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昭昭一连埋头看了好几日的书, 才想起要给云见瑶写一封回信,请她帮忙在京中挽回一下自己的声誉。
她思来想去,极不要脸地在信中写到:……近来我于苍南山书院, 多有进益, 京中所言之不实传闻,待归京后,自有分晓。
望阿瑶多嘱咐诸君,士别三日,当夸目相看,摒弃世俗之偏见, 方得岁月之始终, 吾等暂且再会……她将信封好, 嘱托山月送下山去。
午后又有邢夫子的课堂, 她背起书箱,自己前去上学。
一路上,却有不少人频频回头, 盯着她看。
她稍一看过去,他们便又都转身装作没瞧她。
她觉古怪, 便课间抓了江妩来问。
你还不知道呢?江妩脸色焦灼道,韩师兄因上午在邢夫子的课上做梦,唤了你的名字, 被邢夫子好一顿训斥, 罚到后山去砍柴了。
啊?程昭昭赶紧摸摸自己甚是金贵的脸蛋。
她生的这般好看, 自然是会招人喜欢的,这些她都知道, 可她没想到, 这韩师兄竟在课堂上喊了她的名字, 那也实在太丢人了!不丢人,貌美如花又不是你的错。
江妩宽慰她道。
众目睽睽之下,那么多的同门师兄弟……简直是丢脸丢到姥姥家了!韩师兄是在哪个课堂呀?她丧着脸问。
凝辉堂。
程昭昭打了个寒颤。
江妩很懂般加注:同你家表弟还有付师兄他们都在一处。
……七月底的山风果然是冷了点,她没由来再次打了个寒颤。
邢夫子恰此时捧着他万年不变的书本而来,程昭昭甫一抬眼,便与他撞了个满怀。
她又一心惊,心道这邢夫子怕不是要因为韩瑜的事寻她麻烦了。
可是他没有。
程昭昭整整一堂课都是全神贯注,不敢有丝毫懈怠,邢夫子却连一个眼神也未有多给予她。
只是课后,他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茶,喊程昭昭到了他的台前。
近来课业稍有进益。
他夸人也是一丝不苟的严谨,连笑也懒得多笑一下。
同付清台像极了,程昭昭心下腹诽。
难怪,山中盛传,他是邢夫子的爱徒。
程昭昭自从上回叫付清台帮了自己被抓包后,便很乖觉的,如今每次课业都自己规规矩矩写好,遇到实在不会的才去请教陈温他们。
即便是请教陈温他们,也要将来龙去脉全都搞清楚才是。
只是那之后,邢夫子却再也没有当堂提问过她的课业。
她觉得这位夫子对自己是失望的,而今的这点褒奖,实在是叫她又能够飘飘然起来了。
不过还是有多处需要注意。
邢夫子先扬后抑的手法百用不厌,道,策论这一块,你的手法太过稚嫩,长进也太慢,引经据典,远远不够……正是散学的间隙,程昭昭觉得自己越听越困,本就上了一天的学,脑袋极需要放松,又被夫子拉着谈天说地,委实难受。
她稀里糊涂地听着,在听到他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冷不防打了个激灵。
你这些不会的地方,我都为你寻了个人来,日后有他教你,你的策略必定突飞猛进。
他道,清台,过来吧。
散学后的课堂大家都做鸟兽状散尽,该用饭的用饭,该溜达的溜达,付清台的脚步声在此刻格外清晰。
她慢慢回头,又是那张她几日不见的冷峻脸庞。
往后有些事宜,便叫清台教你吧,这样提升更快些,升往明晖堂,也更指日可待些。
程昭昭狐疑,这夫子缘何知晓她想要升往明晖堂?清台你都熟悉了吧?听说你们原是一个地方来的,那便叫他教你,正好你们老乡见老乡,也更有话说些。
邢夫子的话不容人斥驳,她还没做好应对的打算,他便走了,徒留她同付清台,两两相望。
你为何要答应夫子如此要求?她不满地叉着手臂,摆明了不是很想见他。
昭昭。
付清台想了好几日。
他从不是话多的人,但是程昭昭忽冷忽热,忽近忽远的态度实在叫他捉摸不透。
前几日夜里,明明吃着他做的饭菜还是高兴的,转日见他却又同陌路人一般,他当真不解。
为何又要躲着我?他敞开门问。
我哪里躲着你了?她古怪地嗔他一眼,咱们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付师兄,老师叫你教我课业,可不是叫你来与我问东问西的。
不问东问西。
付清台一本正经道,我只有一个问题,为何又要躲着我?什么叫又?程昭昭心虚。
难不成前头几次心理斗争也都叫他看出来了?付师兄,我没有又躲着你。
她板正了脸道,只是最近我自己反思了下,觉得前段时日我有些地方太逾矩了,男女授受不亲,所以近来收敛了许多,你不必放在心上,我并非故意相避。
她本以为话说到这份上,这榆木脑袋怎么也该明白了,这是给两人以台阶下的最好方式。
