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谧去过钟粹宫的消息不胫而走。
外人不知缘由, 只是听说太后身边的两个宫女对她不敬,惹得太后震怒,已经按照宫规双双杖责七十, 夜里她们伤重发起了高烧, 据说连当晚都没挺过去。
事情传回朝阳宫,已是第三日早, 阿谧才吃上早膳,听完之后就没了胃口, 让人将膳食都撤走了。
陈尚宫听说此事, 也特意来探望过阿谧, 瞧见她脸上的伤痕, 立刻就明白了太后打死那两个宫女是为自己避祸。
从朝阳宫离开,她转头去了钟粹宫。
太后恹恹地倚在榻上,正喝着太医开的药方, 陈尚宫一进去就能闻到浓重的药味儿。
见到几乎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太后明显身子一愣, 抬头向她看去, 眼神略微有些复杂。
哀家还以为,你是一辈子都不愿意主动来陪我说话了。
太后靠着软榻坐起身子,挥手命喂药的宫女退下。
宫女是新来的, 手抖了一下,不甚将药汁洒了几滴在太后的衣袖上, 吓得面色苍白, 旋即跪在地上连声求饶。
这点事都做不好……太后嫌弃地看了她一眼,不由想到了前日里打死的两个宫女。
陈尚宫走过去, 从她手中接过来药碗, 指挥她:下去吧。
小宫女如蒙大赦, 爬起来就往外面跑,似是后面有鬼在追赶般。
陈尚宫并非是给太后喂药,而是当着她的面将碗底翻过来,药汁全都倒在了地上,还溅了不少在太后的裙边上。
你疯了不成?太后惊得站起来。
陈尚宫摔了碗,嘭的一声响,太后猛然想要后退,却撞到软榻摔坐了下去。
她被迫仰着头看陈尚宫,听她用近乎嫌恶的声音说道:你究竟要何时才会收手,害死了贤德皇后不够,如今连她唯一的女儿都不肯放过。
太后微一顿,忍不住流露出一丝神伤,你是哀家的堂姐,我们自小感情深厚,你却为何处处向着一个死了那么多年的外人说话?陈尚宫已然恼到了极点,这么多年以来,若非盼着能够有朝一日找回贤德皇后的血脉,能够赎清罪孽,她早就自请离宫了。
你不要以为我不知,当年若不是你将永嘉抛弃在宫外,贤德皇后怎会抑郁而终?说罢,她满眼失望道:永嘉流落在外受了那么多年的苦,好不容易回宫,阻碍不到你半分,你为何还不肯收手。
这时,太后看了眼她的神情,忽然大声笑起来。
陈尚宫皱眉:你笑什么?太后道:哀家是笑你,识人不清,她才不是什么永嘉,不过就是个贪图富贵的假公主,值得你替她这样出头?一想到她亲手养到大的沈简也为了她跟自己撕破了脸,还打死了自己宫里的两个宫女,太后心里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
偏偏陈尚宫送上门来,她总要拖个人跟自己一样伤心失意才好。
果不其然,陈尚宫听到她说的话,连背脊一瞬都绷直了,不可置信地道:你胡说八道!……听闻阿谧招呼不打一声就搬出了宫,薛清一刻也不敢耽搁,立马就禀明了沈简。
沈简正在翻阅户部重新拟递的名册,闻言仅是抬了下头,又继续低头在册子里翻找。
翻到下一页,终于在册上找到许姣这个名字,他的神情蓦然柔和了许多,口吻也变得似愉似悦,道:就让户部按这份名单下去准备吧。
薛清双手将册子接了过来,好一会儿才踌躇地问:那长公主那边……若他记得没错,阿谧似乎根本不愿换个身份参与选秀,此举先斩后奏,未免有些不妥。
沈简以为他是在说阿谧搬出宫的事,便道:让内务府派人去看看,可还需要添置些什么。
薛清微微一怔,转而笑着回道:哪还等着陛下发话,内务府那群见风使舵的,早就去长公主的府邸替她安置了。
退下吧。
薛清颔首,捧着名册下去准备。
……长公主府原本就是沈简给自己挑的较为清净的地段,阿谧住进去了几日,才知远离皇宫好处,闹中取静,与罗宅相隔倒也不远。
今年的冬天来得格外的迟,庭院中一夜之间覆盖了一层霜白,银灰映雪,晃得人眼前发亮。
纤素特意命人在白日里将四周窗户遮了起来,以免阿谧伤到眼睛。
许氏带着女儿登门来探望她,天气寒凉,罗蓁蓁穿着一身喜庆的小红袄,脚上穿着鹿皮小靴,欢欢喜喜地一头扑进阿谧怀中,甜甜地唤了声:小姑姑!许氏顺道给阿谧拿了些罗老夫人做的炸糖糕,叹了口气,道:婆母这两日受了风寒,大夫叮嘱她不许见风,夫君说什么也不许她出门。
阿谧将罗蓁蓁抱进屋里,一边逗着她玩弄袄子上的流苏坠子,一边转头笑道:母亲年事已高,岂能这大冷天的出来受寒,一会儿我随你回家去,我也想她了。
