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这天, 池薏磨蹭到下午四点,易女士打电话过来,催了又催, 才简单收拾了一番, 动身去了易家老宅。
易女士作为易家独女,既然回洛城过年, 肯定得回老宅那边吃年夜饭。
每到这个时候, 就是池薏最抗拒,自觉身份最尴尬的时刻。
不过多了这件事烦恼,被程云澈戏弄的恼怒, 倒也被暂时搁置去了脑后。
池薏到了门口, 又在门外磨蹭了几分钟, 才鼓起勇气进了门。
林嫂在院中扫地, 看见她,远远地礼貌点了点头,招呼一句:池小姐好。
池薏也勉强扯扯嘴角,回了个笑。
易家是古式宫廷建筑,比易女士喜欢的原始自然风格, 要多几分庄重肃穆,方正规矩,却也无端让人感到拘谨。
绕过回廊,又穿过几道拱门, 才是进了正院。
迎面撞上老周司机。
他手里拎着钥匙,正准备出门,抬眼瞧见池薏, 忙晃悠大肚子着溜过来:你这丫头, 回自己家还拿什么东西, 没得生分了不是?说着,抢过来接在手里,领她进门。
池薏脸上的笑加深了几分,周叔,好久不见,您又瘦啦?周叔是易老先生的私人司机,在易家干了得有几十年了。
浑身上下最标致性的特征,要数他那弥勒佛的身材和脸盘,走起路来一摇一摆的。
周叔这人是个老顽童,不怎么着调,工作能力上也就一般般。
在洛城生活了一辈子,出门还得全靠导航,动不动就走岔道。
也就是有个能干的好弟弟顶着,在易老先生面前得脸,才算能维持司机身份不倒。
不过,池薏还挺喜欢他。
原因也很简单,因为整个易家老宅,周叔是唯一一个肯主动亲近她,还不带有色眼光的。
是吧,你也看出来了?我最近瘦了得有两斤半呢!!感觉走两步就要飘起来哈哈哈,真是不习惯。
周叔笑眯了眼,还就爱听这话。
池薏倒也不是故意恭维讨好。
她常年画画,练就了一双好眼力,常人体重稍微变化一点,她就能看出差别。
周叔,我妈来了吗?池薏一边走,一边打探消息。
虽然易女士嘴上说着一早就到了,但她并不怎么信,主要还是易女士嘴上跑火车的次数太多了。
池薏都数不清有多少回,过年的时候,她被骗来这边,易女士却拍拍屁股,转头自个儿跑北海道滑雪去了。
问这话,池薏是做好了准备,假如易女士不在,她留下礼物,就立刻扭身直接回家。
但周叔给了她一个中立的答案。
小夜莺来了是来了,但她刚临时又出门去,我没见着她回没回……不过,小帅哥应该在客厅,没跟着出去。
显然也是心里有数,凭易女士的脾性,还真不见得一定会回。
什么小帅哥?池薏没听懂。
是易女士带过来的?长得高高瘦瘦,手长腿长的,特别俊俏的一个小伙子。
周叔给她比划了一下:估计得有一米八五朝上,是个打篮球的好苗子。
就是太瘦了,估计一顿也就能吃二两饭。
还是胖乎乎的有福气。
这个描述,池薏脑子里瞬间有了成型的对象,但又直觉不可能。
心口一紧,更不愿是这个结果。
于是,故作若无其事地问:您知道他叫什么吗?周叔摇摇头,我也就远远瞧上了一眼,脸都没认清,还没顾上问。
怎么,是有什么不对吗?没有没有,我就是随口问问,您不知道就算了。
周叔想了想,听至埕说,应该是在伦敦……至埕全名周至埕,正是周叔那个能干的弟弟,时任易氏集团执行总裁,也是在国外给易女士当专职保镖的那个。
——猜猜我是谁?!池薏还没听清周叔弟弟说了什么,眼睛就被一双柔软的手给蒙上,周叔的话也半道被打断。
她无奈极了,却还得陪着演:你是小葡萄?小葡萄是周叔的小闺女。
瞎说,我哪有那么小?不对不对,再猜。
那就是林嫂?我的声音听起来有那么老吗?哦,我想起来了,这不是我远在伦敦受苦的,貌美如花、人见人爱的妈咪吗?可总算猜对了,我还以为这才多久,你就没良心地把我忘了。
