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绍不是个沉溺于风月便会忘乎所以的人, 洛棠从头一次见这人,到如今跟着对方回到府中,越发清楚。
大理寺少卿的府邸是个三进的宅院, 说小不小,三四十间屋子, 府中管事护院和仆厮几十号人都安置得下。
洛棠进了府, 崔绍亲自替她将行李物件都安置进东厢房, 忙前忙后照应下来, 洛棠眼巴巴撑着笑, 却觉得此处说大也不大。
连个单独的院落都没有,比起安宁侯府……不行不行,出来了便不能再想了。
她撑起笑,不将心中的微小低落表现出来,往后还得多指望崔绍呢。
府里迎回主子, 四处忙碌, 崔绍忙了半日, 微微喘着气回到屋内,洛棠一见他便起身替他倒好茶。
崔绍谢过后饮了口,清声嘱托她:如今你便安心住下,卖身契的事情我会留意侯府那边的。
洛棠乖顺点了点头:多谢崔大人收留, 衣食住宿的费用, 待我将文稿交予书屋后拿到润笔费便还你!她在崔绍面前一直将自己扮演成坚强的小白花, 虽身陷囹圄却心志清高, 能靠自己的绝不多靠男子,她知道, 崔绍这样的君子, 就爱这种。
崔绍笑了下。
他惯常绷着脸, 倏然展笑别有一番俊朗,叫洛棠看了微微脸红,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
你是不是还不知道,玉山书斋是我开的?洛棠瞪大眼:啊?她面容姣好神色娇俏,惊诧的模样也叫人极为受用。
崔绍便噙着笑同她解释,他科考前,本着便利自己,和几个友人一同开了个小书摊,夺魁后本想关门大吉,可亲友都劝他,不若继续卖着公道的书,也好造福后继的学子们。
况且在京中行事也不能仅凭一腔忠义,诸多应酬与走动若不想被旁人知晓,有个自己的地方更好。
是也故,他将书摊开成了书斋,自己摇身一变成了幕后的老板。
原是这样……洛棠恍然大悟,一副又新奇又钦佩的模样,实则心中得意一笑。
猜对了。
因着要与崔绍朝夕相见了,她便把先前有关这人的小事全都梳理了一遍,早就隐隐猜测他与玉山书斋或有关系,果不其然被她猜中,当即将心中只有六十分的钦佩给放大成了一百分,全叫崔绍看见。
没有男人能不喜欢一个漂亮娘子为自己有如此反应,冷肃的大理寺少卿也不例外。
可问题也紧接而来。
崔绍笑了下,若有所指道:你先前的文稿,也是我替你修正的。
洛棠:……表情险些没有稳住。
刚刚书斋掌柜过来同我说,我去江南之后,你将修改后的文稿送过来了,我便没来及审阅,这些日子我会看。
崔绍说完,似是见洛棠的神色隐隐有不安,又笑了下,宽慰了她几声后离开了屋。
洛棠只觉得浑身都提不起劲儿了。
她是不小心成了夫子的寄宿学生了吗?可偏偏崔绍是个不会细致察觉娘子情绪的人,回府第一天倒还好,第二天开始,这人白日里便忙得几乎找不到影了。
幸好崔绍没有多同下人说她的来历,众人便真将她当做了崔家的远方表妹,不甚掩藏地同她交流起京中近些日子的八卦——他们崔大人立大功啦!也是辛苦,年关就远赴江南,去查那场大雪怎就造成了严重影响,查朝廷拨去的赈灾粮款究竟去了何处。
一查不得了,竟牵连出了一窝又一窝硕鼠,江南的豪族与官员们借着姻亲与举荐的庇护,将盘踞错综的势力扎根进这片土地的深处,叫去了无数位钦差都无功而返。
江南,鱼米之乡,自古便富庶,谁能舍得松口?而恰恰,崔大人伴大皇子殿下才去数月,便将这沉疴痼疾连根拔除!据闻圣上身子不好,整个年关都缠绵病榻,听到此消息,撑起身子连夸了数个好字。
如今的大理寺卿年迈,不出多久便要告老,继任者是何人,一目了然,府中众人皆为自家主子即将位列九卿兴奋不已。
在这样的气氛中,饶是洛棠心中没什么波澜,表面还是要扮作同样欣喜的。
她不能因觉着自己像个外人,就真心安理得的当一个外人。
是日,终于等到了崔绍早早归府,用完晚食,又过了许久,见对方屋中还亮着烛光,洛棠终于握着纸笔,敲响了年轻的大理寺少卿的屋门。
严寒已经随着时日退去,正值盛春,洛棠穿了件水红色的对襟长衫,罩着件杏色的外袍,不露骨,只显娇美可亲。
她挽着朝云近香髻,发髻悠然盘旋,簪着朵娇俏如魇的桃花。
她的面妆也打理得颇有心机,面若凝脂,不似敷粉,可眼尾的一抹醉红勾出桃花妆,又让人恍惚察觉,她原是用了心思的。
月色下,院落中的新开的桃花与门外站着的少女相映成辉,看起来如个借月华凝成人形的桃花妖,叫打开门的崔绍目光微微凝滞了瞬。
洛棠好似没察觉对方眼中的惊艳,含蓄婉约地展颜一笑。
崔大人在忙吗?我来找大人校稿了,若是不得闲,我便择日再来。
崔绍自然不好再叫人回去。
事实上,他也深觉歉疚,将人带回来这么些日子不闻不问,若非洛棠今夜找来,他恐怕又要埋头处理公务到深夜再囫囵睡去。
如此,今夜休息一番,同她说说话也好。
洛娘请进。
洛棠不动声色地打量崔绍的屋子,陈设清雅简约,映衬主子是个正正经经的文人,又没有世家大族积累的奢华习惯,除了些山水字画与笔墨纸砚,几乎没看到旁的陈设。
