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一个时辰, 沈乾夕和舒泠终于走到了山顶。
不过,因为沈乾夕身着长袍,山上树木又多, 他担心弄脏衣服, 行走十分小心, 也因此慢了许多,舒泠不得不时常停下来等他, 否则, 她一刻钟之前就能到达山顶了。
不用着急,这不是什么不能等的事情。
沈乾夕尚在喘息,环视四周,咱们从这片林子中穿过去吧。
去做什么?舒泠疑惑地反问。
很快你就知道了。
沈乾夕笑着卖了个关子,当先向西边走去。
不知沈乾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但舒泠没有再问,紧随沈乾夕,迈开脚步。
然而当她走出树林, 站在山崖边时,不由得怔住了。
正值夕阳晚照, 云翳烫金,流霞潋滟,一层一层铺满天穹, 好似在红尘尽头, 盛开出一朵美艳绝伦的巨莲。
长风萧飒拂过, 万千青翠俱被夕色笼罩, 天地旷野, 喧嚣世事, 都在这一刻回归寂静。
带你过来, 看一看夕阳美景。
沈乾夕站在舒泠身侧,嘴角微扬,眉眼轻润,我们以前约好了舒泠回过神,听闻此言,不禁侧目看向沈乾夕。
他们何时约好了这种事?忘了吗?见到舒泠神色,沈乾夕略有无奈地笑笑,又抬眼向远处望去,本来说好去云岁山,无奈螽斯将我打伤,这一拖,居然过了几个月。
顿了顿,他又轻笑,但我一直记得,今天,总算兑现了承诺。
舒泠却再次怔住。
是了,他是说过要带她看夕阳的话,只是意外发生,看夕阳的事,本就可有可无,她早已不放在心上,他竟一直念念不忘。
而这世上,她见所未见,竟有如此瑰丽壮美的风景。
之前半生,她白日练刀,夜晚杀人,一个优秀的杀手,不该注意到任何多余的风景。
天际赤色似乎又浓郁几许,光华灼目,她不禁眯起双眼,却听身后沈乾夕悠悠开口:每每立于山顶,举头天际浩淼,低头旷野无边,便会觉得自己,是多么渺小的存在。
这世上,无能为力之事,实在太多。
他的目光深杳而沉静,遥遥落在远处,可或许正是如此,我才会有所坚持,才会不愿错过。
舒泠侧头,眉心蹙起,原本灼目的橙光,在他眸中却似变得柔和,可是——他在说什么?感觉到舒泠的目光,沈乾夕回过头笑了一笑:没什么,是我不好,美景当前,那些打扰兴致的话,你就当没听过吧。
舒泠虽有不解,但未再追问,又转回头。
她少有登山远眺的机会,夕阳美不胜收,她下意识地,想再多看片刻。
沈乾夕却静静看着舒泠,晚风拂起她鬓角碎发,她的侧脸映着明丽醉红,神情淡漠,却令人心安。
这一刻,他眼中所映,是这世上最美的风景。
即使他始终不知这份感情究竟从何时起,又从何处起,即使,她似乎从未明白他的心意,但——他终究坚持下来了,他终究,没有错过。
——————————————————天黑之后,沈乾夕和舒泠才回到城内,沈乾夕自然不肯草率应付晚饭,又拉着舒泠,悄悄去大饱口福了一顿。
夜色已深,二人终于回到客栈,准备休息。
这段日子,沈乾夕和舒泠始终同住一屋,虽然凌恒回织凤楼时,曾震惊地劝诫沈乾夕,直说二人孤男寡女,夜夜同处,成何体统,沈乾夕当下并未反驳,只叫来芸朱和莘碧,声情并茂地讲述了一遍螽斯暗杀的场景。
凌恒听后,沉思片刻,便不再阻拦。
毕竟,如今织凤楼中,能拦住蝉鸣刀的,只有舒泠一人。
舒泠倒是全无所谓,反正沈乾夕从来不曾,也没有能力侵犯她。
她是杀手,名声于她,早就没什么可在乎的。
客栈渐渐安静,舒泠也沉沉睡去,一只手却放在枕头下,握住青寂刀的刀柄。
忽然,她鼻尖一动,眉头轻蹙,在黑夜里猛地睁开了双眼。
这是,葛覃的药?舒泠一瞬间彻底清醒过来,她握住刀,从床上轻轻坐起,却没有发出声响,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窗户。
月光透过窗纸,在地上抹出惨淡灰白,片刻,木窗轻微一响,一个黑影一闪而过,稳稳停落在屋子里。
停在她面前,不足一丈之远。
屋内寂静得仿如郊野墓茔,只有沈乾夕仍在睡梦里,正浑然不觉地发出低喃声。
舒泠沉默着,双眼不自觉地向榻上的沈乾夕望去。
药没有毒,天亮之后,他就会醒来。
见到舒泠动作,葛覃淡淡开口。
舒泠这才将目光集中到葛覃身上,长刀在她手心,又握紧几分:你是,来杀我的吗?不是。
