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卢氏很快闭上了嘴, 因为徐氏步伐匆匆,颇有些来势汹汹的架势。
刚才还一本正经教训徐铭洲的卢氏忽然就觉得气焰矮了半截,自觉惹不起这位小姑子。
于是她把方才的埋怨全都压下去, 换上了笑脸。
大热天的,你走这么快,也不怕中暑。
徐铭洲也随之起身问礼。
徐氏淡淡说没事, 坐在她旁边, 瞧着果然两碗水果都见了底, 便招手让丫鬟过来,慢悠悠嗔道:怎么盘子都空成这样了, 也不知道补上?徐氏待下人一向亲和,除了指桑骂槐的时候。
丫鬟是自己人,当然明白徐氏的意思, 垂头不吭声, 心里却笑话着卢氏。
没有谁的贵女或者夫人去旁人家做客的时候,会把盘子里的点心瓜果吃得一粒不剩,连她们几个丫鬟私下吃酒的时候都刻意留神这一点。
果然卢氏脸色有些讪讪的,颇有点下不来台。
她方才的确有些过分逞口舌之欲了,一口气竟然把两个盘子的水果都吃光了。
可那蜜瓜实在太甜了, 跟自己带过来的几颗西瓜简直天差地别。
不过卢氏也没往心里去,只以为徐氏骂了一句也就过去了。
毕竟只是两盘水果的事。
卢氏想错了。
徐铭洲要是没招惹李清婳, 徐氏自然好说话。
可现在他屡次三番给婳婳不痛快, 徐氏一点都不会忍着。
打发了小丫鬟下去重新布置冷盘, 徐氏看向卢氏继续指桑骂槐:让嫂子笑话了, 是我治家不严。
可你说说, 我真是纳闷, 留这些丫鬟在这有什么用呢?长了眼睛不知道看, 长了嘴巴却只知道吃,光见往她们身上搭粮食,却不见做些好活计出来。
最要紧的,是自己该看好的东西都看不住。
卢氏听到这,那脸都要绿了。
长了眼睛不知道看那句还好说,可后头那一句又一句的,怎么听上去那么不对劲呢?她很想问问,你真是在骂小丫鬟吗?确定不是在骂我?该看好的东西看不住?卢氏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
这些日子徐氏对自己一直淡淡的,她就觉得是儿子做错了什么事。
徐铭洲这会也听出徐氏心情不好,可他看看那两盘只剩汁水的水果,对自家母亲也有几分嫌弃。
罢了,说几句就说几句吧。
徐氏见徐铭洲一点没有替母亲争辩的意思,越发瞧不起这一家人,语气更加淡然道:不提这些不高兴的事了。
我有要紧事与嫂嫂说。
卢氏顶着臊红的一张脸,赔笑道:妹妹有事直说便是。
徐氏嗯了一声,并没有像平常一样热络,而是公事公办的语气道:不知道哥哥嫂嫂是不是忘了,当初你们置办现在这个徐府新宅子的时候,因手里银子不足,所以从钱庄借了大概七千两银子,由我做了中人,这笔银子至今都没还上。
从前的钱庄掌柜看在我的面子上一直没提这事,但如今那钱庄背后的主顾犯事,这钱庄已经被收归府尹所管。
原本我替兄嫂还上也无妨的,可府尹说若是欠了公家债,将来三代儿孙都是不得科考的。
……徐铭洲惊讶而不满意地看向自己的母亲。
还有这事?卢氏不敢抬头看自己的儿子,嗫嚅道:之前不是说了妹妹帮忙……我自然也想帮忙。
可即使中人还钱,那府尹还是会判兄嫂为欠债不还,到时候还是会耽误铭洲科考。
哦,对了,照理今年8月就该还的,这么说来今年年底的科考,铭洲是去不上了。
徐氏平平淡淡地说出了这个让徐铭洲难以接受的消息。
耽误这一此机会,就意味着他至少要到明年年底才能参加下次科考。
也就是说,他还得再过一年寒窗苦读的日子。
更何况,对于贵家公子来说,一向是越早考上功名越好的。
徐铭洲恼火地看向自己的母亲,不明白她为什么欠了银子还要每天吃香喝辣,穿金戴银。
再仔细想想自己每回拎着什么螃蟹等物来姑母府上的时候,姑母那十分复杂的眼神。
