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觉非从未这么讨厌过堵车, 原来全世界的下班晚高峰都是一样的时间,道路都是一样的堵塞。
而更让他讨厌的是,今天接他单的这位司机仿佛是个新手, 他生疏地在导航上输入地点,然后回头, 目光里带着疑惑,询问他杭城总共有两个同音不同字的画室,所以是麓江画室,还是鹭江画室。
陈觉非缄默地看着他, 低头给于真意打电话, 漫长的一道嘟声之后,无人接通, 他又给钱敏和张恩仪打电话, 两人皆是用一种疑惑的语气问:啊?还有第二个麓江画室啊?看, 全世界的人都不知道到底他妈的是哪个lu, 这不会做生意的蠢货画室,为什么要将名字取的一模一样,不怕坏了自己的生意吗?陈觉非揉了揉眉心:鹭江吧。
司机:哪个lu?耐心已到尽头,他压着莫名的脾气:路鸟鹭。
好嘞。
拜托,别让他赌错了。
车开到鹭江画室门口,来往都是服装个性的年轻人, 陈觉非和司机说了声先别走,然后飞奔下车, 随意找了个同龄学生,询问师大附中的美术生是否在这里集训。
对方和好友对视了一眼:师大附中?申城那个师大附中吗?陈觉非点头。
那是在麓江画室, 山南区的那个。
果然错了, 二选一, 百分之五十的几率都能让他选错。
陈觉非道了声谢,又回到车里,和司机报了新地址。
司机:哦呦,这一趟路程可远了呢。
陈觉非没说话。
数学选择题的压轴题,他可以凭着感觉在四个选项中选出正确的那个,而仅仅是两个地点,他却选不出一个正确答案。
司机透过后视镜看了他一眼:这么急,还拿着蛋糕,和小姑娘表白啊?陈觉非语气低沉,没什么搭话兴趣,却还是回:不算。
过来人告诉你一句,就算迟到了,该是你的还是你的,就算来得早,不是你的也依然不是你的。
陈觉非目光挪了挪。
这个司机,车开的不怎么样,道理倒是层出不穷,可惜此刻的他听不进道理,只觉得聒噪。
一个半小时后,车终于到达麓江画室,陈觉非递给他三张纸钞,丢下一句不用找了,匆匆拎着蛋糕下车。
整整一个半小时。
他来晚了一个半小时。
诚然,他最后居然相信了那个司机的话。
就算迟到了,该是你的还是你的。
于真意喜欢他,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她说她要等到高考结束出分后,看到自己成绩的那一刻再决定。
所以陈觉非自信,于真意一定是她的。
可是这漫长的一个半小时里,耐心被突如其来的堵车耗费,被九十秒的红灯熬磨,甚至是仲夏夜从树梢头掠过的飞鸟,都是那么令人烦躁。
内心在这一刻产生了巨大的慌恐。
车抵达麓江画室的那一刻,他终于明白这份惶恐和害怕从何而来。
于真意从来都是个三分钟热度的人,她在CD机里录下那段话的时候,一定是真心的,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她会不会随时随地改变主意呢?这改变主意的由头不一定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甚至可能只是因为今天的太阳大了点,晒的人头疼脑热,所以她决定不等陈觉非了;亦或是,闻腻了薄荷柑橘的味道,想想也不过如此;更甚者,十七岁生日那天,她只见到了顾卓航,而他陈觉非唯一迟到的这一天,终于让于真意意识到,其实生活中没有了陈觉非,也不算是一件太糟糕的事情。
无数的想法和念头发酵着,两手手心全然出了一层汗。
手机开屏界面上,没有于真意的回拨电话。
她在干什么呢?居然连手机都没有看。
陈觉非终于看见于真意了,她站在画室大楼的门口,几个女生从另一侧走过来,几人交谈着什么,笑声顺着夜风吹到他耳畔。
真真,蛋糕好不好吃呀?有女生调笑着问。
是顾卓航给她买的蛋糕吗?然后是于真意的声音:好吃。
嗯,好吃。
他垂眸望着自己手里的那个,那是否就不再需要自己买的这个了呢?十七岁生日开心吗?女生又问。