许氏将糖糕从食盒里拿出来,往阿谧面前推了推,殿下尝尝看,婆母说你幼时最喜欢吃的就是她做的糖糕,特意叮嘱我给带来的。
阿谧时常让人去西街的铺子上买炸糖糕,沈简怕她吃坏了肚子,便让宫里的御厨学着做,但他们的手艺实在欠佳,虽然外表别无二致,口感却差了许多。
而许氏送来的炸糖糕酥黄酥黄的,一看就很好吃。
她拿起了一块,放在嘴里咬开,竟然还是温热的,必定是才做好不久就立马送来了。
这比外面铺子卖的都要好吃。
香甜的糖浆从嘴角流出来,阿谧用帕子擦了擦嘴,忍不住抿嘴笑,我几乎不记得幼时的记忆了,但这炸糖糕我确实从小就爱吃,没来由的,在街上只要闻到味道就走不动道儿了。
忆起和阿娘相依为命的那段日子,她心里莫名生出一股怅然来。
如今还得以找回了生身母亲,固然值得欣喜,但更多的是一种背叛的耻辱感。
现在她所有所见的一切,都跟以前所向往的背道而驰,她却生出几分贪恋,若此刻让她割舍,未必愿意放手。
许氏不知她为何突然缄言,当她许是为了跟母亲能够团聚而感动。
以后的日子还长,殿下和婆母还有大把的机会弥补回来。
纤素从外头回来,先是站在门前拍了拍肩头的雪粒子,才急急进屋来,说道:奴婢带着雪柳去清扫府前的积雪,远远望着盛齐架着一辆马车而来,多半又是陛下出宫来找殿下了。
许氏没有忘记那日在许府发生的事,略微尴尬地望向阿谧,我和蓁蓁可要回避?此刻她要是离开,就正好跟沈简撞在一起了。
阿谧怔了下,也是有些无奈,怎知今日沈简就来得这样巧了。
纤素,你带罗夫人和罗小姐去后院转转。
纤素便弯腰哄着罗蓁蓁,道:我们去后院玩好不好呀?罗蓁蓁乖巧极了,应了声好。
阿谧才站起身子,屋外吹来的冷风就从衣襟袖口钻了进去,冻得她直打哆嗦。
不及她出府去迎,才走到房门前便见到神色不虞的沈简,他皱着眉走过来,似乎遇上了什么糟糕的事。
她以为沈简是来问罪的,别过脸想回屋躲一躲,就见他立即快步走了过来。
你要去哪儿?他脸色森然。
他很自然地握住阿谧的手,眉头皱得越发深,道:天气这么冷,你出来吹风作甚?阿谧打掉他的手,口吻埋怨道:本来就不暖和,你的手更冷。
沈简转头看了眼盛齐,去拿个手炉过来。
复又上前牵住阿谧的手,他的手在外吹了风,指节冻得像冰块一样,全然成了阿谧在替他暖手。
阿谧心里多少不情愿,但瞒着他搬出宫一事,倒也是心虚得很,于是没有同他计较,默不作声地替他捂着手掌。
他的手掌比阿谧大了一圈,指节匀称修长。
阿谧指腹上还残留着以前辛劳时留下来的薄茧,一点也不好看,压在沈简掌心时,指腹虎口处的粗糙她想忽视都不行。
察觉她生出几分抗拒,沈简将她的手反握得更紧,道:还冷,替我暖暖。
等盛齐将手炉拿了来,阿谧双手的温度已经变得和沈简相差无几了。
阿谧捧着手炉,双腿蜷在椅子里,看起来十分畏寒,敷衍地说了一句:你今日怎的突然来了,弄得我连点准备都没有。
沈简好看的眉眼望着她,唇角扬起笑意,道:这府邸每一处我都熟悉得很,来到这里就如同回到了自己家中,还有什么可准备的。
她语气淡淡地回:倒也是。
沈简盯着她似乎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的脸庞,自从在宫中发生那样的事,她就有意无意地避着他。
他也想给阿谧一点时间,以至于对她招呼不打一声就出宫的行为睁只眼闭着眼,只要她能舒心,比什么都重要。
暖了吗?他突然问,嗓音带着些微凉意,我还有些冷。
阿谧抬头不解地看他,下意识就想要摇头,然而看见他脸上温和的笑意,她将手炉递了过去,喏,自己捂着。
沈简停在那里,没有丝毫动作。
阿谧却一瞬便明白了过来,脸色涨红摇了摇头,紧张道:此处不行。
自从亲吻过一次后,他就像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偶尔会私底下微微仰起头让她亲吻,她对这种行为并不排斥,甚至比饮酒那晚的被迫更加能勾动她的情绪。
大抵是沈简这样的身份,对她来说过于尊贵,自己不过就是披着个金玉其外的皮囊,若换成她主动,心中便能生出一股隐秘的快感。
仿佛两人的身份对调了过来,沈简就是她的所有物,合该任她予取予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