徐铭洲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卢氏看着儿子生气的眼神,暗恨这位小姑子怎么忽然改了主意。
之前明明说好的要帮自己还债的。
不过她窝火归窝火,其实拿这位金尊玉贵的小姑子一点办法都没有。
不说李诚业,那李贵妃尚且宠着这小姑子呢。
可想到要让自己拿八千两银子出来,卢氏实在有点肉疼,只好哭穷道:妹妹啊,你也知道,你哥哥现在在朝堂上的年俸就那么点,现在全靠我的嫁妆维持徐府的光鲜呢。
徐氏看了卢氏的青缎衣裳一眼,没吭声。
嫂嫂说得也是啊。
徐氏咬咬牙,那这样吧,我就跟府尹说你们拿不出钱来,然后让府尹通融通融。
那,那多丢人。
卢氏嗫嚅道。
不如……不如我们回去凑钱便是。
咱们徐府虽然不济,但八千两银子也是能凑的出来的。
徐铭洲不想让徐氏看不起自己,更不想把这事闹到府尹处。
真若那样,自己在国子学府还怎么读书。
卢氏看着徐铭洲,心道儿子你是不是不知道八千两是多少银子?都快赶上你娶个媳妇的聘礼了。
卢氏下定决心,决定再求徐氏通融通融,可这会小丫鬟已经捧着两碗蜜瓜回来了。
身后的小丫鬟还拎着一筐,里头装着三四个同样的网纹蜜瓜。
我也帮不上别的忙。
嫂子喜欢吃瓜,就多拿一些走吧。
贵妃娘娘送来的东西我还没收拾完,就不多陪了。
徐氏说完话,扭头便走了。
身后的卢氏差点被气晕过去。
自然,她没有什么脸面再拿那蜜瓜了,因为那小丫鬟手劲大,把筐放下的时候,好像把那瓜都摔裂了。
她怀疑小丫鬟是故意的,却不好再质问人家。
之后,母子两个一起上了马车。
徐铭洲看着卢氏一身绫罗绸缎,就压不住自己的火气。
母亲怎么欠了银子也不告诉我?卢氏就带着哭腔反击:我都快忘了有这回事了。
当时,当时你姑母明明说过帮我还的,谁知道她说话这么不算数,转头就不承认了。
不对,你是不是惹着你姑母了?她今日像换了个人似的,你看不出来吗?徐铭洲没心思安慰自己的母亲,反而语出嘲讽道:母亲方才不是还说要我拿住李家吗?您方才连大气都不敢出,还指望儿子拿住这样的人家?卢氏一怔。
她这才意识到,徐氏抬举自己的时候,或许自己摆些嫂子的架子还可。
可人家正经发起脾气的时候,自己也只能哄着罢了。
这样一想,她越发觉得窝火。
再一想要让自己出八千两银子,她就觉得肉疼。
而徐铭洲虽然嘴上硬气,其实心里也不舒坦。
不过,他真觉得自己没做错什么,之前的事姑母早就不计较了。
今日,今日他只不过就是跟婳婳掉了脸子,让她不要去国子学府读书而已。
姑母不会为了这点小事就难为徐家吧。
说到底也是一家人啊。
徐铭洲想不明白,但他知道姑母是真的生气了,大概还是因为母亲做错了什么,而不是自己。
他有些犯愁,这样下去,只怕自己跟婳婳的亲事都会受牵连。
徐铭洲的心七上八下的。
他必须得娶到婳婳啊,要是娶不到婳婳,那往后可怎么遭。
再想想那八千两银子,娘亲肯定是拿不出来的,到时候父亲指不定又要跟娘亲提什么休妻的事。
哎,这日子怎么就这么难过呢。
徐铭洲越发觉得自己怀才不遇,人人都为难自己。
如是,母子两个一个哭一个悔,回家又忙着筹银子,一时徐府闹得不成样子。
另一边的徐氏出完了气,觉得心里舒服多了。
虽然她没有跟婳婳提起徐铭洲的事,但听完燕儿转述的婳婳之言,她觉得很欣慰。
徐氏也相信,婳婳一定能彻底想明白。
她没有去打扰女儿,而是让她一个人静静。
不过为了让她开心,徐氏还是把贵妃送来的绸缎还有小玩意都送了过去。
自然,徐氏也发现了。
从前贵妃送来的东西一向都是两份,李清婳一份,李桃扇一份。
可这些日子只有婳婳的那一份,贵妃连提李桃扇都没提。
徐氏觉得不对劲,但丈夫说贵妃娘娘自有她的用意,徐氏也就没多管。
因为徐氏心情不好,所以李诚业午后带她去后花园放了风筝。