于真意沉默了一会儿:不开心。
为什么不开心?为什么不开心?那个女生也问。
陈觉非的脚步已经完全不受大脑控制,他朝于真意走去。
在于真意短不过十七年的人生概念中,人生三大幸福时刻不过就是,寒冷的冬天在开着暖气的房间里吃冰淇淋,炎热的夏天将空调度数打到个位数窝在超厚的鸭绒被中追剧,期盼见到的人下一秒就出现在自己面前。
她没体验过最后一种,但依然将这份未曾体验过的感知归结为幸福。
不过,她觉得自己好像终于体验到了。
背对着的视线依旧敏感。
回头的那一刻,她撞进陈觉非眼里。
夜晚黑而厚重,星星光点都不复存在,七彩霓虹灯闪烁在四合夜幕之中,天地相连一片。
夏天夜晚依然闷热,容易出汗。
他习惯性把额前的碎发往后捋,露出完整又流畅的脸部轮廓。
暖橘色的路灯灯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他五官上,赋予他张扬。
于真意很难想象有人能把沉稳内敛和蓬勃张扬这两个矛盾的词汇集中汇聚起来。
偏偏他就是。
现在开心了。
她喃喃自语。
文书颜好奇:啊?于真意看向她,嘴角笑容明媚,气声也掩盖不住愉悦:我说!我现在开心了!我现在很开心!超级超级开心!文书颜和其余女生对视了一眼,识相地撤退。
一方水土现在养两方人了?少男少女的爱情,真难懂哦。
于真意站在原地,歪了歪脑袋:你的脚被502黏住了?陈觉非走向她:为什么不接我电话?于真意:画画的时候手机设置成静音了,后来也没打开,你给我打电话了呀?她说着要去拿手机,陈觉非摁住她的手腕,广阔空间,唯有寂静和他沉重的呼吸成为主色调。
他好像是刚跑过来,气息不匀,她都能听见他咚咚的心跳声。
于真意几乎是一瞬间就察觉到了他微妙的低落:你今天不高兴吗?嗯。
他毫不掩饰。
为什么?谁惹你了?他垂头,看着两人贴在一起的鞋尖,鼻音有些重,又发闷:为什么杭城有两个麓江画室?取一样的名字,真他妈有病。
于真意从未见过他无理地生气咒骂人的样子,像耷拉着尾巴,急需挠挠下巴顺顺毛的大狗。
她觉得有些可爱。
是我没说清楚,你是不是去山北区的那个了呀?我应该跟你说的,我们这个麓江,在山南区,而且我们这个画室附近有麓江大学城——还想吃蛋糕吗?他打断她。
于真意低头望向他手里提着的那个,这是她今天第二次看见这个包装的蛋糕。
她没注意到陈觉非话语中的那个还字,心里唯有一个想法。
又来一个,真要人命。
偷偷倒吸了口气,嘴角仍挂着笑:哇!是我最喜欢的那家蛋糕店哎!继而抬头,委屈巴巴看着他:好饿哦,我以为今年没有蛋糕吃了呢。
眼眶无端发着热,陈觉非反应过来,她在骗他,可她也在哄他。
他的确赌错了。
麓江、鹭江,一字之差,百分之五十的几率,他霉运到头,选错了。
可是真好,就算赌错了,就算迟到了,依然有人在等他。
于真意看着眼前那个和顾卓航买的一模一样的蛋糕,她怎么也没想到,那家手作蛋糕店夏日限定总共有七款,而这两个人居然默契地选择了同一款。
只不过这个蛋糕因为陈觉非一路的颠簸路程,奶油有些塌方,造型也不再精致。
陈觉非坐在长椅一端,面无表情地看着蛋糕,懊恼情绪加身,最后说:它化了。
外侧奶油已经化了,但是切面依然精致而漂亮诱人,奶油上点缀着红色的蔓越莓干。
于真意咬了一口,血橙慕斯的酸甜和杏子夹心的口感齐齐回荡在口腔间。
这该是她很喜欢的味道,可惜一天之内体验了两次。
于真意:化了好,化了说明这玩意儿真是动物奶油,你钱没白花。
陈觉非看着她,居然还能掰扯出这个理由。
于真意往嘴里塞了第二口:好吃!她要再吃第三口,陈觉非摁住她的手。
怎么?吃不下就别吃了。
于真意刚想说我没有吃不下,可是味蕾里的甜腻已经开始发苦。
吃,变成了一件痛苦的事情。
她把勺子放下:好,那你带打火机了没,我还没许愿呢。
你没许愿?废话。
陈觉非把打火机拿出来,点燃蜡烛,暮色浓烈,月光皎洁,这点火光可以忽略不计,却还是灼伤了于真意的眼睛。
