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 102 章

2025-04-03 04:17:11

公主玩弄我的心意, 又向外传出南辕北辙的讯息,如今又支开旁人,独自与我相见, 所图为何呀?张实伸了个懒腰, 漫步到奋笔疾书的姬姝身后,弯腰去看她写的东西。

为安排张实入城后的诸事, 姬姝耗费心血推演数十种安排,好不容易才为张实奠定一个好的开头。

现在她在写的正是下一步, 每一步都不能叫人看出破绽, 一环扣一环, 之后只会更难。

而被迫踏上贼船的张实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在刀口起舞,一招不慎就是砍头的罪名, 他有一些怨言实属正常。

姬姝侧头避开垂落在脸侧的衣角,手下不停: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 今日之日多烦忧。

我以为早在恒山就教会你识时务的道理了。

恒山四年, 两人起居就在相邻的院子,日初吐纳、日落就寝,姬姝以身作则教导张实一言一行, 上午学习文章典籍,下午教授道经道法, 就连张实写字练的字帖也是姬姝当场默写的描红。

吃的是山珍海味, 用的是绫罗绸缎。

两人唯一不同调的, 是张实学习口技时, 姬姝坐在院外望山。

要说张实和这等尊贵博学的人朝夕相对四载毫无感觉, 那是撒谎。

可姬姝太平静、太包容, 对待张实不像是对待同龄人,更像是对待一个无知的后辈。

无论张实犯了什么错,她都不会动气动怒,只会心平气和地给他讲述道理。

就像此刻,张实本意并不是抱怨,而是想说两句不中听的话引起姬姝的注意。

长久的相处让张实能够从细枝末节发觉姬姝心情不愉,自觉住嘴,当然,宣仪公主的话,草民铭记于心,岂敢相忘。

姬姝写完最后一列字,放下笔道:非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希望你能明白君子慎独的道理。

每次姬姝的说教,都会给张实一种她确实只将我当做一个趁手的、还需要打磨的工具的感觉。

张实感受过人情冷暖,也知道世上愿意接纳自己的人是极少数,而他幸运地遇到了其中最好的那一个。

他因为姬姝不再担忧温饱,享受不尽的美酒佳肴、高枕软卧,甚至有接触了大周最顶尖的学识教养,得以从认识几个字的白丁,摇身一变成为德高望重的隐士。

这一切,全都来源于姬姝对他的栽培,作为交换,他要冒着风险为她做局。

即使可能事败死去,这也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好事了。

不该有的妄念在姬姝说要向皇帝请求赐婚时膨胀,又在姬姝要求他严词拒绝时消失的无影无踪。

有的时候张实也会想,他如果是个没有白毛异状的正常人,他有可能从师学习科举入朝,终有一日可以堂堂正正地站在姬姝面前。

要是那个时候他够年轻,也不是没有做入幕之宾的机会。

再或者,他是个高门子弟,与她从小做同窗,有资格光明正大地向她求亲。

可实际上,他什么也没有,生下就被抛弃,唯一一身整齐的衣服是老师傅留下的道袍,连个正式的名字和文牒都没有。

他因为异样被人抛弃,因为异样受姬姝青睐。

但真正走入众人视线的并非是他,而是张实。

他作为自己时与姬姝的关联仅剩下这一肚子不该有的墨水,手上的字迹若是被察觉出,也要说是张实传于宣仪公主的墨宝。

宣仪公主爱之深,连字迹也临摹了。

张实登上天子堂,而他依旧一无所有。

张实有许多话在心中徘徊,溜到嘴边又被自己咽了下去。

他端坐在姬姝身侧,强迫自己忘记那些奢望,一字一句去读她写下的字句,阴阳颠倒,气息有异,府中西侧有一奇异之人,会聚男女之气,有混沌之感,其气微弱,表有阳气遮盖,当为童男。

他背诵过鼎都内各家各户的关系与显存的人物,联想到自己被要求在越王府门前停留,这个奇异之人实在很好猜。

无非就是越王的两个儿子之一。

姬姝还是那副温和口吻:需要我为你解释其中的关窍么?张实乐得与姬姝有更多的交流,公主愿意的话,再好不过。

如若不出我所料,下次宴会必有人来试探你。

其他人我们会提前安排,唯有越王需要你小心应对。

姬姝轻点桌上的各色文书,他府上较为紧要的人物全在里面,包括小像在内。

你要牢记于心。

这是第一点。

再拿起刚才写好的内容,都是些套话,不管他届时问你什么,你随机应变,一定要将话引回此事上。

这是第二点。

张实接过纸张反复默读,三遍记下内容,依照姬姝的习惯丢入桌边的火盆内烧尽。

他笑道:还有什么?姬姝对他天生的记忆很欣赏,也知道这点天赋让他自得,警告道:届时,你那弄月嘲风的本事可不要拿出来丢人现眼,尽可能少写字。

越王身边总是跟着谢祭酒,他是我的生父,有两分才学又对我的字迹熟悉。

要是漏了馅,你的下场是保不准的。

张实大为惊讶:原来如谢祭酒那般德高望重的人,也会成为皇帝陛下的入幕之宾吗?都说女儿效母,如果姬姝也有这种习惯,那他将来是不是也能有所奢求?别的不说,张实的脸确实是还不错的。