李清婳自然也一起,一家三口,其乐融融,便把那些不高兴的事都抛在了脑后。
第二日,林揽熙换了一袭颜色同样庄重的墨绿色刻丝锦衣,步伐稳健地进了琴艺室。
昌宁跟在他身后念叨了半天,求这位爷用了早膳再上课不迟,毕竟昨晚在刑部熬了一夜。
可林揽熙那脚步跟生了风似的,把昌宁远远甩在了后头。
雪沁馆里,曹雪柔和李桃扇坐在相近的两把琴椅上。
一个着粉底白烟罗的长裙,亭亭玉立,四肢纤细。
另一个着蜜合色透纱闪银桔纹束衣,美臀细腰,风姿绰约。
二人眼底都有所期待。
但李桃扇并未像曹雪柔一般明显,她听了娘亲的话,把功夫都下在了背人处。
这不,昨晚苦练了一夜的琴艺。
而曹雪柔就不同了。
她昨晚与父亲还有三位兄长商量过之后,得到了父兄的全力支持。
今早,曹家几位男人特意来了一趟,跟府首打了招呼后,便将琴艺里学子们用的琴全都换成了簇新的。
当然,这并不是曹家的真正目的。
因为她们做的另外一件事是把夫子所用的琴椅和琴桌全都换了。
现在摆在最前头的琴桌是紫檀边的,里头用水养了几尾红鲤,再在上面盖上水晶面。
这样弹琴的时候就能瞧见下头鱼戏水藻的景色,美极雅极。
(参考《考盘余事》)这只是讨好林夫子的一桩小事罢了。
要紧的是,这水晶面的开启之法只有曹雪柔才知道。
曹父特意嘱咐她每日亲自来给红鲤换水喂食,借此与林夫子熟络。
这样既不失贵女身份,又不会被人议论。
所以眼下曹雪柔很是激动地坐在那,等着林揽熙进门时看见这琴桌惊喜的神情。
而李桃扇也做好准备了,只等着林夫子提问,她就第一个举手。
哎,你婳婳姐怎么没来啊?曹雪柔忽然看见李清婳的位置上空着,便问李桃扇。
李桃扇看了一眼,想到昨日徐铭洲有些怒气冲冲的场景,不由得吃吃笑道:或许有人不让她来了呢。
谁不让她来了?曹雪柔追问。
哎呀你别问了。
她不来就不来呗。
李桃扇挺直腰板,将手上的护甲慢慢缠好。
曹雪柔嗯了一声,也不打算多管了。
眼下,她希望前头那个价值千两银子的琴桌能排上用场。
半炷香不到的功夫,一位打着哈欠的夫子走进来雪沁馆的琴室。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的身上,然后一幅大失所望的神情。
喜欢散头发的陈耿又打了个哈欠。
他今日本没课的,就在一刻钟之前,却被林夫子身边的小厮唤醒,说是请他替林夫子上一堂课。
谁敢不替太子爷上课呢。
所以陈耿拖着还没睡醒的身子来了。
李桃扇眼里的失望几乎跟吃不上饭的灾民似的。
曹雪柔也有些恼火,那这琴桌不是白准备了吗?当然不是。
陈耿一眼便相中了眼前的琴桌。
方才的睡眼惺忪被此刻的惊喜所取代。
这,这是琴桌?这是琴桌?我这辈子还没见过这般精致的琴桌!在他声声赞叹里,曹雪柔烦得咬牙切齿。
这不是给你准备的!!然而,不等曹雪柔拦着,陈耿已经坐在那,开始抚琴了。
那琴桌的确不错,每次抚的时候,振动会传到水里,水里的鱼儿便会随之游动,景色美轮美奂。
陈耿抱着琴桌不舍得撒手。
直到这堂课下课,他得知这个琴桌是学生府上特意捐给国子学府所用的,便更高兴了。
他决定去找府首谈一谈,把这个琴桌搬到天德馆去。
毕竟之前昌宁跟他说过,林揽熙的用具非同一般,只用自己用惯了的东西。
于是,半个时辰之后,曹雪柔眼睁睁看着陈耿指使两个小厮把琴桌抬走了。
她倒是想拦着,可总不能冲上去说这个琴桌是单独给林夫子准备的吧。
那自己的心思岂不成了司马昭之心,人人皆知?一千两银子就这么打了水漂,曹雪柔的脸阴得都快滴出水来了。
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让陈夫子代为授课啊?李桃扇在旁边瞥了一眼李清婳的桌子,忽然起了个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的想法。
