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从翻滚云层中透出, 三三两两斑驳光影,海东青展翅高飞,尖锐羽翼划过燕北苍茫灰白的天穹, 最后盘旋在苍梧军营的主帐外。
营帐被人从里头挑开,走出一个身着甲胄高挑白皙满身书卷气息的男人,他伸出手臂, 一直盘旋不落的海东青, 下一刻乖巧落在他的护腕上。
蹙眉从海东青脚上掏出一张密信,徐徐展开, 待看清里头内容后,他整个人沉了脸, 眼中泛着冷厉薄怒。
这男人不是别人,正是慕时漪多年不见的哥哥慕行秋,苍梧军中,被誉为最聪明狠辣的笑面虎, 当然他还有个上不得台面的雅称文人流氓。
万里荒寒,肆虐风雪刮得人眼睛都真不开, 慕行秋从苍梧出发, 冒着铺天盖地暴雪, 没有丝毫犹豫前往凉州主城。
宅院四处, 一桶桶凉水泼下,昨日刺杀时留下的刺红血色已被洗刷一净,只留花坛庭院中泥泞黑泥混着不起眼的血腥, 预示这院里昨日发生的一切。
光秃秃的枝条,被层层叠叠大雪压弯, 在严冬的风中瑟瑟颤抖。
四周伺候的丫鬟婆子屏声静气, 脚下步伐匆忙, 没有人敢分心。
因为此时,主院屋中,从今儿清晨便起了高热不散的夫人,半个时辰前才灌下去的汤药吐了出来,这会子又烧得不省人事。
暖如春日的屋中,慕时漪额间沁着薄薄冷汗,她生得极为好看的黛眉微蹙着,苍白失了血色的唇,因为痛苦,像刚出生的小猫一般,发出细小的闷哼声。
慕时漪此次高热,还是因为寒气入体,再加上失血过多造成的。
她本就娇气,哪有吃过这般苦头,这一病,又直接烧得不省人事了。
屋内灯火明亮,昏黄的灯影落在她光|衤果|犹如羊脂玉般白皙无暇的背脊上,头发花白的医女,小心捏着手里的银针,锐利的针尖顺着慕时漪脊骨往下,足足扎了二十余针。
花鹤玉跪坐在床榻内,他一手搂着慕时漪圆润的肩,一手从她胸前绕过,压住她脆弱白皙脖颈,防止她因疼痛而挣扎。
没落一次针,花鹤玉的心脏就像被人拽着一般,抽抽的刺痛,向来无所畏惧运筹帷幄的他,这一刻竟生出了一股无助的慌张,若是可以,他恨不得替她承受所有的苦难。
沉沉梦魇中,慕时漪只觉背脊像是有虫蚁爬过,疼痛难忍浑身酸痛。
然而无论她如何挣扎,压在她身上的禁锢却坚硬的得如铁一般,逃离不了丝毫。
无助之下,几乎是下意识的,慕时漪嘤咛一声,娇娇颤颤着嗓音从喉间溢出,她咬着唇,晶莹剔透的泪珠从她紧闭的眸中滑出,从纤长眼睫低落。
梦中呓语:殿下……时漪难受的紧……疼。
耳旁压制的呼吸若有若无,禁锢着她的手没有一点要松开的迹象,只有温热的东西从她眼睑上抚过,卷着她的泪珠吞入腹中,接着是细细密密的吻,和铺天盖地的旃檀冷香,令她稍显安慰。
这吻轻柔至极,小心翼翼,身上依旧难受,但慕时漪渐渐放松身子,拧着脑袋用尽全身力气,往那个令她感到安全的胸膛钻去。
贝齿本能,循着温热贴慰的肌肤咬下去,似乎这样,在她睡梦中能减轻一丝疼痛,耳畔隐隐约约传来一道隐忍又压抑的闷哼声,慕时漪蹙眉毫无所觉。
约莫半时辰后,医女用衣袖擦去自己额上因为紧张而渗出的热汗,再取下慕时漪背上银针。