易女士戏精起来不比朱颜差。
见池薏配合得还算到位,拍拍手掌,见好就收:小甜心,你看看我带了什么惊喜回来!她推着池薏转过身,噔噔噔……surprise!!!昨晚闷不吭声下了一整夜雪,覆了一地的白。
可能是为了过节留个好意境,屋顶还有廊檐下的积雪一点没扫,池薏转过头时,被雪面四面八方折射过来的光,刺得下意识眯了眯眼。
廊亭中,站着一个挺拔葱郁的少年。
大冬天穿了身短袖短裤,露出的皮肤比雪还白,黑色的刘海略长,遮挡住眉眼,下面带了只白色口罩。
他抬了抬劲瘦的胳膊,雀跃地冲这边打了个招呼。
池薏心脏迅猛一跳,以为这人是程云澈。
但等眼前的画面重新恢复清晰,她很快意识到,并不是。
虽说两人长相是一个类型的,但眼前这人,明显比程云澈阳光开朗几分,没那么怯生。
估计也要健康几分,不然不会在这天气穿件短袖,还这么神色自如。
池薏说不准自己是松口气,还是旁的什么。
总之,并没有体会到易女士口中的惊喜在哪儿。
男生迈开大步,眨眼的工夫,高挑的个子就竖在眼前。
甜心姐姐是吧,我叫闻一鸣,今年二十一岁,目前跟着莺姐在学画画。
他摘掉口罩,脸上笑容盛放,露出一口的白牙,嘴侧隐约浮现着小小酒窝,是很显可爱的长相。
易女士大名叫易见莺,小夜莺是她的笔名。
倒也名副其实,符合她一贯天真梦幻的性格,也符合她来去自由如风的行事方式。
池薏礼貌地颔了颔首,算是回应,没握他递过来的手掌。
男生干净利落地收回手,也不觉得尴尬,继续坦诚地表达对池薏的喜欢:在小夜莺那里,看到甜心姐姐的照片后,我早就想认识姐姐了。
如果有机会,真想可以当面为姐姐画一幅油画像,不知道姐姐愿不愿意……当我的模特?池薏听得直别扭,眉头几不可查蹙起,纠正道:喊我池薏就好,或者薏姐也行。
她以为程云澈已经够爱娇了,没想到眼前这个,竟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
或许是先入为主,池薏认识程云澈时,他才十七,而且更乖巧文气,安静听话,喊她姐姐,也没觉得违和。
但这个闻一鸣,个子比她都高一头,又明显是活泼健谈型的,心理上就感觉不是那么容易能接受。
还是小方他们常喊的薏姐,听着更顺耳些。
说着话,几人一起进了门。
易老先生正在沙发上,和小辈们围在一起闲聊。
池薏知趣地没往跟前凑,去洗手间净了把手,想了想,又拐道去了厨房。
易女士这两年为了维持身材,养出个自我约束的怪毛病。
在吃饭前,必须要先喝一杯温水,吃上一小盘水果,过半个小时才肯吃饭。
池薏闲着也是闲着,准备去帮忙切几个水果拼盘,端出来让大家一起吃。
谁知,一入厨房门,就看见了流理台前站着的程云澈。
那个在姬斯口中病得人事不省、奄奄一息,眼看着活不过第二天的病秧子,正安静地低头接温水清洗水果。
两天不见,他像是凭空又高了几分似的,整个背影沉默寂寥许多。
气质一下子恬静了下来,跟之前好像不太一样了。
池薏也是乍一看眼熟,却又有些狐疑,继续走近两步,脚下一顿,才认出是他。
奇怪地,不知道是不是上当受骗攒出经验来了,情绪大起大落的阈值堆高,她心跳竟然挺平稳闲适的。
还没刚在院中把闻一鸣误认成他时的波动大。
就好像,程云澈没出现前,心脏一直吊着根细线,明知这棉线一定会断,却又无从得知它什么时候断、从哪处断。
哪怕面上平静如素,心底却始终惶惶难安。
直到这根线终于崩断,反而松一口气。
果然姬斯撒谎,他没出事。
池薏没打算惊扰程云澈,也不欲再和他私下有过多接触,扭头要走。
水声却停了下来。
程云澈感知到有人出没,回身察看。