林夫子,不会是去找婳婳姐了吧?说完这句话,她觉得自己酸得牙疼。
出了国子学府的大门,林揽熙才发现自己并不知该往何处去。
他倒是想去太傅府,可一想到会吓着她,他自觉还不舍得。
昨儿还在刑部里杀伐果断的太子爷站在宫墙根下,颇有些手足无措的意思。
昌宁守在后头,嘿嘿笑道:爷,您怎么刚当上夫子头一日就把人吓跑了呢?林揽熙一个巴掌扇在昌宁的脑袋上,咬牙道:胡说。
可他真有些慌了。
他想不出要是李清婳从此不来书院,自己该如何做才好。
他本以为自己能够掌控这段感情,可方才一进门,瞧见李清婳不在座位上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这段感情早已掌控在那个妖孽的手上。
林揽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打发了昌宁道:我要一个人出宫转转。
昌宁不担心林揽熙的安全,太子府有两三个影卫一直在暗中护着他。
更何况以林揽熙的性格,只有他欺负别人的份。
其实出了宫门,林揽熙也不知该往何处去,只不过是四处走走,散散心罢了。
盛京城繁华似锦,处处都是国泰民安的景象。
林揽熙看着那卖包子的腰身比笼屉还圆润,一时竟觉得老头子的治下还不错。
不过他很快就有些嫌吵,不知不觉便转到一条宽敞清净的大街上去。
就在这会,两个还没有他半个身子高的两个小孩从一条巷子里冲了出来。
前头的小姑娘长得跟豆芽似的,梳着双垂髻。
虽然只一个照面,可林揽熙能瞧得出来,小姑娘被欺负的眼圈都红了。
她一边跑还一边委屈巴巴地喊着,你欺负人,你欺负人……林揽熙再看后头的那一个男孩,却是比那小姑娘整整高了一头,衣裳也更贵气些,宝蓝底绣着团花,腰上还坠着一块美玉。
他此刻正嬉皮笑脸的,似乎觉得拿人取乐是件高兴的事。
太子爷看不下去了,一把抓住了宝蓝锦衣小男孩的辫子。
小男孩吃痛哎呦一声,又使劲挣巴了几下,可林揽熙力气太大,他那几下完全是无力的挣扎。
小男孩不高兴了,一抹额头上的汗珠,指着林揽熙的鼻子骂:你欺负小孩儿!而这会,那黄豆芽也不跑了,正站在不远处默默看着。
太子爷闻言,跟他较上了劲。
我怎么欺负你了。
你扯我辫子,现在还没松开呢!小男孩才不管他什么身份,两腿一张就坐在地上了,像是要讹人似的。
林揽熙被逗得哭笑不得,却还是有些薄怒道:那你欺负她,你怎么不说?我什么时候欺负她了?小男孩梗着脖子不承认。
林揽熙看向黄豆芽。
那黄豆芽果然委屈,指着小男孩说他抢了自己的糖人,还,还……还什么?林揽熙还想追问呢,那小黄豆芽却跑没影了。
锦衣男孩目送着黄豆芽离开,这才扭头不乐意地瞪了林揽熙一眼道:我没欺负她!林揽熙松开手,静静等他解释。
那锦衣男孩扯下腰间的美玉,瘪着嘴道:我是想拿她的糖人换我的这块美玉。
太子爷清清嗓子,正打算给小男孩上一节已所不欲勿施于人的课,却很快被小男孩的下句话惊着了。
我们换了这两样东西,就相当于定了亲了。
我要她给我当媳妇儿,我喜欢她,我才没欺负她呢。
说完这番话,锦衣男孩又一抹额头上的汗珠,瞪着林揽熙道:你懂什么!……林揽熙摸了摸鼻子,另一只手随之一松。
锦衣男孩顿时把辫子抽回来,迈开腿就要跑。
可跑了两步,他又不甘心,扭过头看着林揽熙道:我们学堂里的男孩都是这样的,喜欢谁,就爱缠着谁。
这不叫欺负,这就是喜欢。
我看你一定是没喜欢过别人的。
……林揽熙一脚踹在了锦衣男孩的屁股上。
你才没喜欢过别人呢。
锦衣男孩有点生气,可摸摸屁股一点都不疼,又见林揽熙长得人高马大的,就摆摆手道:行了行了,我不跟你说了,你什么都不懂。