夫人身上的高热,暂时压下去了,但我担心她夜里反复,又补了一个方子,已经让府上仆妇去熬着,若是夫人夜里还高热复起,小郎君就记得给夫人喂下去。
那医女声音略微顿了顿,小心问:夫人的身子骨瞧着不错,但她体内寒气似乎有些过重,像是娘胎里带出来的病症,只是难以察觉罢了,若不是这次猛然受了山中寒气,估计会一直潜伏着,直到夫人日后有孕生产,才会爆发出来。
她一叹:这祸事,也算解决了日后一个隐患花鹤玉眸色发沉:那日后可还需如何调理,我家夫人身子骨向来精贵,医女若有法子,不如每月上府中,给夫人诊一次平安脉,礼金可按双倍结算。
医女先是一愣,然后朝花鹤玉福了福:小郎君有心了,我若有空自会上府中诊脉,夫人的身子骨只要这次调理得当,把寒气逼出去,日后是无大碍的。
只是毕竟这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寒气,日后若要子嗣,夫人可能会比寻常女子艰难一些。
子嗣么?花鹤玉漆黑眉眼落在怀中慕时漪身上,沉睡的姑娘毫无察觉,他朝医女摇摇头:子嗣并不是我们夫妻的全部,我要的只她一人而已。
西风,送医女出府,双倍诊金。
此时正值黄昏,悄无声息,小半日时光就这般阒然滑过。
花鹤玉衣不解带,从带慕时漪回来后,便在床榻旁一刻不离守着,哪怕累了困了,也只是靠在床榻一角的大迎枕旁稍稍休息片刻,就会骤然惊醒,后头便如何也闭不了眼,只想无时无刻看着她。
外间小泥炉里温着汤药,苦涩药味阵阵萦绕在屋中,花鹤玉眼中压着沉甸甸厉色,平日里他放在掌心怕摔了,含在口中怕坏了的宝贝,却被那些作恶的东西算计,这笔账总要讨要回来的,杀意从他暗黑的眸中闪过西风公公恭恭敬敬站在外头,隔着屏风小心翼翼朝屋内的男人道:殿下,医女刚刚离去时,让奴才一定要记得给殿下换药。
屋内没人任何动静,西风知道花鹤玉肩上的伤不能有丝毫耽搁,他再鼓起勇气朝里间道:殿下,就算为了能好好照顾夫人,你也千万要保重身体。
外间等着。
花鹤玉终于有了动静,他伸手给放下纱帐,缓缓绕过屏风。
西风差点喜极而泣,赶忙把准备好的剪子、纱布,以及消毒的烈酒拿出来。
这些都是徐医女走时细细嘱咐过的,因为当时花鹤玉控制慕时漪别乱挣扎时,他怕伤了她,就用了巧劲,结果却把自己的肩上伤口弄裂,血透着衣裳渗了出来。
他整个肩膀都被鲜血浸透,鲜红的血顺着他白皙颈骨滑落,针线又把他裂开的伤口绷紧,显得越发鲜血淋漓。
西风自小就伺候在花鹤玉身旁,也跟着去过苍梧战场,所以换药包扎这种事他做得极为熟练。
但这一次,西风难得神色微变,握着剪刀的手微微发颤,他深吸一口气,正要剪开绷带用烈酒给清洗伤口。
不想这时候,门外传来一阵极为沉重的脚步声,砰的一声,屋门被人从外头粗鲁推开。
慕行秋高挑的身影出现在门外沉沉残阳的余晖中:时漪呢?他神色冷厉,抬步走进屋中:你像我们慕家提亲时,不是向我父亲立下誓言,要护她一辈子安好么?天杀的,这才过去几日,你竟让她从你眼皮子底下被掠走,花鹤玉你还不想不想娶我家妹妹为妻了?在慕行秋暴躁进来的瞬间,花鹤玉就已经拿过衣裳穿好,他冷冷看着慕行秋,凉薄的唇冰冷吐出三个字:滚出去。
