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梧军营主帐, 温暖明媚的光从布帘下透出,四周都是将士们杀气震天的训练声,少有的平和下, 是随时有可能生变的汹涌暗潮。
海东青从高空俯冲而下,扑簌着羽翼发出嘹亮的鹰啸声,傲慢落在主帐旁高高竖起的军旗的旗杆上, 锐利鹰眼带着凌冽寒光, 难得在望向某个放心时,眼中浮出一丝难得温顺。
花鹤玉带来的铁骑护卫和镰伯等人在军营外围扎营安寨, 此时驾车的是山栀和西风二人。
马车停下后,花鹤玉率先掀开车帘走下马车, 他身量高挑修长,一身簇新的朱红夏裳套在身上,夏风浮动连带着他身上那抹红都要活过来一般,璧人美玉, 世无其二。
他声音缱绻又慵懒,朝慕时漪伸手道:夫人, 到家了。
这是慕时漪苍梧的归处, 她曾今聊以慰藉的全部。
嗯。
慕时漪微微点头, 缩在衣袖中的手紧张捏着绣帕, 颤颤湿眸中,反而含着近乡情怯的惊怕。
因为新婚,她身上穿着同样朱红喜庆的衣裙, 朱钗玉环,越发衬得她那张巴掌大小的脸明艳妩媚, 瑰姿艳逸。
这时候, 军帐被人从里头掀开, 慕重云大步走出,他身后跟着一身月白色长袍的慕行秋。
回来了?慕重云严肃的眼中浮出一丝淡淡的笑,短短三字,在沉沉语调中含着满满当当的情绪。
慕时漪赶忙恭敬行礼:父亲。
慕重云点头:回来就好,难得回来,就在苍梧多住些时日。
是,父亲。
慕时漪体贴应下。
然而这话,却是慕重云超花鹤玉说的,他威严眸色落下时,带着不容反驳的威压:想必殿下不介意吧?十足的挑衅语调,并没有把他当成太子,那眼神就像在看一个寻常人家出身,只是令他不太满意的女婿。
这样也好,花鹤玉心底轻轻一叹,唇角勾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淡笑,漆黑眼眸中没有任何不满情绪,语调更是轻缓恭敬:父亲若是不嫌叨唠,日后每年小胥都会带时漪回苍梧小住一段时间。
说是小住,却是他带着一同回来,话里话外毫不掩饰藏着十足十的占有欲,偏偏站在慕重云身前,比他还足足高出小半个头的花鹤玉就是有这个胆子,把话说得滴水不漏。
而且就算慕重云心里不爽,他也挑不出任何毛病。
慕重云身后慕行秋微微挑眉,最后却也只是笑着摇了摇头,一直与花鹤玉不太对盘的他,难得没有在这种时候火上浇油。
苍梧凛冽的风卷着这儿特有的黄沙与青草交织的气息,吹起主帐布帘一角,里头烛火明亮宽阔。
慕时漪漆黑乌眸下意识往里头看去,心口却是不可避免震颤,连呼吸都下意识顿住。
军帐里放着熟悉的海棠花屏风,书案上摆着乌墨、宣纸、狼毫,以及一个只有巴掌大小的青花缠枝玉瓶,上头插着一朵还带着露水的紫红色海棠花。
屏风侧边是衣架,睡榻,以及一个小小的摆着许多小玩意的多宝阁。
军帐里,就连最常用的桌椅都按照十年前的位置摆设,岁月催人,慕时漪从未想过,她父亲不光守着苍梧的每一寸土地,这十年间也守着营帐中母亲当年亲手布置了的一切。
光阴荏苒,转瞬十年已过,所有东西不可避免都旧了,覆着一层无法掩饰的岁月痕迹。
酸涩就像是决堤的洪流,在心中汹涌蔓延,慕时漪眼眶微微发酸,死死压着情绪,垂眼掩去眼眸中的湿意缓缓开口:父亲、哥哥,我带殿下去祭拜母亲。
去吧。
慕重云摆了摆手,只当没看到她眼中泛着的泪珠。
转身从营帐中拿出一壶早早就准备好的酒,把这个带去,你母亲最喜欢的琼花露,同她好好说说话,十年了,她肯定是想你的。
慕重云声音有些哑,身上穿着的铠甲厚重,身形一如当年宽阔挺拔,面容也同样英俊不凡,只是待他走进时,乌发中不可避免已然生出许多刺目白丝。
慕时漪心底钝痛不止,却是同样涌出无限骄傲,这是她的父亲,大燕国战无不败的神,守的是大燕最摇摇欲坠的国门。
快些去,不早了。
慕重云伸手,重重拍了花鹤玉的肩,难得情绪外泄,好好对我家时漪。
四月,如果是在堰都,此番时刻虽不至于炎热,但也雨水丰沛带着闷闷燥人的热意。
然而苍梧境内正处于冰雪堪堪消融,高耸的伏雁岭主峰上潺潺雪水,滋养着山下青翠欲滴的平原。
苍梧的地势很奇特,与凉州相连的半边是连绵无际的青山,而到了最中间的位置,地貌却是陡然下沉,如同天穹倒落的一面玉镜,成了广阔无际的平原。
三十年前北歧内乱灭国,丢了苍梧苍西以北的大片土地,东胡和北留外族乘机越过险峻的古北口,涌进肥沃的阿古达木平原,占了这里的半数土地和人口。
往后这些年,大燕国力不足无暇把他们赶出去,只能守成,倒是把北留和东胡的野心养大,不断派遣骑兵进犯,想要一步步蚕食下去。