池薏抬眼,忽然意识到,不是他长高了,而是他骤然消瘦了很多,凭她多年练就的眼力判断,至少得有近十斤。
下巴尖尖的,棱角特别明显,减龄的婴儿肥也褪去不少,就像是一夜之间,眼睛里的光顷刻熄灭了,真正从一个少年过渡成了成年人。
这变化太大了,从外表到内在。
池薏脸上的震惊不容忽略,等她想到要调整表情,已经晚了。
两人一言不发对视几秒,程云澈先一步撤开眼:我出去给他们送水果。
他像是有点躲着她,难堪又无地自容,不太敢面对她。
池薏说不出自己是什么心理,如果程云澈巴巴地跑过来跟她解释,自我澄清,她可能会加深厌恶和抗拒。
但现在这样,程云澈一副比她还要撇清关系的样子,她忽然又有些不是滋味。
就好像明明自己才是占理的一方,被程云澈这幅卑微可怜的姿态一搞,反而冒出几分愧疚,觉得他是有点惨。
池薏深呼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情绪,自知自己性格的弊端,太容易对处于弱势的人产生共情。
说不定这又是程云澈的计谋,故作疏远,以退为进。
想到这儿,她心肠硬了硬,提步出门去了后院,一直到晚间吃饭,才重新出现在人前。
-你去哪儿了小甜心,怎么一身的雪?快去楼上换身衣服再下来。
原本,池薏不想多引人关注,坐在了最角落的一边。
易女士这句大惊小怪的话一出,众人的目光顷刻环绕过来。
她清清嗓子,脊背也打直几分,眼睛落向主位上的易老先生,小声解释说:我去了趟后院,外面有点飘雪,可能不小心淋了点。
都这么大年纪了,还跟小时候一样贪玩儿。
易老先生声音里没什么情绪。
外人乍一听,可能觉得他这是对晚辈宠溺式的埋怨,可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是他发怒的前兆。
显然,是对池薏如此大庭观众下丢人现眼有些不满。
池薏喉头一梗,神情丝毫未变,脸上是惭愧的浅笑。
正要欠身开口表达歉意,蓦地,有人突兀地插了话。
易爷爷您好,都怪我不好,对您后院的那面浮雕壁画感兴趣,得知小薏姐是学这个专业的,便硬要拉着她给我讲解……没想到突然下雪,害小薏姐淋了雪。
开口的人是闻一鸣,他坐在易女士右手边,再右边一位,刚好是程云澈。
他说话时,池薏抬头扫过去。
眼睛却像是有自己的主意,总是不由自主先往程云澈身上绕一遭,才落到闻一鸣身上。
倒不是程云澈太显眼,而是他太不起眼了。
程云澈个子高,但长度都在腿上,坐下来之后,自动矮去一大截,看起来小小一只。
他今天格外沉默,坐姿规矩,安静地吃着饭。
眼皮也不抬,大家说话时,默默把筷子放下,垂着头安静地听。
闻一鸣开口时,像是知道大家会朝这边看,怕挡住大家视线,还贴心地向后撤了撤。
几乎要将整个身子蜷缩进座椅里去,最大限度降低存在感。
从池薏的角度探过去,只能看见他搁在桌角的半只手,还有几乎可以忽略的,一星半点黑色碎发。
你是一鸣?易老先生听说宝贝闺女,从国外带了个小徒弟回来。
但还没正式照过面,当下不由仔细打量。
闻一鸣是社牛人格,不怵任何场合,尤其知道怎么讨长辈欢心:是,外公,我是一鸣,听莺姐说您喜欢写毛笔字,我特意亲手做了支狼毫毛笔,希望您喜欢。
他转身从桌底下变出一只盒子,递过去。
易老先生虚空捋了把胡子,脸上涌现笑意,你这孩子,也忒多礼数,来这儿就是回自己家,这么见外做什么。
他让周叔帮忙把盒子收起来。
在场的人都知道,挑剔的易老先生,绝对不会用一支并非出自名家之手的笔,盒中的笔还有没有重见天日的可能,都是未知。
但耐不得,闻一鸣这做派,还就搔到了易老先生的心坎上。
两人立刻亲如失散多年的祖孙一般,互唠家常开来。