慕行秋一下子炸了毛,他妹妹受伤,这个才提亲不久的狗男人,竟然叫他滚出去。
西风见状不好,赶紧上前劝道:小慕将军,我家太子殿下受了伤,你不如等殿下换好药。
慕行秋冰冷眸色落在花鹤玉身上:你受伤了?花鹤玉冷哼:小伤,看完人你就滚出去,不要打扰道我家时漪休息。
慕行秋看着一旁桌子上放着的烈酒、剪子、包扎的绷带,微沉的脸色,终于有略微缓和,他朝西风吩咐:西风公公你先下去,殿下的伤要我亲自动手。
西风见花鹤玉点头应予,他赶忙躬身下去,却也没有走远,一直候在回廊外头,就怕这慕家大公子,看着温润好说话,实际上手段却十分了得,万一他和太子打起来,西风还能护着太子。
花鹤玉沉眸解开衣襟纽扣,肩膀处衣裳脱下时,暗红的血沾着结痂又裂开的伤口,他面无表情扯下,整个血淋淋皮肉翻涌的肩膀。
慕行秋瞧着那极具冲击力的伤,针线缝合的皮肉,从裂开的地方涌着鲜血,他眸色微颤,口中却说着毫不留情的话:殿下也是活该,天下女子众多,偏偏选了我家慕家,最娇贵的那个千金。
他虽这般说着,手上动作是极其小心,用烈火淬过的剪刀剪开崩开的绷带,然后稳稳拿起一旁烈酒从花鹤玉还在渗血的肩膀倒下去冲洗。
就像被利剑割开的皮肉,疼痛瞬间传遍全身,花鹤玉闷哼一声浑身发紧,冷冷问慕行秋:我没照顾好时漪,宣威大将军可是生气了?慕行秋冷笑:我父亲能不生气?他和母亲就生了时漪这么一个娇滴滴的金枝玉叶,你提亲那日,最终他没反驳,却也没开口应允。
不过是因为你是时漪喜欢的人,他不忍心拒绝时漪罢了。
苍梧的内奸已经挖出来了,已经被我捆了带到凉州,至于北留草原那群疯批,父亲作为主帅,轻易离开不得,只能我来看看时漪,过几日便走。
花鹤玉眼中黑沉闪过:出卖消息,放外族进来的那个人,你带来了?慕行秋点头:带来了,这一路上捆了手绑在马后,从苍梧雪地拖过来的,还好我克制,给你留了一口气,给你处置。
慕行秋动作极快,他已经给花鹤玉换好伤药,琥珀色的眼眸,落在屏风那头。
花鹤玉没说话,只是起身,带慕行秋进了室内。
慕时漪依旧在昏睡,她睡得并不安稳,不时呓语轻哼出声。
隔着薄薄的纱帐,慕行秋远远瞧了一眼,能看出来,她虽虚弱,但被花鹤玉照顾得很好,并不需他过分操心。
什么时候回苍梧?花鹤玉问。
慕行秋声音微顿:我要去苍西一趟。
苍西的内奸没找出来?花鹤玉眉梢轻挑。
对,徐知意和徐仰川得了消息就开始行动,该死的!愣是没找出那个内奸,徐仰川让我过去一趟。
听说太后新传了口谕,又要给徐知意赐婚。
糟老婆子坏的很,徐家都已经没人了,就剩徐知意一个,她竟然还想方设法吃绝户,要逼人去堰都当质子。
宋太后虽为了脸面,万万不会动徐家已八十岁高龄的老太君,可徐知意若进了堰都,估计就难出来了,徐仰川这些年一直在中间周旋。
太子殿下还是早些登基吧,我们这些人,虽然情分不够,但好歹答应过时漪不会反你,可宋老婆子就不一样了,若是哪天逼急了,徐仰川估计是第一个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