可是付清台偏偏又要钻牛角尖:你哪里逾矩了,我怎么不知道?……程昭昭无法,你迟钝些,我不怪你。
这大抵是程昭昭头一次与他这般没大没小的玩笑,牙尖嘴利之下是藏不住的娇憨。
付清台不知想到了什么,竟觉得心下渐渐舒畅开来。
他看着程昭昭,将袖中的一封信掏出来,给她看。
是他叫沈愿写给鲁国公三小姐的回信。
信中言,她程昭昭虽然到苍南山已久,但向来专心念书,尚未见过付清台一面,更别提什么娇蛮算账,都是子虚乌有之事。
程昭昭见了,脸色终于好看一点,但是又问:鲁国公府的小姐,会不会以为我这是刀架在你们脖子上逼你们写的?付清台轻笑:不会。
所以昭昭,日后我们可以和睦相处了吗?不成。
程昭昭闻言,又转瞬变脸,我都说过了男女授受不亲,邢夫子不懂事,难道你也跟着他不懂事嘛!我要念书自有表弟教,不必你操劳。
表弟不是外男?表弟策论比我高明?表弟是老师亲点给你的人选?付清台一问三连,问懵了程昭昭。
这人何时如此话多?还如此自恋?她皱着眉头道:老师缘何会知道我要上明晖堂?是不是你报的信?付清台没有回答此问题,而是道:今早韩瑜睡梦中喊了你的名字,叫邢夫子听见了,邢夫子这才开始注意到你。
一提韩瑜,程昭昭脸上便火辣辣的。
她拍了拍脸颊:行了,你别说了,我要做功课了,既然你在,就正好帮我瞧瞧吧。
反正是夫子指派给她的人,不用白不用。
付清台很是配合。
他没有告诉程昭昭的是,韩瑜之事只是个导火索,邢夫子知晓她要去明晖堂之事,的确是他告知的。
前有表弟,后有韩瑜,程昭昭又总是对他忽冷忽热,没心没肺。
如沈愿所说,他既要留下来,便要做留下来该做的事。
山不就我,我来就山。
不论是后山淋雨那回,还是七夕下山那回,他都能察觉到,她是喜欢人温柔待她的。
只不过她兴许只是喜欢有人做这些举动,对在身边的人是谁,毫无所谓。
他不想成为谁都能替代的人,他想做程昭昭身边的独一无二的存在。
一次两次不够,便三次四次,五次六次,他日复一日地对她好,他不信她什么都看不到。
他拿出从前初学策论时写的几篇文章,递给程昭昭,在她不明就里的目光下,主动对她讲解起来。
起初程昭昭是真不愿意听。
一是好容易散学,她是打算做完功课便去用饭的,这还要学策论,也太浪费时间了;二是身边坐着的是付清台,是她暗生了情愫却又不敢宣之于口的人,她是当真一点都静不下心来。
可是只要一想到自己在京中即将败坏彻底的名声,她就觉得这一时之努力也不是不能忍。
她就这样撑到了日暮西下,听付清台为她讲解完了初级策论该掌握的文章布局及结构。
收起笔墨的时候,肚子很不争气地叫了声。
付清台听见,言不露笑,平静似什么都没发生。
晚饭想吃什么?程昭昭也不客气,糖醋排骨。
他想了想,不知厨房还有没有排骨。
没有就糖醋肉,糖醋鱼,我都可以的。
一动脑,当真就是饿得快。
他终于轻笑:好。
程昭昭心下霎时敞亮不少。
多日隐忍,居然就被他这么浅浅一笑给弄破功了。
她惊艳过后,便又有些复杂难当。
她当真就是如此肤浅又没有出息的一个人,一万次警告自己不要再想他,一见到他,却还是忍不住心跳加快。
看他起身挺拔的背影,她只觉自己眼泪要从嘴角流下来了。
昭昭?付清台起身后回头看她,见她还盘腿坐在原地,俯身想去拉她一把。
只是刹那间,一阵山风呼啸而过,吹灭了本就不够明亮的烛光。
程昭昭在黑暗中吓了一跳,只顾着先抱住付清台一只大腿,再去寻他的手。
她的手毫无意识地顺着大腿往上爬,想要顺藤摸瓜找到他的手。
骤然面临黑暗的人毫无章法,脑袋还有些混乱,等她顺藤摸瓜摁住付清台腹上紧绷的肌肉时,她的手便停住了。
初秋,大家穿的都还不是很多。
每一块肌肉的纹理都清晰可摸,哦不,清晰可探。
她只是好奇,并非色中饿鬼。
咕咚。
黑暗中有一声很清晰的口水吞咽。
付清台:……程昭昭:……山月蹲在外头,见里头黑了烛光,喊着程昭昭的称谓想要进来寻人,却被她慌慌张张不加掩饰的声音拦住——山月,不准,不准进来!山月立马听话驻足。
她记得里头只有她家小姐同付世子,有付世子在,她家小姐应当是没事的。
没事……没事的……虽然的确没什么事,但程昭昭总觉自己是干了坏事被当场抓包的怀春少女。
她砸吧两下,结结巴巴道:是你,是你太烫了,叫我惊讶。
嗯……付清台在她头顶的声音听起来怪怪的,似乎一瞬变得有些沙哑。
程昭昭来不及细想,又道:那你,那你扶我起来吧,东西都收拾好了,我们直,直接出去就好了。
这里到门口,摸黑也没几步路。
付清台自然是没什么意见的,但是……昭昭,先松手。
他感受着那两只软弱无骨且越来越不安分的小手,满脸写满了无奈。
程昭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