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敲门声笃笃笃得十分局促, 像是要催命样地敲开这扇门。
舜安彦高声问了句:哪位?敲门声停顿了片刻,些许诡异的宁静后,门直接被推了开来。
舜安彦想也不想就去先拢桌上那个万死的木盒, 岂料元衿也是如此,两人之间无意间的触碰,他暖她凉的温度只交织了一秒, 便如触电般地摊开。
然后,屋门大开。
你怎么来了?舜安彦倏地站起来, 脸色又成了那冷厉无情的模样。
来人约莫二十出头不到三十的样子,衣着华贵、神态倨傲, 打量舜安彦的样子也居高临下, 不那么亲和。
元衿不认识来人, 只顾着遮着桌子。
来人不在意地笑笑, 叉着手跨进门槛,问:舜安彦啊, 怎么越发没大没小了呢?元衿回头, 用唇语问:你家亲戚?舜安彦撇嘴微微点头,然后朝来人行了个礼,三叔。
不知三叔怎么来了?诶, 这才对。
那人下巴微抬,朝元衿指指,我在楼下一眼就瞧见, 咱们佟家最懂礼守规矩的人竟然伴着个姑娘在这儿。
这地方繁华热闹,可事儿也多啊, 我作为你的长辈, 不得不上来指点你几句, 防着你出错。
你谁啊。
问话的是元衿, 冷冷落落没有感情地把问题抛出,让那人愣了下。
小姑娘,你旁边坐的是我大侄子,和我说话,得有礼貌。
元衿冷笑声,礼貌,你也有资格和我说礼貌?她回头问:舜安彦,你们佟家还有这种东西呢?到外面来这么挺着腰杆子教训我?元衿甚少喊舜安彦如今的名字,这么喊,定然是心里恼了。
舜安彦心中明白,但不揭破,朝那人拱手,好言相劝:这位是我三叔隆科多。
三叔,您还是先行礼吧。
他有意先不点破元衿的身份,概因他和隆科多这些年来实属不太融洽的那种亲戚。
你小子仗着得老爷子的宠,现在敢这么说话了?三叔,慎言。
嘿,我倒要替阿玛教训你了!隆科多大步上前来,就要代父训晚辈,想着后面还有尴尬的东西,舜安彦抬脚往前走了几步,伸手拦住了隆科多。
三叔……我是五公主。
元衿背着手捞到了木盒,她用自己中戏博士的演技,圆滑地回身仔细收好了东西,然后背身冷厉地吐出了真相。
隆科多听见,双目瞪成了铜铃,似乎觉得他们说的是假话,但又不敢不信。
他也在朝中行走,消息颇为灵通,的确有听说过万岁爷有意让这个大侄子做五额驸的想法。
但,想到实际是,中间还有漫长的流程,他了然宫规,此刻抓住了纰漏。
好你个小子,竟然私带五公主出宫!我现在就进宫禀报万岁爷,让他治你的罪!元衿翻了个白眼,施施然坐在了一把圈椅上,纤长的手指搭在扶手上,朝舜安彦抛去了个眼神。
他两虽然之前吵吵闹闹,但也有些默契在身上,舜安彦读出来,她那个眼神的意思是:揍他吗?答:当然揍。
舜安彦也与隆科多废话,沉着地走到了元衿身后。
本公主出不出门,怎么出门,轮得到你个都不认脸的东西来教训?说罢,她揉了揉额头,娇弱地呻。
吟了声:头好疼,太吵了。
舜安彦低头奉上一盏茶,公主,喝一口,本就是来看病的,别再气坏了。
哼,你们佟家,真好样的。
元衿说完就举起茶盏一口口慢慢品,舜安彦却感不妙,连忙跪下请罪。
奴才不知,奴才给五公主请罪。
三叔,五公主身子弱,宫里一向都知道,您往日也不像我来往上书房,不认识不清楚公主的情况也不奇怪。
