆跑进来个衙役,气也没喘匀,急声道:大人,不好了,贡院失火了。
几人齐齐望过去,事情发生得太突然,皆是一脸难以置信。
这火烧得巧,不会恰好独独烧了今春的那一批试卷吧?沈冰灵的声音里难得压着些怒气,白日里被追杀到走投无路时,她都未曾如此动怒。
火势颇大,怕是不止。
真是好大的强权,好大的势力。
沈冰灵冷着眉眼,没再说话,室内忽然安静,只听得见屋外呼呼而过的风声。
她这样的神情言语,落在几人眼里,只当她是受了莫大的打击。
大人,如今这样的境地,可还有路?杨砚低低沉沉地发问。
沈冰灵想也没想,斩钉截铁地回他:有!两人打哑谜一般的对话让其余几人有些摸不着头脑,其中坐在一边良久未开过口的明缘更甚。
眼前这个看着普普通通,无甚特别的男子,就是沈冰灵今日说的‘我们县丞’?两人关系看着虽不是十分熟络,但好似有种暗流涌动的奇怪默契。
这让他感到十分不适。
他坐着,沈冰灵站着。
杨砚也站着,站在沈冰灵身边。
他于是伸出手,拉了拉她的袖子,你说的是什么意思?沈冰灵这才想起来,还没给他们介绍,对了,我今日被带到荒野,恰好碰见来衙门赴任的晁玉师爷,是他救了我。
几人互相点头问了好。
沈冰灵继续道:即便贡院没有失火,他们也不会轻易让我拿到卷子。
不过从今日的事情来看,他们如此急急地想撇开关系,只怕这背后牵扯的还不只是荣家和礼部。
修竹斟了几杯热茶,给几人一一递了过去。
沈冰灵接过轻抿了两口,茶杯便见了底。
喝空的茶杯捏在手里,她正准备接着往下说,感觉又有人拉了拉她的袖子。
她偏过头去,明缘将自己的茶递到她手里,又撤下了她手中的空杯。
她轻声道了谢,接过后喝了一口。
这一回倒是十分自然地将空杯子递到了他手里。
他终于高兴起来,于是便捏着沈冰灵喝完的两只空杯,也不往一旁的托盘里放,就拿在手里把玩起来。
沈冰灵的声音继续从头顶传来,从明日起,你们就对外宣称我生了重病,要回云州老家去修养一段时日。
大人要回云州?杨砚皱眉,她这是在光明正大地打退堂鼓?准确来说,我是要去庐州,景玉山的老家。
他人是死了,可他的文章是活的。
不同的出生,不同的经历,不同的性格,写出来的文章自然也大相径庭。
沈冰灵坚信,一个人的在文字中抒发的情感,表达的壮志,在他的生活中,一定都有迹可循。
而景玉山之前一直在庐州老家温书,她要去一趟他的家中,了解他的生平,体悟他的经历。
他的血书诉状中,将春闱那场考试里他写的文章重新默写了一遍。
所以就算贡院的试卷没了,我也会找到证据证明,那是景玉山的文章。
她说得斩钉截铁,虽然这法子很新,甚至于闻所未闻。
但在场的没有人对她说的话产生怀疑。
大人,庐州路远,万一再碰上今日的事情怎么办?修竹听不懂沈冰灵讲的什么诉状,证据,文章,他只知道,沈冰灵若是一个人上路,十分危险。
我与大人同去。
我和你一起去。
两道声音齐齐落下,在沈冰灵两边炸开,她突然感觉手边的袖子又被人拉紧了。
庐州路远,一来一回要耽误不少时间。
我走了,杨县丞再同我一起去,衙里没个主事的人怎么行?沈冰灵拒绝了杨砚,但这并不代表她就答应了另一个人。
我去收拾东西。
明缘先一步截了她的话头,利落地站起身来,长步ᴶˢᴳᴮᴮ一迈就出了门。
不是,你有什么东西可收拾?沈冰灵看着他的背影,一脸无语,吩咐边上的修竹说:你去给师爷收拾间空房,我们明日再动身。
这意思便是默许了明缘和她一道去庐州。
修竹道了声好,便追着明缘的步子出了门。
沈冰灵今日遭了许多事,现在看她,午后出门时,还紧实束起的头发都有些松散,衣服的领口上还挂着淡淡的血迹。
杨砚不着痕迹地移开了双眼,大人放心,衙里的事情我会看顾好,此去千万注意安全。
沈冰灵点点头,麻烦杨县丞了。
你早些休息。
杨砚干巴巴地回了一句,便也退了出去。
人都走了,她终于能坐下好好休息休息。
这会炭盆里的火烧得正旺,室内的温度也渐渐高了起来,一阵阵暖暖的热意熏着,头脑也有些发昏。
先头传贡院失火的话的那个衙役,又从门外探进来。
他看见沈冰灵靠在椅子上,神情疲惫,于是便做出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在门口踱步来回。
粗重的脚步声落在地板上,发出的声音十分刺耳。
有话快说。
沈冰灵一只手覆在额角,轻轻按了按。
大人,外头来了个女子,说要见您。
对了,她说她叫师韵。
衙役说出这个名字后,沈冰灵好像突然清醒了过来,声音又冷又亮,你带她进来。
他应了声知道了,连忙小跑着去大门口传信。
书房的一扇门半开着,外头的冷气漫着扩散进了屋子,沈冰灵一双眼从火盆上移开,看向门口。
先是落在雪地上的轻缓的脚步声传来,接着便是靛蓝色的裙角迈开,那片裙裾从门角一路轻轻飘摇摆动,最后停在她跟前。
作者有话说:小剧场明缘:牵牵,摸摸,贴贴(这辈子就是不要脸皮)沈冰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