说罢,他把那块美玉放在胸口擦了擦,赶紧去追那小豆芽去了。
留下林揽熙若有所思的站在那。
九月的微风带着些许温热,他往阴凉处走了走,才发现自己竟已经站在了惠光书院的门口。
书院的门大敞四开,可里头却没有之前的喧闹。
林揽熙算算日子,才想起来是恰逢惠光书院夫子们休沐,所以学子们也都没来上课。
难得这样清净,他索性走进去散心。
其实离开惠光书院并没有很久。
可那些与李清婳前后排而坐的日子似乎又像是已经过去很久了。
林揽熙不知不觉便回到了绿竹馆。
不知怎的,他坐在那的时候,想起来的竟不是李清婳,而是方才那锦衣男孩所说的话。
喜欢谁,就爱缠着谁。
这不叫欺负,这就是喜欢。
这么说,自己从一开始就喜欢李清婳?不可能的事。
林揽熙暗自咆哮,自己不可能还不如一个孩子聪明。
不过等他看见李清婳的玫瑰椅上被自己的刀划出来的印记时,他彻底僵住了。
李清婳和赖舒玉是在半个时辰之前到惠光书院门前的。
她今日跟国子学府告了假,特意拉着赖舒玉出来散心。
二人本来约了一间茶馆听话本,但李清婳出门之前临时想起还有一本从惠光书院时书阁借的书没还,所以先拐过来还书。
李清婳还没等下马车呢,刚下马车的赖舒玉就扯着她的胳膊重新回到了马车里头。
怎么了?婳婳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赖舒玉嘴里的点心还没嚼完,顾不上说话,所以直接掀开了马车上的帷裳,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位华美男子。
因为如今的衣着打扮更沉稳,所以林揽熙身上的少年气已经渐渐褪去,如今更多的是身为男人的坚毅与贵气。
不过,他的举动显然不怎么像个人。
李清婳抬头的时候,正好看见他一把扯住了一个小男孩的辫子。
那小男孩疼得直叫唤。
……这林公子真是个畜生啊。
赖舒玉咽下点心,抿了一口熟水后忍不住骂道。
连个小孩子也不放过。
他是林夫子了。
李清婳认认真真地纠正道。
这件事她刚才跟赖舒玉念叨过一次。
不过,得承认,他的举动的确一点也不像个夫子。
赖舒玉看着李清婳这样正经,忽然意识到婳婳至今都不知道林揽熙的身份。
她一边感叹李家瞒得也太好了,一边忍不住道:婳婳,其实有件事,我觉得……她话还没说完呢,便见到不远处的华美少年一脚踢在了那锦衣男孩的身上。
太过分了!赖舒玉气得忘了刚才要说的事,从马车里的小几子上又取了一块点心塞进嘴里道。
李清婳的眉头蹙得紧紧的,咬了咬嘴唇,忽然看向赖舒玉道:舒玉,要不咱们先别还书了……她觉得这个人好像连良心都没有。
这样的人,自己惹不起。
不怕他!赖舒玉来了精神,两只手拍了拍,抖掉上头的点心末。
又用一只手抓住婳婳的袖子道:走,咱们就这么进去。
我倒要看看,他能踢孩子,还敢踢咱们两个吗?太子爷也不该如此狂妄的!舒玉你别。
李清婳觉得害怕。
我不敢……服了你了。
赖舒玉叹气,又看了一眼林揽熙,见他已经进了门,忽然灵机一动道:这样,你跟在我后头进去。
我先进去望风,我估摸着他肯定要是绿竹馆,或者是夫子的茶室之类的地方,时书阁是在相反的方向,我只要盯紧了,肯定遇不上。
这样行吧……李清婳还有点犹豫,赖舒玉却一把将书抢了过去。
干脆我帮你还吧,你在马车上等我。
这样也不耽误功夫。
说着话,赖舒玉已经下了马车。
李清婳刚开始还舒了一口气,可她很快就想到,要是林夫子今天心情不好,冲着舒玉发火可怎么办?自己岂不是把舒玉往火坑里推吗?不行,不能遮掩。
李清婳咬咬牙追了上去。
令人松了一口气的是,李清婳追上赖舒玉的时候,并未瞧见那道墨绿色的身影。
赖舒玉也没瞧见,便指了指时书阁的方向道:走吧。
嗯。
李清婳点点头。