舜安彦这话听上去是在替隆科多辩解,可隆科多听去便不是滋味,感觉是在暗戳戳踩他隆科多不如他舜安彦得圣心。
他自认在佟国维的儿子中才能最强,尤其是比性格弱的大哥强,年富力强下对爵位和家族便都有渴望,偏偏不争气的大哥有个生得早又得力的儿子,目下还在御前比他得脸。
隆科多不服输,说:公主,奴才深知万岁爷对您的偏爱,只是奴才之前无缘得见,今日一见公主果然不凡。
元衿根本不接,从茶盏上抬头,凉薄地回了他:哦,大人不说,本公主倒是没看出来。
阴阳怪气到极致。
隆科多这便知,五公主是站在舜安彦这边,看来宫中风传不假。
做人要有眼色,知进退,他立即坦然又迅速地认错:奴才刚才不当之举,恭请公主饶恕。
还舔着脸与舜安彦笑说,做叔叔的只是心急,你莫要往心里去。
不会。
舜安彦淡然地接下这讨饶。
而后看着隆科多连滚带爬地离开了茶楼。
待他消失在前门大街上,元衿幽幽吐了口气,佟家真是人多。
我已经很勉力离他们远些了,比如我这三叔,我这些年要么奔波在外,要么每日天不亮就去畅春园打卡,统共见他不过十次,偏偏还是不放过。
爵位?只有他们在意的爵位。
舜安彦摇头,取了茶自饮自斟,这事不会这么过去的。
怎么不过去?呵,我三叔现在肯定去告状了。
元衿挑了块梅花糕细细品着,她倚在窗边已经看见了三姐四姐,边挥手招呼她们上来,边问:告状?和皇阿玛告我们的状。
舜安彦听见我们,嘴角翘了翘,但纠正她:是我,没有你。
他通透明白,但也胸有成竹,再用点,早点回宫吧,这状不能白被告。
你待如何?泼我一盆,泼他十盆。
*三公主送了两位妹妹回宫,舜安彦则递了牌子去乾清宫。
康熙近日都逗留在紫禁城,为了安北将军台和送四公主出塞及划定漠北牧场界等事忙的不可开交。
想着安北事宜不易,他到处寻觅可堪大任的良臣,如此便不停地召唤各路勋贵子弟进宫测试。
舜安彦到时,见一批青壮勋贵交头接耳着从乾清宫出来。
路过他是,随风夹带这——诶,你怎么说?还能怎么说,为国尽忠,万死不辞。
我也是这么说的,可那地方真真太远太苦了。
可不是。
舜安彦冷笑了声,想这群人勋贵是勋贵,青壮却不青壮。
勋贵的毛病一个不落,青壮的傲气一分不剩。
乾清宫太监梁九功看见他,喜笑颜开地说:佟少爷,可巧了,您家隆科多大人才进去呢。
舜安彦掏出牌子来,那劳烦公公通传,我和三叔是一家人,一家人陪万岁爷说说话。
梁九功不想有它,端着牌子便往暖阁里去。
片刻后,梁九功出来请他:佟少爷,万岁爷请您里面请。
舜安彦正要抬脚踏过门槛,梁九功悄悄拉住了他的袖子,佟少爷,万岁爷喊您的时候似乎不大高兴……这梁九功是极有颜色之人,在宫里宫外各派势力间也混得如鱼得水,在御前见过好几次康熙与舜安彦说话,从态度和语气上都能看出康熙对舜安彦的喜欢,这时候卖他一个人情,他梁九功不亏。
舜安彦笑笑,梁公公,我有数。
然后坦然地走进暖阁。
乾清宫冬暖阁里,康熙盘腿坐在暖炕上,手里还握着一份折子,隆科多立在一旁弓着腰轻声说着什么。
舜安彦掀起袍子恭敬行礼,奴才给万岁爷请安。
磕过头,又笑说:三叔好巧,这才在南城碰见,便在万岁爷跟前又见您了。
康熙对佟家的那点狗屁倒灶心知肚明,他岂能不知舜安彦这不阴不阳的语气是在嘲讽隆科多:打小报告的腿脚可真快。
