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靠近, 停留须臾之后离开。
泠琅掩于岩壁之后,屏气凝神默数片刻,扶着斗笠起身而去。
洞外, 雨声淅沥, 阴云层层,天光几近于无。
她借着树木隐蔽身形,攀升到高处, 很费力才发现远处正移动着的身影。
女孩也戴了兜帽,能看见耷拉在肩后的两条发辫,她在雨水淋漓的草木中穿梭着,像一条灵活的鱼。
泠琅不敢跟得太紧, 只远远缀在后面,于枝叶间翻转腾挪,尽力把响动压到最轻微。
所幸对方似乎一无所觉, 只埋头赶路。
泠琅一边尾随, 一边默记地形, 绕过一处断崖后, 眼前豁然开朗, 又看见深紫色的谷地静静矗立在雨雾之中。
原来它距离休憩的洞口,不过两刻钟的路程。
寂生的话仿佛还在耳边回响:小僧找了两个时辰,起码奔出二十里路,都未见到什么紫色谷地, 难道是山洪把我们卷到鹰栖山另一头了?他露出惊恐神色:深山老林之中常有些恐怖传说, 我曾听闻,那些饿死的旅客会化为厉鬼, 缠着新来的人布下障眼法, 让其不得出路, 莫非——泠琅只觉得可笑,一个和尚,一个杀手假扮的和尚,无论是哪个身份都不该如此怕鬼吧!而如今,望着雨水中静默的谷地,泠琅暗自思忖,看来鬼神之说不可信,寂生只是单纯的没用罢了。
她在原地站了片刻,极力远眺,直到那抹矮小灵活的身影在山丘中出现又隐没,于朦胧中再也寻不见,才转身原路返回。
洞中,江琮已经醒了。
青年半倚着石壁,看着她微笑:去哪儿了?泠琅解开斗笠走上前,用储存的水净了手,极其熟练地跪坐在他身旁,抬手试他额温。
那个送药的女萝又来了,我跟着去瞧了一眼。
江琮也极其熟练地按住她的手:这般凉。
泠琅说:雨小了点儿,林中还是很湿润,但我估摸着最多只能下一天。
她看着江琮唇边一点水渍,显然在她回来前,他之前已经喝过水了。
大概是内力的修复,他腿上的伤口在第二日好了很多,不再流血,而用完草药后,连肿胀都一并消了去。
虽然已经勉强能触地,但泠琅还是让人老实躺着别动,不然她要冒火。
于是此时他唇边的那点水迹便成了确凿证据。
什么时候醒的?泠琅先发制人。
你出去的时候。
江琮温声。
都做了些什么?泠琅暗暗布局。
等你回来。
江琮摸了摸她她手指。
除此之外没别的了?泠琅最后通牒。
嗯……或许有一些……江琮用鼻尖去蹭她手心,眼神从长睫底下望过来,声音呢喃沙哑,似乎想蒙混过去。
泠琅不给他这个机会,她用力抹上他唇角:你趁我不在,自己又走动了!江琮露出点笑:不过受了伤,又不是成了残废。
泠琅真的有点恼火了:说不定会残废呢,你怎么这么有信心?江琮垂下眼睫:不会的——他一边凝视着她的双眼,一边张口轻轻含住她手指:夫人放心。
泠琅忍不住吸了一口气。
她感受到对方的齿尖在指腹轻蹭,若有似无的刮擦。
舌尖在指尖绕着小圈,缓慢下压,在手指内侧软肉之上流连摩挲。
不过是一根手指而已,她终于知道所谓十指连心是何滋味,那酥酥麻麻的痒意从指尖弥漫到心底,连脚趾都忍不住微微蜷缩着。
如果这是被发现做错事之后的讨好手段,那很明显,她已经被讨好得蠢动起来。
唇舌吮吸出水声,在静寂岩洞之中不算隐蔽,这个过程中,江琮一直不肯放过少女脸上的表情,那双桃花般的眼眸深沉如夜。
泠琅觉得自己一定脸红了,不然他不会从喉咙里发出一声轻笑,也不会慢慢靠过来,用熟悉的浅淡兰草气息将她笼罩。
手指抽出,他缠绵地吻上她手心:不生气了?泠琅咬着唇,呼吸有些乱:还是生气。
青年低声叹:那我还要做些什么。
泠琅凝望着那双愈来愈近的晦暗眼眸,已然迷蒙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丝警觉——江琮停下来。
另一道声音也响起:这大早上的,你们……唉……寂生从岩洞最里处走出,一副告饶姿态:我实在等不及了,你们继续,继续。
说着,他大步迈出,身影消失在深林中,瞧着颇有几分忍耐已久的急切。
旖旎氛围荡然无存,泠琅收回视线,望着江琮静默的脸。
二人默然片刻,她忿忿指责:这大早上的!你……就试图色诱我!江琮靠回岩壁,闻言只是微笑:我哄夫人开心,有何不对?你要是想让我开心,一开始就该老实点。