所以比起有险峻嘉明关阻挡的苍西,和陡峭乌壳岭拦截的天渡州,苍梧就成了东胡和北留眼中,势在必夺的香饽饽,易攻难守,只要有朝一日骑兵能跨过防线,就能直冲郁林、凉州两地。
*夏风裹着丝丝浮躁,吹乱了慕时漪鬓角的秀发,她骑在雪白的骏马上,花鹤玉修长的手握着僵绳就坐在她身后位置,把她半个身子都圈进怀中。
两人策马穿过璀璨青碧的草地,然后在一片姹紫嫣红的海棠花花海前停下。
初夏四月,海棠到了花期,随风荡漾,花香拂面而来。
慕时漪生母徐含珍的墓,就坐落在狭长的伏雁岭脚下和阿古达木平原最开始的地方。
风吹草地,碧色与天相连,繁茂盛开的花海中央,耸立着一块汉白玉雕刻的墓碑。
母亲,女儿不孝。
慕时漪翻身下马,缓缓在墓前跪下。
巴掌大想小脸,被山风一吹白得吓人,泛红的眼尾含着愧疚和可怜,她伸手软白指尖温柔的摸着冰冷的碑石,眼底压许久的泪,终于簌簌滚落而下,像断了线的珠子。
母亲,时漪成婚了,嫁给了大燕的太子殿下。
他是花家的孩子,叫花鹤玉,可能身份上不及你想的那般好,毕竟当年姑母嫁入宫中时,母亲和父亲就恼了花家。
说到这里,慕时漪扯着唇角,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但太子他生了一张特别好看的脸,十年前太子中毒那次,母亲应该是见过一回的,冷白清隽像个不染凡尘的小仙童,现在长大了也是好看的,他不说话时,就像莲花座上的神,这般好看想必母亲会喜欢的。
还有殿下对我很好,就像……她声音顿了顿,接着道,就像父亲对母亲那般,当然我们也是真心相爱,我们的情谊并未纠缠任何利益。
墓碑很干净,四周被摩得光滑,青山绿水四周草木比起别的地方,似乎更加的茂盛。
这些年,慕重云每次打完战,都会独自一人前来坐上许久,带点徐含珍喜欢的点心酒水,陪着她说上一整夜的话,在天明前回去。
慕时漪的兄长慕行秋也常来,他然不是徐含珍亲子,但也是慕重云和徐含珍从小养大的,和徐仰川就差了半岁。
相比之下反而是慕时漪被困堰都十年,她虽时常去归元禅寺上香,给徐含珍的长明灯添香油,但想着这些,慕时漪只觉自己不孝。
十年间咽着的无数委屈与孤寂,终于像是包了浓瘤的伤口,被利刃狠狠划开,里头见了血,也见了阳光,她终于得以发泄。
抱着慕重云塞给她的琼花露,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絮絮叨叨说着在堰都的一切。
护着她的姑母死时她的无助,最开始掌管妙春堂暗卫时的慌张,与堰都各处贵女周旋她的无奈无烦闷,还有当初嫁给方晏儒时的迷茫和在辅国公府中的如履薄冰。
最后,慕时漪哭累了。
她擦着眼睛坐在墓前打着哭嗝,眷恋伸手从汉白玉上的名字划过:母亲,时漪已经找到了当年害您的凶手,无论是堰都的太后,还是藏在暗处那位生死不知的柳姨,该报的仇都是要报的。
说到最后,慕时漪低了声音,轻轻松开手指,屈膝跪坐在墓前,久久不语,她似乎累了倦了,眼里压着沉甸甸的担子。
但是那双清冷的仿若藏着闪亮星河的凤眸中,不再孤寂,她身后有了退路,比起曾经,她可有更加的肆无忌惮。
慕时漪伸出舌尖,舔了舔艳红的唇角,她在海棠花海中坐着,直到斜阳低垂,四周泛着虫鸣声越发嘹亮,才堪堪回过神来,伸手轻轻擦干眼泪。
殿下,我们回去吧。
她开口,因为哭了许久加上吹了山风的原因,声音沙哑干涩。
从始至终,花鹤玉就静静站在慕时漪身旁,深黑眼眸一瞬不瞬盯着花海中的人儿。
嗯,回去。
花鹤玉伸手把慕时漪轻轻抱上马,夜里寒凉,紧紧把她护在怀中,他没说话,用力的心跳声,却令她觉得安宁。
马蹄声哒哒,慕时漪缩在花鹤玉怀中吸了吸鼻子问:今日殿下怎么不叫我别哭?花鹤玉低头温柔吻了吻她发旋:情绪压抑许久,适当释放也是好的。
堰都的事我会处理,阿古达木平原上北留与东胡的王庭,我已经在暗中布置了,苍狼带了五百骑兵混了进去,我相信在今年冬日结束前,他们会滚出阿古达木草原,滚回古北口意外的戈壁荒地。
花鹤玉声音微顿:毕竟我是你的,大燕更是我迎娶你的聘礼,我会让它变得很好,就想你想象中那般好。
花鹤玉声音很轻,似乎风一吹都能散干净,唇齿间每个字都说得很慢。
但茫茫暗夜中,仰头是点点繁星,四周盛着花与青草的香,他口中的话,一字字砸在慕时漪心头,震得她久久不能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