能看出来,易老先生对莺姐收的这个徒弟,是真满意。
至少,池薏从没见易老先生对她,这样这样真切地笑过。
甚至,从小在易家一直生活到高中毕业,她也从没亲耳从对方口中听到过半句,让她把这里当自己家。
当年,自幼习舞的她,懵懵懂懂听了一句易女士的夸赞,说她有天赋,是天生的画家。
便决心半路出家开始学画。
易女士举双手赞成,随口还提过一嘴,要亲自手把手教她。
但后来也没成。
对外一致说法是,易女士自己贪玩,耐不下性子,怕耽误了她进益。
但没人知道,那天晚上,池薏自己通宵研究了一夜的画,没敢落笔。
次日一大早,跑去找易女士询问形体结构。
却不小心守在窗外,听见了易老先生父女的那段对话。
唉,当初我就说,让你妈妈把她送出去。
那会儿她岁数小,还没到记事儿的年纪,你偏不听……爸爸,你怎么能这么说!小甜心多可爱多漂亮啊,长得那么像我,您忍心让缩小版的我受苦嘛?我的小夜莺就是太心底善良。
当初,爸爸就不该同意……打住打住,您又要老生常谈了,不就是您女儿嫁了个短命鬼吗,都念叨多少年了。
我和你妈妈把你教这么好,自然舍不得我们小夜莺受半分委屈。
一阵叹息后,忽然转了话题,反正,爸爸不许你教她学画,免得再累着了身体,不值当。
知道了吗?知道了知道了,我答应还不行吗?……池薏后背紧贴在冰凉的石砖墙面,说不上难过或者伤心。
易家从始至终对她的态度,都是礼貌有余,亲密不足。
言行间透着股防备,隐隐中又带着点嫌弃。
这么多年,她也早就习惯了。
不过一开始,池薏一直以为,是因为她亲爸英年早逝,导致易女士年纪轻轻丧偶,还留下了她这只不得不抚养拖油瓶。
所以易家人才恨屋及乌,对她横眉竖眼。
直到后来,经过多方打探,池薏才从一些蛛丝马迹中,得知其中细节。
她亲爹池铮,就是个懦夫加人渣,婚后孕期出轨,哄骗易女士说自己得了绝症,需要常年滞留国外看病,不能着家。
易女士还真就信了,转头给易老先生说了这事,想让亲爹帮帮忙,看能不能找门路,联系神医给他治一治。
易老先生一查便知事情真相,气得怒火攻心。
手段简单粗暴,直接想办法让人渣真的一病不起。
又找关系,把人扣在国外,不许他踏进国门半步。
就是死,也只能死在国外。
那会儿易女士孕期四月,肚中孩子已经成型,又是初胎,打是打不得,太伤身体。
易老先生把女儿养得天真,便也尽他所能,为女儿构建出一个真空的童话世界。
不欲让她见识到人性的卑劣,想让她永远保持纯真无邪,便继续把这个谎言维持了下去。
一直到现在,易女士都还不知道真相。
以为丈夫无药可治病死在国外。
小薏姐,这是我给你的礼物。
骤然贴近放大的声音,把池薏从回忆中拖了回来。
闻一鸣正绕着桌子挨个分发见面礼。
池薏见人人有份,也不想做那个例外,惹人非议,便动手接了过来,谢谢。
不客气,能不能麻烦小薏姐一个事儿?池薏脸上的笑顿了顿,才继续放大:什么?闻一鸣忽然附身凑过来,附在她耳边,声音放轻:别在桌上拆开礼物,等回去了再看。
距离太近,热气拂过耳畔,池薏有点难以忍受,不经意地向旁边撤了撤,换了个角度。
一抬眼,却刚巧撞上程云澈的目光。
两人几乎没有对视,他便像无意撞破了什么八卦一样,匆匆忙忙躲闪,移开眼。
守着面前的一亩三分地,数碗中的米粒,不再留意桌上其他人的一举一动。
池薏收回视线,闻一鸣还在一脸期待地,等着她应下。
虽然觉得莫名,但她还是礼貌答道:好的。
闻一鸣狡黠一笑,后面的这句话用的是气音,压得更低。
小薏姐的礼物是单独准备的哦。
怕被人知道,我搞特殊对待,所以,还请小薏姐不要拆穿我。
……池薏忽然有些后悔接过这份礼物。
更后悔的还在后面。