我许了两个愿望。
沉默之后,于真意说,也不知道能不能实现。
无论你有几个愿望,都能全部实现。
像滴入油锅的冷水,只那么一滴,胸腔全部起了沸腾之意,在肚子里咕噜咕噜冒着泡,血液也像逆行而流走,又像是成群海鸟掠过海面,泛起阵阵涟漪,随之而来的是让人紧张又期待的情绪,填充在脑海之中。
于真意吹灭蜡烛:这句话是你说的,没实现我来找你。
陈觉非:实现了就不会来找我了?才不是呢。
吃完蛋糕,两人在画室门口分开。
我走了,我晚上还要回去画画,明天要交作业的,不能多陪你。
于真意说,对了,我听复读的学姐说联考一般都是在十二月的,所以高三上学期我们只能在学校里待一个星期,然后又要立刻回画室。
哎——她长叹一口气,见不到我可不要太想我。
那我想你了怎么办?他直白地问,目光灼灼。
于真意没想到他会这么说。
一个夜晚,要经历两次跌宕起伏,思路都变得浑浊,这实在是太难为她了。
心像一片冰川漂浮的汪洋,有船来航,在一片骤雨暴风中跌跌撞撞。
羞赧突然爬上心绪,耳根和脸颊迟钝地泛上了红。
他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下一秒,陈觉非拉着她的手腕往自己怀里带。
天地之间,高楼林立,万籁寂静。
于真意以为他又要抱她,却不想他只是拉近了两人的距离后就没任何动作。
你想抱抱我吗?他问。
下一秒,他又改口,你能抱抱我吗?脑袋垂着,蓬松柔软的头发鬓角被七月的炎热浸湿出汗,像雨中无家可归的小狗,敛着的眼眸里眼神黑亮湿漉。
太可怜了。
怎么会是这样可怜的语气呢?于真意想,她这拙劣的阅读理解能力是否可以将这句话解读为,你能占有我吗?冰川融化,船舵掀翻,心似过电,突突跳个不停。
于真意踮脚,手搭着他的脖子:那就抱抱你。
她笑得眉眼弯弯,手指拽着他的耳朵,你耳朵怎么这么硬?耳朵硬的人听不进话。
于真意贴上来的那一瞬,陈觉非化被动为主动,脊背微弯,俯下身,额头贴着她的肩,偏头说话间,唇一下一下擦过她的颈,明明是在和她说话,可却又像伸出獠牙试探该在何处下口的小兽。
这么高个儿的男生,全然把力架在了她身上。
贴着她后颈的干燥掌心渗出了湿意,上下摩挲着她的后颈,拇指不自觉地捏着她的耳垂。
于真意,我有一点忍不住了。
我找不到那个最佳的时机了。
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屈服和败落。
怎么会有人可以这么这么容易又轻而易举地牵动他的心跳和思绪,只是一个眼神,一个表情,一句再平淡不过的话语,就让他理智罢工。
那个该死的,可以让他和她在一起的时机到底在哪里?他找不到了。
每一次和她的独处,不就是那个最佳的时机吗?他到底还要再被凌迟多久?咚咚作响的心跳昭示着于真意的慌乱。
这个夜晚,她的心跳和呼吸,从未平静过。
她听不懂他的话,却也知道这个拥抱带来的含义。
我是你的,所以你可不可以,也只是我一个人的?比剧烈心跳声来的更强烈的,是他炽热的祈求。
原来控制情绪是那么的难,当理智和她的名字出现在一起,更是难上加难。
于真意摒息,感受到他的手正渐渐松开自己的肩膀,那滚烫触感慢慢消失,于真意搂着他脖子的双臂更紧了些,声音低低似喃喃:可以。
忍不住的,岂止他一人?·宿舍的门被人从外踢开,文书颜正和谢缘圆互刮腿毛,听见开门的动静手一抖。
文书颜:老娘嫩白嫩白的大腿皮都要被你刮掉一层了,你丫轻点呀!谢缘圆:手抖手抖!于真意失魂落魄地走进来,黑发白皮,从夜幕中走来,带着点渗人。
文书颜腾出一只手撕下面膜:中元节还没到呢,哪来的孤魂野鬼?于真意眨巴眨巴眼睛,目光慢悠悠地在两人的脸上游离,突然笑得猖狂又放肆,捂着脸原地蹦跶后狂跺脚。
隔壁女生冲进来:啊啊啊啊——哪个寝室的热水瓶炸了!!!谢缘圆揪了下于真意的屁股:不好意思,我们寝的。
于真意讪讪笑着,连声道歉,把门关上。