姬姝略略一想,确实没与张实说过自己的身世。

该给他补上一课,也好让他在谢祭酒面前更游刃有余。

于是姬姝将自己的身份,生身母亲、生父、养在深宫的缘由,据实已告。

张实听罢,恍然大悟。

谢祭酒肯定是个不配称为人父的东西,否则从来温和待人的姬姝怎么可能与生父反目成仇。

幸亏姬姝没有看穿人心的能力,不然非笑出声不可。

她打心底认为自己拥有两个母亲,一个是生下她的清河郡主,一个是养育她、给予她身份地位的皇帝。

而人文教化就是这么可怕的东西,让一个生来被父母抛弃的男人,潜意识里依旧相信每个人都应该有父亲,且应当父子相得。

把该交代的交代清楚,姬姝便预备离开。

她转身那一刻,衣摆划过张实的手掌。

明明是石榴色的绸面更为柔软,被割伤的却是他粗糙的手。

张实指尖一烫,情难自已地收拢手指。

落了空。

柳絮兀自飘落湖面,振起微小的水波。

再回神,已不见姬姝身影。

他夺门追去,又在院内止步。

远远望着载着姬姝的车辇寸寸消失在转角。

姬姝一回到公主府就沐浴更衣换了更为舒适的便服,她斜靠软榻闭目养神。

她长张实一岁,见识过的各色的人,心底未必不清楚张实的想法。

只要张实虚妄的念头不越界、不干扰他背负着的责任,姬姝便不会去管。

很多事,从来是论迹不论心的。

张实本身并未做错什么。

况且,匆忙来到未知的地方,人难免有所不安,会对能依靠的人产生过于深切的依赖与眷恋。

稍微夹杂一点不清不楚的感情,往往能让人更加专心,而被感情糊住心智的人,往往更好控制。

若非姬姝没有对自己人下手的习惯,其实张实略带奇异的面容,有一种矛盾的俊美。

她珍藏有许多名贵瓷器,色泽艳丽的三彩固然夺目,晶莹剔透的甜白釉也动人心弦。

姬姝离京前是未开府的,而今有了自己的公主府应该大开门户宴请宾客。

考虑到世易时移,姬羲元先于二月二的花朝节在府中办了一场挑菜宴,作为姬姝重新走入宴会的开场。

请帖送入鼎都中所有有名有姓的门户,也包括翰林院的张实。

挑菜宴要提前半月准备。

先预备诸多白瓷陶盆,在罗帛上分别用红墨、黑墨写花名,然后卷起系上红丝,埋入陶盆中。

在罗帛小卷之上植生菜、荠花等时令蔬菜。

宴会开始后,奏乐响起,主客们各自挑选,用金篦挖开泥土取出罗帛,十个人为一组。

按照次序打开罗帛,若是有五红字以上,主家便以珍珠、玉、金器、北珠、篦环、珠翠等物为赏,有五墨字则为罚,罚舞唱、吟诗、念佛、诵道经、饮冷水、吃生姜之类。

第一局是作为主家的姬羲元、姬姝并周明芹、王施寒等人输了,各自笑着领罚。

姬羲元提起竹剑,缓缓不断,练了一场太极绵剑。

周明芹随口吟道:荔子几时熟,花头今已繁。

探春先拣树,买夏欲论园。

既已有吟诗的,后人不好再选。

姬姝选择诵读一段《太平经》。

王施雨记性不赖,佛经信手拈来。

轮到王施寒满饮大杯冷水,打了个寒颤。

……一列列验明正身,落到越王时,又是五黑字。

又是一场笑料,到这一组最后一人时,诸人惊讶地发现,居然是张实。

就连姬羲元对这个结果也有些出乎意料。

张实本没有去拿金篦,更谈不上列入越王队伍。

做神仙的,即使受制于权势,对于凡人的嬉戏总是不爱参与。

至于张实是怎么被人不动声色地排入越王一队,只能说挑菜宴办的过于盛大,来来往往的人多了,牛鬼蛇神竟能混入长善公主府了。

姬羲元与冬花交换眼神,冬花安静地从后殿离开。

这半月里长善公主府中多了许多宫中暂时调用来的宫人,等宴席散尽是要原模原样还回去的。

姬羲元从不留无法完全掌握的人,探子能起的仅仅是这两日的作用,也就这么轻易地消耗了。

越王自信地笑声回荡在园中:没想到仙师在小把戏中也会输给凡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