等绕到程云澈跟前,闻一鸣乍然懊恼地啊了一声,糟糕,我不知道小程哥会在,忘记给小程哥准备了。
他声音不轻不重,刚好清晰落进每个人耳中。
表情是真懊恼,但语气却有几分演的痕迹,惭愧过了头。
也不知道是真的,刚忽然发现少了一份礼物,还是其他。
总之,气氛是挺尴尬。
程云澈像是比他更局促不安,一张脸瞬间涨红,忙跟着站起来,一个劲儿小声说:没关系的,我也没给你准备礼物。
说完就绞着手指低下头,似是在忐忑地等待,其他人的审视和评判。
那反应,活像是家族聚会上,同辈中成绩最差又胆子最小的小社恐。
故意隐匿在角落,不想被人发现,更不想被像上课一样点名提问。
明明已经尽了最大努力,想要被大家无视和忽略。
最终,却还是被波及,不得不站起来,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回答一个,并不是他制造出来的问题。
易老先生虽然有些看不上,程云澈这副小家子气的畏缩样。
心中曾多次感慨,程老爷子一个铮铮铁骨的硬汉,战场上能手刃敌人,商场上也心狠手辣、大杀四方。
怎么就留下这么一个,温和乖巧到没脾气的独孙。
一天天净知道,围在池薏那个更上不得台面的丫头,屁股后面转。
却也要给昔日战友的遗孙一点情面,想也没想,直接开口说:既然这样,那小薏就不用要了,给阿澈吧。
……好。
池薏温婉一笑,一口应了下来,递回闻一鸣手中,让他帮忙传过去。
她一点都不生气,反而觉得挺搞笑的。
没想到,到了她这个年纪,竟然还要体验一番孔融让梨事件。
也不知道易老先生说过这句话后,会不会后悔,毕竟他这话一出,在场的人面面相觑,脸色都有点不对。
不过,易老先生是谁,哪怕觉得尴尬失言,也能面上八风不动,继续维持他上位者的威严。
闻一鸣接回礼物盒,脸色一僵。
像是接了块烫手的山芋,无从下手。
他年纪本就是在场中最小的,再会逢迎讨巧卖乖,那也只是小孩子的把戏。
在易老先生这种,一个眼神就能震慑一片的大佬跟前,就像是蚍蜉撼大树,完全没得比。
他确实想为难一番程云澈,让他下不得来台。
一方面,两人长相是一个类型的,但程云澈那张脸,天生的美人胚子,比他更惹人怜。
闻一鸣小时候也是吃过不少苦头,摸爬滚打好几年,才渐渐品尝到,长了一张讨巧的脸,能有多少好处的。
所以下意识排斥,有人比他还要有资本有优势,能够讨人欢心。
程云澈又一看就是个任人揉圆搓扁的,好拿捏,他便忍不出出手打压。
另一方面。
最主要的是,他发现池薏这一晚上,几乎一直都若有似无地,眼神往程云澈身上瞟。
他有点嫉妒,想弄清楚两人私下有没有其他关系,也是想看看,池薏究竟会不会为程云澈出头。
却没料到,竟是这样的后续,易老先生居然会主动开了口。
闻一鸣并不知晓池薏在易家的尴尬地位,听到易老先生这句话,更不会觉得说,易老先生这是在帮忙解围。
反而心下一阵嘀咕,有点摸不清状况。
自我怀疑,是不是他刚刚哪句话没说对,惹了易老先生生气,所以才会在众人面前拆他的台。
恍惚间,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把礼物递进了程云澈手中。
等他察觉不对,心生悔意,想要再索回,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小程哥,打个商量,等回头我再给你准备一份礼物怎么样?也不知道程云澈这个人,是不是用几十年的智商换来的惊艳颜值。
空有美貌,理解能力为负,脑子天生缺了根弦,像是听不懂人话。
谢谢你,这个我就很喜欢,真的不用另外准备了,太麻烦你。