她今日穿着一件云雁纹宽滚边的对襟长衣,下着桃红百褶裙,走起路来如桃花仙子一般。
时书阁里的小厮简单翻看了一下李清婳还回来的书,便请她放回乙字号书架上。
这是惠光书院的规矩,李清婳也不意外,点点头答应了,便携着赖舒玉的手往里走。
赖舒玉还记得刚才的那一幕,忍不住嘀咕道:婳婳你说,那位林公子到底为什么要踢那个孩子啊,那孩子多可怜啊。
林夫子心太坏了。
李清婳一边找着乙字号书架,一边认真道。
就是。
赖舒玉忽然看了李清婳一眼。
她想问问林揽熙到底是不是为了她回的国子学府。
不过赖舒玉觉得即使问了,婳婳也不知道。
可能还会更害怕。
还是算了。
徐铭洲已经够让她头疼的了,还是别添乱了。
李清婳没看见赖舒玉的神情,她正忙着在乙字号书架上找到戊列。
婳婳。
赖舒玉忽然脸色一变。
怎么了?点心吃多了。
赖舒玉有点不好意思。
你在这等我吧,我要去更衣,去更衣。
李清婳无奈地摇摇头,拜拜手道:那你快去吧,我在这等你。
赖舒玉没等她说完话就已经跑开了。
李清婳便又回过头,蹲下身去找戊列。
她一边找还在一边想方才被林揽熙踢了一脚的孩子,也不知道那孩子怎么样了。
林夫子的心真是太坏了。
李清婳忍不住再次低声感叹。
然后,她就看见本该刻着戊字的地方被墨绿色的绸缎挡住。
她抬起头,一道慵懒的目光此刻正餍足地将她收在眼底。
李清婳吧一声坐在了地上。
完了。
林揽熙都恨得咬牙切齿了,怎么还多了一个背后说人坏话的毛病?可一瞧见李清婳那怯懦的模样,加上水灵灵的一双眼眸,登时什么脾气都发不出来了。
起来。
林揽熙咬牙道。
地上凉你不知道啊。
李清婳双手拄着地面稍稍用力,起了身,却是啪一声又靠在了书架后头的墙面上。
本想往后躲来着,忘了后头没有路。
林揽熙看了看她沾了灰的十根纤纤手指,气恼道:你怕什么。
李清婳越害怕,声音就越软糯生娇。
没,没什么……问林夫子的安……她不说,林揽熙都忘了自己是个夫子。
他清清喉咙,又将衣袍抻平,重新看向李清婳道:你方才说谁的心坏了?李清婳看着林揽熙微微上挑的眼尾,感觉到一阵缺氧,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见她的脸颊红得跟宝石一样,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林揽熙又急又气,不由得凑过去半是解释半是气愤道:那个孩子欺负别人,我才出手教训一二。
什么就心坏了?我是那种莫名其妙欺负小孩子的人吗?你不是吗?李清婳想问。
可他的声音低哑,温热的气息几乎扑面而来,自己的一双眼眸又被他的视线深深裹挟着,一点都动弹不得。
她越发不自在,死死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林揽熙看着她渗出血丝的粉唇,心下一痒,赶紧往后退了一步,调整了呼吸道:你为什么不去上课?李清婳迟疑。
林揽熙便摆出夫子的架势。
答夫子话。
我……李清婳不太会撒谎,又出于对夫子的尊敬,便直言道:表哥说不让我去国子学府读书了。
听见这个答案,林揽熙竟莫名平静下来。
至少,她不是为了躲着自己才不去的。
他的心里有些松快。
方才剑拔弩张的气氛渐渐消失。
林揽熙稍稍往后退了一步,尽量不让她的身子贴紧冰冷的墙面,而后方才悠悠然开口道:李清婳,你这辈子原来是为了你表哥而活啊。
当然不是的。
李清婳下意识地反驳道。
可她反驳完,便见林揽熙一双魅惑的目光带着审视意味地看向自己。
她垂下头,鸦羽般的睫毛轻抖,贝齿却渐渐从粉唇上松开。
见她放松下来,林揽熙越发沉稳,牵着小妖孽的思路继续道:那既然不是为了他而活,那就是为了自己而活了?李清婳乖乖点头。