葛覃摇了摇头,语气平淡,无人知道我今夜来此。
舒泠沉默,他不是来杀她的,那是来做什么的?我刀法不如你,新制的迷药,依旧对你无效。
似是觉得舒泠不信,葛覃又补充道,我确实不是来杀你的,我只是来给你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解药。
葛覃意简言赅地说,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递给舒泠。
舒泠蹙起眉,却未接过。
他半夜到访,只为给她送一瓶解药?这瓶药,不会另有玄机吧?葛覃的手在半空中顿了顿,见舒泠不接,他转过身,将小瓶放在一旁桌上:那我就放在这里了,你不妨叫人检验,没有危险,再服用不迟。
我……舒泠移开视线,复又转回,这是什么解药?你不知道?葛覃不免讶然,但想来舒泠没必要故作不知,就回答道,义父为防属下叛变,在每人身体里,都下了一味毒,每年正月初一,义父会让众人服下解药,以延缓毒性发作。
没有服用解药之人,三个月后,会经脉尽断而亡。
他顿了顿,现在,已经快要二月了。
舒泠忽然觉得有些不对,急忙问:葛覃,你如何得来多余的解药?难道……你将此药给我,那你自己……不用担心,这并非义父的解药。
他静静摇头,这是我自己所制,真正的解药。
真正的解药?义父的药,只能压制毒性,却不能解毒,等到来年,还需再服解药。
葛覃话音淡然,而这一瓶,是真正的解药。
服下此药,毒性全解,以后,不必再服任何药物。
你,你为何会有真正的解药?他越解释,舒泠心中的疑惑反而越来越多了。
葛覃却沉默稍许,才开口道:我本就长于药理,这些年,我一直在研究解毒之法,去年此时,就已制出解药。
那你,已经服过吗?舒泠又问。
没有。
这回葛覃不等舒泠再问,一并解释了个中缘由,义父的解药,其实是一味毒药,与前一种毒药作用,两者相克,方能无碍,否则,会立时毒发身亡。
所以,我不能解毒。
可你,舒泠犹豫了一下,既然,已经不受毒药控制……义父于我有恩,我不会离开。
葛覃打断她,淡淡地说,我只能先救下你的性命。
你……不该来。
舒泠静了静,垂下眼睫,虽然,我察觉不到四周有人跟踪,但终究冒险。
我身上之毒,已经解了。
解了?葛覃一怔,如何解的?是我自己解的。
舒泠的声音清淡而平静,仿佛她在说的,只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我受了伤,便察觉体内之毒。
待内伤康复,就自行用内力消解了。
葛覃顿住了,许久,才慢慢回过神。
他轻轻叹息:看来,义父不止低估了我,更低估了你。
也罢,解药你仍留下,以备不时之需,我走了。
他转身向窗边走去,然而,舒泠却叫住了他。
等一下。
葛覃闻言停住脚,回头:还有什么事?你……为什么,要救我?最终,舒泠还是问出了始终盘踞在心底的疑惑。
她早已被赤月组织下了格杀令,就算他念着旧识,不杀她,但绝没有救她的道理。
葛覃微微一顿,默然看着夜色中,舒泠削瘦而寂静的身影。
许久,他终于缓缓开口:你很像我的妹妹……我的妹妹,在很小的时候离开了我。
你四岁那年,义父将你带给我,让我照看你,训练你,从那一天起,我在心里,便始终将你当做我的妹妹。
我生性冷淡,你跟着我,竟也渐渐形成这样冷淡的性子,我虽教了你刀法,却没有好好教你为人处世的道理,我一直觉得惭愧。
葛覃轻轻叹息,语气平静如旧,夜色朦胧辨不分明,然而他的眸子里,确实染上了柔和的温度,不过这些日子,你似乎变了很多,现在,你也终于找到了想要保护之人。
你的刀法,无人能及,如今,还有他陪着你,我也能放心了。
无论如何,保护好自己。
葛覃顿了顿,最后说,希望你我余生,不会再相见。
他说完,不再停留,翻过来时那扇窗,漆黑的影子眨眼间融进幽幽夜色。
舒泠却怔然立在原处,一动未动。
他说,他将她当作妹妹。
兄,妹,那是亲人之间才有的称呼。
他说,她已找到想要保护之人。
舒泠的目光再次落在沈乾夕脸上,似乎美梦正酣,幽暗月色下,沈乾夕嘴角微弯,神情安静而柔软,她觉得心底仿佛有什么正豁然开朗,她却更加看不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