谁在乎你喜不喜欢啊,要不是这个礼物是特意给池薏准备的,不适合送给其他人,他才不会费这么大劲儿,跟一个傻子讨价还价。
闻一鸣忍了忍,准备继续把话说得更明白点。
程云澈及时送上了善意提醒,大家都在吃饭,我们还是不要说小话了,已经有人看我们了。
胆子小成这样,也忒没出息。
闻一鸣刚要跟他顶上,余光却不小心触及易老先生询问的目光。
立刻学程云澈一样,挺腰直背,端出小学生标准坐姿,安安生生吃饭。
只敢在心里翻个白眼,吐槽这些所谓的大家族,屁规矩真多,总是爱搞一些食不言寝不语没用的一套。
-饭毕,池薏开车和易女士一起回春林苑,等明天一早再过来。
易家老一辈的规矩,除夕当晚,出嫁女不能在娘家过整夜,不然会破财带来霉运。
易老先生再疼女儿,也要守这旧俗。
以前还在易家常住的时候,除夕这天,是池薏每年一度的渡劫日,也叫狼狈日。
易老先生嘴上说着,不舍得女儿晚上守岁太辛苦,又说这一年年的,年味越来越淡,没什么好过的,倒不如出去旅游。
递给易女士订上一张机票,哄她全世界游玩。
而对池薏,就没这么好心,一句话都不用说,冷冷给个眼神,她自然该知道怎么做。
背上书包,里面装着她的全副家当,要么去找还营业的酒店,要么直接打车去伊河边,支起画架,守着月色等日出。
到她上大学后,和易女士一起搬出去,除夕这晚,她才总算有了容身之处。
-回去的车上,后排多了两个不请自来的生物。
闻一鸣嘴甜:莺姐,我能不能跟您一起回去?免得在这边,再打扰老人休息。
易女士想也没想,一口应下。
老宅礼数多,尤其逢年过节,更是规矩多得数不完,她也不爱在这边过节,由己及人,立刻秒懂小年轻的为难。
闻一鸣正满脸高兴地准备答谢,见池薏动了动嘴,似要说什么。
怕她不同意,又赶紧扯上程云澈做挡箭牌。
还有小程哥,我看他身体不太舒服似的,估计撑不到十二点,等会儿还要放烟花,吵吵闹闹的,也不一定受得住。
他主动提起程云澈的原因有三:一是他还得想办法把礼物换回来,自然得制造和程云澈私下商讨的机会。
二嘛,自然是怕池薏心里有顾忌。
人家母女两个的香闺,他一个成年男人,巴巴贴过去,心思也太容易暴露。
扯上程云澈一起,至少明面上,就不会那么显眼。
至于第三,还是想试探一番,程云澈在池薏那边的分量,顺便上上眼药,给程云澈安上一个娇滴滴的讨人嫌人设。
易女士脑细胞单纯,被闻一鸣牵着走:你说的也有道理,澈澈这身子骨,一直都不太好……程云澈笑着一字一句认真婉拒:莺姨,我还是不过去打搅了。
能被您惦记着,喊我一起过来吃年夜饭,我就已经很开心很满足了。
可这边要守岁,你能坚持……程云澈摇摇头:我等会儿打个车,回新区那边。
等明天再过来给易爷爷拜年。
临山别墅那片开发区,统称新区,在洛城的最西边。
西郊也太远了,而且这个时间,哪能打得着车?还是跟我们一起回去。
易女士说一不二,这事儿就这么定下了。
池薏这个司机,全程无插嘴的空间,那句家里客房没收拾,恐怕没多余空房住,也只能老实巴交胎死腹中。
到时候再看情况吧。
-到了家,还没进院子,便听见闻一鸣夸张地赞叹。
这风格创意绝了,莺姐,这是你特意设计的叙利亚战损风吗?!池薏在身后没忍住笑出声。
马屁拍到马腿上,易女士性格直接,顿时恼了,嗔他:有没有眼光?还是回你的伦敦睡大街吧,我看你也欣赏不来我的艺术风格……见闻一鸣面露尴尬,程云澈忙小声给他科普:这是节俭主义风,仿茅草屋式建筑,主在体现原始气息,也是为了陶冶情操,激发灵感。
他用余光偷窥易女士一眼,又压低几分声音,莺姨很喜欢刘禹锡的那句‘斯是陋室,惟吾德馨’,所以才这样特意设计,也是为了警醒自己,在创作时,要保持淡泊名利的心境。