发什么颠?于真意蹲在两人中间,欣喜若狂:我——想了想,她羞嗒嗒地笑,算了,秘密。
......恋爱和数学有异曲同工之妙,左右都能让人变态。
于真意快速洗漱后爬上床,点开和张恩仪的对话框。
【TBG:我要跟你说一件大大大事!!!】【张恩仪:天降还是竹马?】【TBG:啊,你怎么知道?】【张恩仪:姐妹够意思吧,在卡达克斯赏海还不忘关心你的终身大事。
】【TBG:哦谢谢你。
】于真意回的敷衍。
【TBG:一一你说,我是你的,所以你可不可以也是我的,这句话代表着什么呀?】那边停顿了好一会儿,张恩仪的语音消息才弹出来:他姥姥的,这么骚的话是陈觉非说的还是顾卓航说的啊?于真意:……骚?哪里骚?这么可爱又霸道的占有欲,这么赤诚又卑微的祈求,就是让她心动不止。
她不准备和张恩仪继续聊下去了,这些游离在情爱之外的凡人哪懂得她的陈觉非有多可爱呀?她要自己一个人偷偷私藏陈觉非的可爱瞬间,然后一个人静悄悄地消化。
今晚发生了很多事。
黑暗中寝室的天花板像是投影仪,一帧一帧慢速回放这个不太平静的夜。
她想到顾卓航拉住她的手,因为心跳骤然加快,说话变得结结巴巴,这种心跳加快并非来自于对未知事物的期待,而是一种害怕。
她直觉,接下来的题目很难。
她要好好掌握着分寸,不然,她很可能会失去一个朋友。
可是事实证明,她解题解的很不好。
顾、顾卓航,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再慢热的人,再大条的人,都能看出在顾卓航眼里,自己较之他人的不同。
是什么时候呢?是去游泳馆那次,还是递奖牌那次,还是......更早?她慌张无措,耳根烫红,另一只手紧紧攥着自己的衣摆。
顾卓航目光紧紧落在她脸上,不想放过任何细节。
她是紧张吗?更像是害怕。
害怕自己接下来说出口的话会让气氛尴尬,让关系变得难搞。
他怎么可以,让她害怕呢?摊牌不是解决任何事情的良方,有些东西,埋藏在心底才是它最好的结局。
顾卓航松开她,两手插回兜里,笑得自然:你知道我想说什么?我想和你说,于真意,生日快乐。
镜头一转,脑海中的画面又回到了她和陈觉非的拥抱。
长长的拥抱结束,陈觉非垂眸看她:你知道可以代表什么吗?原来差生,也需要在一个晚上解决两道压轴题的。
这也是一道很重要很重要的题,写下答案之后就没有反悔抹去的余地了,所以她当然知道自己的那个答案有多重要。
她回:我知道。
你真的知道吗?他又问,声音毫无底气。
我真的知道。
回答坚定。
那是陈觉非今晚上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你不可以反悔了。
于真意从来不觉得他是个患得患失的人,除了今天。
她重重点头:不反悔。
陈觉非明天的高铁票回申城,今晚住画室附近的酒店,离别前,他看着她:于真意,生日快乐。
十六岁之后的每一个拥抱,都附带了童年玩闹时期没有的深意。
她贪恋这份怀抱,贪恋他的体温,贪恋这朦胧又梦幻的感情。
青涩十七岁的第一天,她得到了两块蛋糕,两份生日祝福,和来自两个少年赤诚的心意。
她的胃只撑得下一块蛋糕,为了朋友的心意,她全然塞下。
她再吃不下第二块蛋糕了,可又因为第二块蛋糕来自于自己喜欢的人,所以她费力地吃下,那甜味因为生理因素而发苦,又因为心理升起的雀跃而回归香甜。
努力过的胃,可以塞下两块蛋糕。
可是她的心,只塞得下一份喜欢。
蛋糕有先来后到,可是喜欢没有。
对于前者,她无措又慌张,对于后者,她期盼又惊喜。
十七岁的于真意,许了两个生日愿望。
和陈觉非考上同一所大学。
然后,和他在一起。
今天之前,她一直以为这两个愿望之间是因果关系,因为我和你考上了同一所大学,所以我有资格和你在一起。
但是现在,想法变了。
不管我在哪里,我的未来如何,我依然要坚定地,和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