林揽熙笑笑,如果只考虑自己,你想想你去国子学府为了什么?似乎这一刻他真的像一个夫子。
李清婳越发放松下来,认真答道:我去国子学府是为了读书的。
我喜欢读书。
国子学府里头夫子讲学另辟蹊径,针砭时事,是惠光书院里头学不到的视野……林揽熙没再说下去,只是静静听着。
这样的时光弥足珍贵。
林揽熙回头想想,他从前竟很少与她这样静下心说说话。
唯一的那一次,还是在惠光书院喂鱼的时候。
其实也不必林揽熙再说什么。
李清婳自己说完,便似乎明白了什么。
她的人生,从来不是为了徐铭洲而活。
去国子学府读书,虽说曾经是为了徐铭洲,但其实更多的也是为了自己。
她喜欢读书。
想到这,李清婳的心情轻快了许多,复抬眸看向林揽熙,见他俊美的脸庞上带着难得的沉静,一双魅惑世人的双眼也懒懒锁在地面上。
婳婳觉得可能他的心情也不好。
于是投桃报李地问道:夫子今日分明有课,怎么也没去国子学府?因她关心自己,林揽熙的唇边带了丝雀跃。
可又因她根本看不出自己的心意,林揽熙气得咬咬牙。
但那双鹿眸眨巴眨巴的,林揽熙最后还是投了降,随口编道:有人说我的琴弹得不好。
李清婳的眼神却忽然变得认真起来。
她看着林揽熙的双眸,一字一句地用一口吴侬软语道:林夫子,您是我见过琴艺最为精湛的人。
如果有谁觉得您不好,那一定是他不对。
……日光洒在厚重的书架上,青泥墙上只有疏落的光斑。
她站在眼前,一袭桃晕锦衣,双眸微微泛着同样的娇俏红,眼里湿漉漉的,一本正经地用世间最软的一把嗓子夸自己好。
林揽熙不可把持地陷了进去。
他终于明白,那欺负黄豆芽的男孩说得没错。
欺负就是喜欢。
他从看见李清婳的第一眼,大概就喜欢上了。
哪怕此刻李清婳正在用眼里的无辜与淡然告诉自己,她对自己毫无情愫。
林揽熙觉得这也不要紧。
对她,自己有的是耐心。
还有冲动。
眼前的场景让林揽熙觉得内心隐隐搏动着一股强烈的欲.望。
那微微泛着血丝的粉唇,那湿漉漉的双眼,那软玉生香的人,都像美酒一样吸引着自己。
连日来的忙碌,奔波于学府与刑部之间的疲惫,似乎都已经被冲淡。
林揽熙不得不承认,她是解乏的良药。
外头不适时地传来赖舒玉的声音。
林揽熙蹙蹙眉,身子立时离她远了一些,又抬起胳膊摆摆手,用有些嘶哑的声音道:别哄我,走吧。
再不走,他不知自己要做出什么事来。
林夫子,您的嗓子?李清婳觉得不对劲,多问了一句。
可一抬眸瞧上那双魅惑而思.欲的眼神,她立刻就慌了,忙不迭福了一福,从他的身侧逃开。
那小兔子一般机灵娇俏的身影,让身后的林揽熙哑然失笑。
她这么好,自己从前怎么就没发现呢。
要是重头来过,他定然不会像那个锦衣少年一样,那么欺负她了。
片刻后,林揽熙回了太子府,昌宁正候在门口。
小祖宗似有餍足的神情很是与往常不同,昌宁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看什么。
林揽熙显然心情不错。
昌宁如实道:看您好像刚逮住老鼠的大猫。
……林揽熙一脚踹了上去。
昌宁习以为常地揉了揉并不太疼的屁股,双肩一耸道:爷,您得入宫一趟,陛下知道您今儿没去授课,似乎不太高兴。
授不授课跟他有什么关子。
老头子大概是心疼李贵妃,打算问一问李家的事。
林揽熙懒懒换了一身衣裳。
您通透。
昌宁附和道。
林揽熙这回没骂他,反而想起李家这个案子。
其实事情已经查得差不多了,但他不相信李家这么干净。
他想去太傅府亲自看一眼。
可这个念头一出,他又觉得不成。
毕竟李清婳还不知自己的身份。
说起这事来,他其实也很佩服李家,竟能把这事瞒得丝毫不漏。
看来真是没有让李清婳做太子妃的打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