闻一鸣在唐人街旁边的贫民窟长大,自小混迹在华人中,中文说得贼溜,但涉及古代诗词,脑子就成浆糊了。
但他也不装相,挠挠头,不懂就老老实实承认:完了,丢人丢大发了,还没刚来半天,人设就要不保。
还请莺姐发发善心,在小薏姐面前给我留点面子。
他这一番话,再配上故意恶搞的滑稽表情,惹得易女士哈哈大笑。
论性格,闻一鸣确实要比程云澈讨巧,也怪不得才认识不过十来天,就迅速取代了程云澈在易女士心中的地位。
张口闭口不再是我们澈澈,而变成了我们惊人——一鸣惊人的惊人。
进了客厅,池薏去阳台找猫。
淘淘也不知道是不是怕生,昨天来到这边后,一个劲儿地闹腾,破坏性极强,要不是她及时看住,估计能把沙发皮啃掉一大块儿。
哦对,淘淘就是工作室楼下的那只小黑猫。
因为实在太淘气了,池薏便临时给它取了这么个名字。
放出来后,淘淘傲娇地昂着头,并不理人。
看样子,似是对自己被关在阳台上一事,很是不满。
池薏无奈地蹲下哄猫,还没摸到它的头,淘淘鼻尖猛嗅两下,喵呜两声,一个箭步就冲了出去。
她一路紧赶慢赶跟过去,这猫已经跳到了程云澈的胳膊上,躲在他怀里撒泼打滚卖萌。
易女士正在说晚上睡觉分房的事情,惊人,你睡小甜心旁边那间书房,先将就一晚。
等明天,我找人把楼上收拾出一间客房,你再搬过去。
好嘞,谢谢莺姐,只要给我张床,随便怎么着都行,就是沙发上也睡得。
易女士剜他一眼:沙发那么硬,真要睡一夜,岂不累死了?两人亲亲热热说着。
程云澈站在他们身后,安安静静的不出声,便也下意识被脑容量只有虾米点大、装不了太多事的易女士给忽略。
直到一道黑影从眼前晃过——淘淘三连跳窜到程云澈胳膊上,才算终于引起另外两人注意。
易女士先是惊呼一声,哪来的猫啊?好可爱。
她对所有带毛的生物都是叶公好龙,一边眼睛里放星星,连声夸赞,一边不由自主地往闻一鸣身后躲。
探着头,分明是既喜欢,但又控制不住地害怕。
也是因为此,池薏才一直没下定决心,把淘淘接回来养。
等远观欣赏完淘淘的颜值,易女士才后之后觉想起来,啊对,澈澈你就住……住了半天,没说出来个具体地址。
这便是池薏一开始就考虑到,觉得不妥当的地方。
三层高的小洋房,内部面积绝对不小,但是一楼全开放式,除了厨房和卫生间,其他的隔间全部打通,没留额外的房间。
二楼池薏和易女士各一间,然后是两人各自的书房,以及易女士的冥想室,池薏的舞蹈房。
冥想室和舞蹈房不用说,肯定没法住人。
易女士的书房是她的禁地,里面东西放得乱且杂,外人进去一趟,易女士下次就要找不着东西的。
池薏的书房倒还整洁,内里摆了一张单人按摩床,她一般是画画累了,会临时在这边休息一会儿。
绝对不是能长久住人的地方。
三楼就更不用说,除了观影室,其他的空房都充作了仓库,里面堆着的,要么是两人的一些不成熟的作品,要么是以前的杂物。
自从搬来就没打扫过几次,估计能呛一鼻子灰。
那是易女士大动干戈搞装修,都只动了外墙的地儿。
充其量只能算是摆设。
只能说,易女士就从来没做过,家里会需要留宿客人的打算。
所以才会导致,眼下这不尴不尬的境地。
程云澈立刻识趣地接话:没事的,莺姨,我睡沙发就行。
他今儿一整天都闷得很,能少说半个字,绝对不多说一句。
但为了不引人同情,还是又补充一句:而且,您知道的,我喜欢睡硬一点的床。
易女士恍惚记得好像是有这一回事儿,但也不能很确定。
于是拿眼神询问池薏。
毕竟当年照顾程云澈更多的人是她,对他的一些状况,肯定也了解得更清楚。
池薏动了动唇,却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当年,程云澈高二结束,准备参加艺考,正在寻找合适的画室。
