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琅死死扯住江琮:顾掌门在说什么!顾掌门在说什么!江琮低下头, 附在她耳边道:她说——是不是非要抢明澈剑谱。
一句说完想要分开,对方却用手臂缠住他脖子,让他动弹不得。
泠琅急切地问:双双又在说什么?夭寿了, 她哪儿能对付得了那个老东西——江琮只能紧贴她耳畔, 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没有异样:她说剑谱是她烧的,寻仇也该找她。
啊!这个笨丫头!顾掌门呢,杜凌绝呢, 难道就这么看着?没有光看着,杜凌绝已经冲上去把她护在身后了。
然后呢,你倒是快点说。
然后……他把她下去了……夫人难道不会自己看?泠琅如梦初醒,连忙松开手臂, 往不远处望去。
只见双双还兀自挣扎着,腿于空中乱蹬,口中似乎在叫喊什么。
杜凌绝一边挨着踢, 一边把人带回台下, 十分辛苦。
泠琅觉得自己听力恢复了些许, 她捡起地上的云水刀揣在怀中, 一边张望, 一边小心翼翼地朝大象台靠去。
方才诡异的爆炸,竟然没伤到什么人。
僧人们早有准备,扔出后便四散逃开,暂且不论。
而位于中心的明净峰弟子, 是如何逃过一劫的?地上残留着灰黑粉末, 泠琅细细观察,那些佛珠好像未能触地, 而是在空中时就已爆裂, 是以并未造成太大伤亡。
这难道是顾掌门的手笔?有人替她解了心中所惑。
卷暗雪, 不错。
空明从高柱上一跃而下,稳稳落在大象台之上。
顾长绮缓步踏上高台,她满头鹤发,年岁已高,脚步却无半分艰难迟缓。
她微微一笑:你识得此招?空明盯着她,浑浊的双眼又布上层阴翳:这是柳长空惯爱的剑招。
这也是明澈剑法其一,你不应该识得它。
呵呵,他在我面前使过不止一次,我为何不该识得?因为师父曾规训,无论对于何人,都不要透露剑招之名,顾长绮慢慢地说,可以用,但不能表明它是明澈剑法之一,你懂我的意思?空明暗淡发黄的眼珠忽地一轮,没有作声。
那我便说得清楚些,空明,我知道他那半本剑谱在你手中,它根本没有被焚毁。
空明仰天大笑。
笑声如沙砾般刺耳,在会场上空久久回荡。
泠琅紧皱眉头,她感觉到自己听力的确回转了,不然怎得如此难受。
空明笑完,嘶哑道:那又如何?顾长绮,你刚刚已经亲口承认,明澈剑谱有一半不在你这里,你却假装有全本,来诓骗世人!这一声出口,周围房顶上竟响起些应和之声。
顾掌门!你可叫我们一顿好等,原来层云寺说得都是真的。
如此大张旗鼓哄我们来,究竟是何居心?明净峰不赔我个车马盘缠,这事儿没完——原来是之前那些慌乱奔走之人,他们没有跑得太远,只在附近屋舍中蛰伏观察着,见时局有变,便又纷纷探出脑袋来嚷嚷。
空明缓缓露出一点笑,这笑容如纸糊一般盖在他脸上,可怖极了。
他说:刚刚那个丫头说什么?她说——另外半本,也已经没有了?顾长绮凝望着他,没有说话。
空明尖利笑道:太久了,顾长绮,这笔账欠得太久,终于该是偿还的那天,你以为还能躲多少时日,你还剩多少时日?你到时候了,明净峰也到时候了,现在天下谁人不知,这里徒有百年剑宗之躯壳,内里却早已败落,还在强撑什么,还要将众人愚弄到何时!交出另外半本剑谱,然后以死告慰霜风剑在天之灵!我那两名徒儿的性命,亦是你明净峰的债!这番话无疑是极具煽动性的,潜藏于周围房屋的看客纷纷振臂高呼:交出剑谱!交出剑谱——他们本就不怀好意来此,自上山以来,更受到了明净峰严格看管,如今早已不满忿忿。
更别说,空明有备而来,他自己深不可测,数百名强僧更已经围拢在山脚。
对比之下,明净峰弟子凋敝,又经受一场战斗,剩下的简直全是老弱病残。
孰优孰劣,一目了然。
此时不表态更待何时?只盼尘埃落定之后,能分一杯好处。
即便不能观瞻剑谱,在这剑宗内抢掠搜刮一番也是极好的。
他们乱糟糟地喊叫着,眼看着就要抽出各自兵器——人群中骤然一声哀嚎。
一个男子正抱着被整齐削断的手臂,于地上不住哭嚎翻滚。
顾凌双立在一边,双目通红,将淌着鲜血的剑尖指着蠢蠢欲动的众人。
她厉声喝问:我看谁敢上前一步!无人做声。
所有人都被这一出给震慑住了。
更别提在她身后,那个表演过剑舞的大弟子、比赛中名列前茅未尝一败的少年也冷冷注视着这边。
他们可是和空明打得有来有回的人物……顾长绮收回视线。
她望着五步之外的僧人,笑容终于淡了一点。
我的确说,柳长空那里有半本剑谱,她说,但这不意味明净峰也只有半本。