但他也不点破,只问:隆科多来告诉朕一件新鲜事,你又来和朕说什么?奴才来和万岁爷说两件事,一件私事一件公事。
哦?还有公私之分了?康熙笑问,私为何,公为何?公为奴才有安北将军台事宜想与您商讨,私么……他抬眼瞧了眼隆科多,好像怪他多余。
隆科多:哎,舜安彦,我是你三叔,你的事便是我的事,都是家事,没什么不可说的。
三叔这话就过了,虽是一家,但如今侄儿已然成人,接触之事颇多,往来之人也颇多,若是您仗着长辈过问干涉太多岂不尴尬?舜安彦还笑吟吟地提醒了句:就刚刚才不久,在南城您还犯了这尴尬,引了五公主好大的火气。
康熙发问:好大的火气?是,万岁爷赎罪,三叔也是关心我过甚,甫一在大街上瞧见奴才,以及奴才身边有一女子,便为我佟家家风着急,火急火燎地撞开门进来便要训斥。
说到这里,隆科多的神色便已不太妙,想要插话阻拦又拦不住。
只得听舜安彦一字一句地往外蹦,可三叔不知道,那是三公主接着四公主及五公主出门小住,五公主又特意去寻了南城一个神医看看方子,奴才么,便是寻了机会去为公主护驾。
这前门街长,您也知道五公主向来身子弱,逛了没一会儿便逛不动了,于是三公主和四公主去店铺里逛,奴才便奉公主去茶楼歇息。
这样啊。
康熙挑了挑眉,那公主如何生大气了?朕的女儿朕知道,五公主平素还是脾气好的。
舜安彦心里跳了挑:脾气好,害,谁都觉得元衿脾气好。
这次再答话,舜安彦便架上了点尴尬的语气,奴才……也是奴才疏忽,三叔进屋一是不知内情没有通传,二是言语上说什么这地方繁华热闹,可事儿也多。
公主聪慧机敏觉得三叔话中有话,便不怎么高兴。
好在三叔一知道是公主便认了错,公主也不再计较。
舜安彦点到为止,而康熙也不傻,他转头指指隆科多:什么事儿多?隆科多支支吾吾不答话。
康熙便转向了舜安彦,你知道吗?等送走了公主,奴才也着意打探了番,这才知道这顶尖的茶楼都养了戏班子,京城往来富贵爱听戏的都往那儿跑,戏班么,清倌多伶人多,偶尔就有那么些个所谓的事儿多闹出来,想来三叔是知道些,才特意急匆匆慌慌忙地上来阻拦我这个小辈。
万岁爷,三叔一片苦心,都是为了我与我家的名声着想,此番不快全怪我查事不明吗,请万岁爷莫要牵连我三叔。
哦,这样啊。
康熙点点隆科多,他说得是实情?隆科多讪笑下,奴才也是着急。
不是这个,是那茶楼的事儿多那部分,实情否?隆科多噎了下,点了点头。
倒难为你有心,这都知道,还要关心小辈别沾上。
康熙倒向身后的靠枕,懒洋洋地说:行了行了,朕都知道了,你们都是好心,无碍的。
两人齐齐向康熙谢恩。
隆科多,私事都分辨清楚了,你回去吧。
朕再与舜安彦说点公事。
是。
隆科多不甘地告退,等他一走,康熙怕怕自己的暖炕。
来,小子,坐这儿。
舜安彦推说不敢,康熙拿桌上的一枚枣子砸上了他的脑袋。
你都告状告到人前了,你有什么不敢的!舜安彦挪动自己坐了上去,康熙拍拍他肩膀问:就你说那戏班清倌伶人的事儿,隆科多是抢清倌那挂还是抢伶人那挂?舜安彦低头笑了下。
这康熙,也够八卦的。
作者有话说:报!!!55555我妈要出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