易女士刚巧在A市旅居,一半的时间都住在程老爷子家里。
听闻情况,当即放出豪言,指挥道:必须去洛美附中啊!去年,我们家小甜心就是在那儿参加的美术集训,今年在洛美读大一。
而且,洛美和附□□用一个校园,澈澈在学校受欺负了,还能直接去找你池薏姐姐,让她罩着你。
程老爷子没吭声表态,无声拿眼光询问程云澈的决定。
程云澈耳尖红了红,没正面回答,只是乖乖地轻声保证道:我会尽量不打扰姐姐学习的。
两边一说通,第二天,易女士就领着人回到了洛城。
当时他们住的房子,也是跟现在差不多结构,没多余的房间。
程云澈主动表示可以睡沙发。
池薏很有姐姐风范,见这弟弟细皮嫩肉,一看就不是能吃得苦的,便让程云澈去睡她的卧室。
易女士不常着家,池薏和程云澈也是长期住校,周末才回。
房子更多体现的是它的使用价值,单纯地用来睡个觉,跟宾馆性质差不多。
那会儿年纪小,性别意识强也不强,觉得床单被罩都是新换的,睡一睡也没什么。
而且,学美术的人,生物钟都是日夜颠倒,有时候懒得上楼,反而要抢着睡沙发。
各自横在沙发两端将就一宿的事儿,也不是没有。
不过,程云澈喜欢睡硬床这事儿,是发生在他高三那年的暑假。
两人在一起后,都有点不知节制,在那方面比较胡闹,要得贪。
一般是程云澈主动,池薏半推半就,胡闹一整夜,也是常有的事情。
记得有一回,程云澈早上从池薏房间出来,正巧撞上从外面归来的易女士。
因为昨晚挑战了几个高难度的姿势,他胳膊有点酸,没想过会遇见人,整个人也比较放松,一边走一边揉手腕。
猝不及防被易女士隔空喊了一句,命都要吓掉半条。
你夜里干什么了?怎么一个劲儿揉手腕,不舒服?天地良心,问这句话时,易女士绝对没多想。
她以为程云澈是熬夜作了一晚上的画,才会导致手酸,正想就这个话题教训他两句。
其实,事实也差不了太……多。
不过,做了亏心事的人,心里有鬼,想得自然就比较多。
尤其是池薏三令五申,不想易女士过早知道,两人的关系。
他忙结结巴巴地解释:不是,是床太软了。
夜里身体总是不由自主往下陷,估计是不小心压到胳膊了。
这话也没错,只是软的不是床罢了。
之后,为了维持谎言不倒,池薏和程云澈又故意制造机会,频繁提起,刻意加深了易女士对程云澈喜欢睡沙发、睡硬床这一印象。
能看出两人绝对用力过猛。
不然,以易女士的记忆,不该时隔这么久,还对这么小的细节,记这么牢。
见池薏半天没吭声,易女士忍不住在她眼前挥了挥手:问你话呢,发什么呆啊。
当年想要把程云澈这个人设,焊死在易女士脑中的观念,再度主宰了她的意识。
池薏大脑还没清醒过来,嘴巴已经快一步先说出了口。
对,他喜欢睡沙发。
得到了最有力证人的肯定,易女士也放下心,安排道:那今晚就先这样睡,等明天我找人把三楼收拾一下再说。
这句话还没落地,淘淘像是对它没有被当成,家庭成员之一进行分配,感到不满,想要寻找存在感。
嗖地一下,趁大家不注意,蹿到了沙发底下。
然后,刨了半天,又摇着尾巴从沙发底下钻出来。
它嘴巴叼出一个,类似口香糖盒子东西,邀功似的跳到桌子上,显摆给大家看。
等看清之后,池薏眼前一黑。
因为那不是别的。
无论从开封的痕迹,还是她脑子里的模糊印象,都证明着。
那是大前天晚上没用完的、她昨天上午在屋里翻了半天没找到、以为是程云澈自己收拾干净了尾巴的。
四枚安全套。
作者有话说:——哈!绿(助)茶(攻)男(好)配(手)闻一鸣正式上线绿茶与白莲花的巅峰对决,好戏开场后面好多修罗场!!好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