洛棠忍不住又想起那位温润的世子。
不论谢凤池内里如何,他确是从不沾染宗室子弟的恶习,崔绍还偶有应酬饮酒时,谢凤池却是因着身份尊贵又是个不需要巴结的司业,所以几乎连酒都不沾。
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还在侯爷的孝期里,他将所有不好的都收着掩着罢了。
洛棠摇摇头不去回忆,将手中的文稿交到崔绍桌上。
这会儿,她又觉得,若她出生在高门,自小应当也该如此将作业交给夫子吧。
崔绍静静看着,如洛棠所料的一样严肃,宛如在审阅手下递上来的罪状。
看了一会儿他才后知后觉,洛棠不是手下,也不是罪犯。
他默默抬眼,见到少女好似有些忐忑地坐在一旁,楚楚可怜的杏目正一瞬不瞬地看着他手中的文稿,等待他发落。
……他真的如此凶神恶煞吗。
崔绍轻咳两声,没话找话般地说:这些日子确有些忙,江南的事情还没结束,积压的案子也得尽快处理。
所以他不是故意冷落她的。
洛棠赶忙体贴地点头:我知道的,崔大人忙得都是攸关朝廷的大事,洛棠这里得您的照拂已经很感激了,怎会有怨?崔绍被体贴得心头发软,想着洛棠的话,思绪忽而有些发散。
这次肃清江南官场,最大的功臣其实并非他,也不是大皇子,更非霍将军,而是谢凤池。
他不知这人从哪儿弄到了那些世家与官员们的罪证,也不贪功,全然交给了赵晟。
谢凤池不贪,那位大皇子虽愚钝,却也不敢在大事上贪。
况且据闻霍将军当时就在一旁,他瞒了,大将军可不会,叫圣上知道只会不满,他吃了几次亏,多少学会了圆滑,以故回京之后只将事件始末如实禀报。
圣上龙颜大悦,仍旧大大夸赞了大皇子,而悬了半年之久的安宁侯爵位,终于也给袭了下去。
如今的谢凤池便不再是世子,而是侯爷。
不知不觉,崔绍便将这话同洛棠都说了开,等他意识到或许洛棠并不想听时,才后悔已晚。
我与你说这些,只是随心想到,没有别的意思,你别担心。
他沉声宽慰,洛棠强笑着摇了摇头:洛棠明白,多谢些崔大人告诉我这些,若非如此,他日再遇,我不知轻重反可能惹祸上身。
崔绍皱了皱眉:他日再遇……你已想好以后如何了?洛棠点头,虽生得艳丽扮得娇美,可她的眼神与姿态却清清楚楚透露着,她不愿屈服于命运。
如今情势所迫,崔大人好心收留我,我却不敢贪心,只待我能赚得立身的本钱,便会安静地隐姓埋名去。
崔绍闻言眉头皱得更深:你一个女子……要隐姓埋名独自生活?洛棠艰难地维持着体面笑容。
崔绍便明白了,哪是她愿意,如此娇娥,若非形势所迫,怎至于沦落到那样地步?他咬紧牙关,一时间竟想不到更好的法子。
卖身契捏在谢凤池手中,这些日回来,他也曾旁敲侧击,可谢凤池仿若故意一般没有理会。
他又顺着些蛛丝马迹去查,发现洛棠所怕的那些确是真事,谢凤池果然不同表面显得那般君子。
只要谢凤池不松口,饶是他也不能违背律法去抢,如此,确实除了隐姓埋名,洛棠没有更安全的活法。
那自己能做什么?私下悄然去救济照顾吗?那算什么,难不成……难不成像老安宁侯一般,将她当做自己的外室吗?!这般有违方寸的行为!不可!寂夜无声,崔绍盯着手中文稿,一时不再说话。
洛棠却急得攥紧了座椅扶手。
莫非是力度还未够?她还未能完全戳中崔绍的软肋?否则这人怎就不顺着她的话,接出她想要的答案呢?她想要崔绍满心自愿的维护她,哪怕不能替她赎身,也该将她供养得好好,否则仅凭累死累活才赚来润笔费,她早晚会饿死的!先前他提起谢凤池,洛棠心中已经起了波澜,有些后悔。
倒不是后悔那人如今袭了爵,位置又升高,于自己来说可惜,而是谢凤池若更得势,心中记恨自己的话,自己岂非更插翅难飞?她只能祈求谢凤池宽宏,不至于为自己这么个小女子劳心伤神,不论是殉葬还是送进宫都大有人选,不必执着于她才好!希望美好,但心中终归不安,便更要牢牢把握住身边的男子,可这人,怎就卡壳了呢!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洛棠脸上的笑终是有些挂不住,她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不急于一时。
崔大人,这份稿子可还能用?崔绍回过神,皱眉提笔又在宣纸上勾了几处,铁面无私道:不可,问题诸多,我都勾出来了,洛娘得空再改改吧。
洛棠心口升起股气,艰难点了点头。
她想起先前程四郎过来同自己传话时,她还觉得或许是下人们传话不仔细,徒添了严厉语气,不想,当面对着崔绍,才知道他的原话更冷酷不近人情。
她忍不住又想到,若是谢凤池,不论出于什么目的,面上都不会如此让自己下不来台,只会哄着自己,婉转提点自己。
心口发堵,发髻上的桃花也彷如蔫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