至于刚刚说话的那位,是我的孙女,童言无忌罢了,算不得什么。
你心心念念的剑谱,本次比剑大会的赌注——一本淡青色的,古旧的书册,出现在顾长绮手中。
她温声道:就在此处。
众人哗然。
顾凌双难以置信地回过头。
空明的视线几乎将那本薄薄的册页盯出一个洞。
他怪笑起来:顾掌门果然老糊涂了,竟想随便拿本册子出来敷衍于我等。
顾长绮微笑:这剑谱只给前三甲,敷不敷衍,不该由你来说。
空明,你带着人马来这里,为的就是这个罢。
当年你四处搜刮绝学,从七星指、连环双剑、到入海刀法……野心太过,便是贪婪。
你得到半本明澈剑谱,为其中玄妙倾倒,自以为有了另外半本便能天下无敌,甚至为此走火入魔——成了如今这副模样,佛不佛,鬼不鬼,真的值得?住口!空明打断她,厉声道,当初我奈何不了你,如今已过三十多年,难道还是如此?他双目泛上奇诡赤色,身上袈裟如一个暗红大茧,将他苍老僵硬的身体包裹于其中,严丝合缝。
似有冷风刮过,本该是最为亮堂的午时,忽然变作阴沉昏暗。
顾长绮静静地看着他,面上没有一丝多余表情。
拿剑的右手,执谱的左手,都未有过一点摇晃。
在阴晦渐聚、风云将起的时分,她立在台上,像一尊永远不会动容的古老石像。
空明慢慢地笑起来,他声音有一种奇异的死寂:你太过傲慢了,顾长绮,为什么?你已经老了,身体远不如以往,这些年甚至从未下过山,你知晓现在山下是什么模样?你知晓有哪些人用剑,有哪些人用刀——已经不是过去了,你真的不怕,这些弟子全都因你而死?阴云收拢,天地已经是另一种颜色。
只有烈烈山风刮过明净之巅,所有人都在屏气凝神,他们只有一个念头。
接下来的交手,将是毕生难忘。
因为顾长绮终于提起了她的剑。
她说:你的法号不对,空明。
这么久过去,你既没有空,也没有明。
你最大的错,便是打着柳长空的旗号攻来明净峰。
剑谱被她用左手捏着,缓慢地向对面的人招了招,风卷过书页,哗啦作响。
想要,就来拿。
顾长绮的发丝的白,和空明袈裟的红,几乎是此时唯一的醒目。
那封皮的淡青,凝结在每个人眼中。
所有风都停息。
天空地旷,大象台之上,只有两个人在沉默对峙。
他们面容是相似的苍老,沟壑,皱褶,鬓上早有霜痕,手指也已干枯,一切不复流畅。
对峙没有持续很久,也许也有很久。
对传奇中的人物来说,时间流逝的快慢是最不紧要的东西。
要分出胜负,可以只要一招,可以用上一年。
人们只看到顾长绮换了姿势,左手在前,剑谱被她递出,右手在后,剑柄握在腰前。
而空明亦缓缓举起右臂,苍白枯瘦的掌自袖下探出,停滞在空中。
他们就这样相对着站了很久。
久到一滴雨水终于穿透云层,从高空坠落,砸到剑谱封面上那个澈字。
就在这一刻,空明掌风划过,那枚雨水将将凝结,便被震碎于纸页。
没有人看清顾长绮如何动作。
她似乎只是将剑谱往后一撤,掌心将剑柄往前一顶——那柄美丽的,花纹密布的剑,便刺进飘飞漫卷的鲜红袈裟中。
也没有人看清这一剑是否刺中,因为这招过后,他们便又相距在五尺之外。
他们甚至不知道空明是否受伤,那袈裟本就是血般的红。
空明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顾长绮也是一样。
良久,空明忽然问了三个字。
挽长风?天边乍然破出一道金线,日光从中漫射而出。
这场雨终究没有落下。
金光之下,顾长绮也回了他三个字。
挽长风。
红衣老僧的脸上,露出了类似破碎的表情。
风又起,满地碎金之中,他身影摇晃了一瞬。
没有流血,没有伤痕,但所有注视这一幕的人都知道了结局。
空明输了。
因为他说出了败者才会说的话。
不可能,他喃喃重复,几近疯癫,不可能,不可能。
顾长绮将剑谱收回袖中,她淡淡地说:我已说过,你最大的错,便是打着柳长空的旗号来这里。
他是世上最不会恨明净峰的人。
空明显然没有听进去。
他右臂一扬,双目猩红暴涨,声嘶力竭:杀光这里,一个不留!是!同样的猩红,骤然显现在台下每个僧人眼中。
而山门处,隐隐传来呐喊之声,由远及近,是围堵在山脚的百名层云寺僧人攻了上来!明净峰还能站得起来的弟子纷纷拔剑应战,亦有不少旁观者终于提起兵器,同那双目赤红的诡异僧人战在一处。
很快,便有人发觉,这些僧人不对劲。
他们的速度力量与忍耐,竟在短时间内有了极大飞跃——而高台上,空明的袈裟在风中猎猎。
在他身后多出一个人,一个持刀的人。
那个人说:转过来——你认不认得这把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