将功补过,善莫大焉。
泠琅稀里糊涂地想,这功和过的界限到底在哪里,他这么细致一个人,喝水真的会忘记消除痕迹吗?她脸颊热度未褪,想不出个所以然,坐在他旁边只觉得心慌,便起身气鼓鼓地离开了。
雨打林叶,又持续了两个时辰。
大约午时,天光终于凉凉地从云层中透出来,雨势愈来愈小,直至彻底停歇。
泠琅站在洞口眺望:我认为可以出发了。
寂生站在她旁边:小僧也这么认为。
泠琅说:我还认为你的确一无是处,那紫色山谷距离此地不过两刻钟的路程,你怎么天天出去找,天天找不到?寂生坦然道:我造的杀孽太多,这种阴森地方难免被恶鬼缠上,处处鬼打墙。
泠琅忽然话锋一转:你身上的伤如何了?寂生微顿:好了大半……一点没好!泠琅笑道:劳烦大师,我丈夫进山的事就拜托你了。
在双方皆有不情愿的情况下,她极力促成了这段合作,三人草草收拾了东西,趁着天色尚早,离开了端居多时的洞府。
依靠着记忆,泠琅一路上走得很顺利,何处该拐弯,何处该拨开藤蔓前进,早上女孩的路线被她记得很清楚。
终于,巨大的山缝中,那片奇异的谷地再次显现在眼前。
寂生看了片刻:我听闻——泠琅说:日后你耍不动棍子,去当个说书人也能混口饭吃。
寂生赧然一笑:‘阿香也是这般夸我,我从大江南北收集异闻传说,她一直很爱听。
泠琅沿着山坡往下走:可惜这里没有阿香。
是有点可惜,寂生跟在后头,我想说的是,塞外一些荒无人烟的古战场,土地也会呈现出这种诡异颜色。
据说,是久远的鲜血凝固而成,植物都无法在那上面生长,荒凉破败,往往鬼哭,天阴则闻——他的声音断断续续,飘忽不定,在深紫色的土丘中间回响。
泠琅默然地行在前面,她视线时不时往旁边瞥,这光秃秃的土地,的确是作物不生的荒败模样。
曾有一队商旅经过,在那里停留休整,一夜安静,无事发生。
天空传来乌鸦鸣叫,凉风轻吹,泠琅闷头向前走。
然而天明,只有一个人醒来,他看到身边同伴已经全部成了光秃秃的骨架。
泠琅出了点汗,鬼鬼怪怪的她从来不怕,但身处奇异之地,她心跳真的有些快了。
骨架立在黄沙里,有的还黏着一层皮,有的已经干干净净,那些货物车马全部被覆盖,十分破旧,好似已经过了百年——嘶,施主,我背了你一这么久,怎么突然抵着我喉咙?泠琅乱糟糟地回忆阿泰所说,沿着那黑色圆石搭建的雕像,便能寻到村寨——她停下脚步。
某处土堆之后,露出了黝黑石块一角。
她望着那深沉颜色,心中弥漫上说不出的古怪之感,走上前,那石堆的全貌显现,依旧是头大身子小,五官用窟窿留出,渗人极了。
寂生也跟了过来,江琮撑在他肩,好整以暇的从容姿态,好似在骑一匹马。
泠琅指着石像:这玩意儿有二十个,沿着一路走,便能到地方。
三人复又行进,寂生猛然遭受惩处,不再大谈恐怖话题。
但此地静谧诡异,头顶还时常有鸦鸣猿啼,就算不说那些,也足够叫人心惊胆战了。
一刻钟后,下一个石像出现在眼前。
相似的漆黑,相似的渗人,静静立在草间,好似在迎接踏入此地的远客。
接着往下走,第三个,第四个——途径第七个的时候,泠琅觉出不对来,她迟疑道:我怎么发现——寂生终于吭声:我早就发现了!泠琅默然,她加快了脚步,寻到第八个石像时,总算印证了心中所想。
这些石像并非全然一致,那瘦小伶仃的双腿之间,竟多出几块石头垒在一起,越到后面,垒得越高。
瞧着,就像那不可说的某处事物。
泠琅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再看向那留着窟窿的石像容颜,恐怖之余更添恶心。
十七,十八,十九——果然,腿间石块越垒越高,甚至高过下巴,有直冲头顶之势。
这已经不是模仿,倒像某种象征。
泠琅走南闯北,稀奇古怪的习俗也见过不少,惊讶之后便不足为奇,只指着道:还剩一个就到了。
她顿了顿:按理来说,距离应当不会太远,怎么半点人声都听不到呢——话没说完,她猛地住嘴。
山丘背后,有草叶拂动的声响,像野兔逃窜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