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绍正直和善, 极易上钩。
可若非今日遇见了谢凤池,将洛棠吓住,她恐怕还会从容不迫地再吊着对方一段时日, 不至于今晚就表露心意。
洛棠回了自己的屋,懒散洗漱后上塌, 心中怅然念着崔绍的耿直。
这半年以来, 只要自己不多表露, 他便绝不逾越一步。
崔绍当真是根木头, 自己说不在乎身世, 只求能与情郎体面嫁娶,他也信了,丝毫不为她多想想。
这世道,光是个简单清白的身世,能给女子提供多少底气退路呢?许是她的心也大了, 更或是她见得多了, 作个平凡妇人与她而言毫无盼头, 更要时时猜忌夫婿是否结了新欢,自己的位置是否稳当。
高门贵女尚有退路争一争,寻常娘子却只能忍气吞声。
崔绍刚正不阿,想不到这些自私隐晦的计较, 自觉能当她的底气, 可她却不敢将人生都赌在男子的良心上。
她难免想到, 相同际遇下, 如果这般死心塌地爱她护她的是谢凤池,对方定然不会告诉自己就这么算了。
谢凤池哪怕还没到崔绍这般珍爱自己, 可只要自己卖力去讨好了, 得到他一个轻飘飘的肯定, 他就会说到做到,她直觉那个人如此。
可洛棠又很快抱着被角懊恼不已。
白日谢凤池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似乎还能叫她溯回当时的感受,她晃晃脑袋,希望自己赶紧不要再想他了!崔绍再迟钝,起码是个安全可控的,总想着谢凤池又能怎样?他难道真会不计一切地来爱自己吗?不设计她都算好的了!她不觉得自己有本事勾得那人神魂颠倒,她甚至觉得,先前谢凤池表露出来的爱意,或也只是在配合自己,顺水推舟罢了。
想到这里,她甚至有些闷气。
恨他秉性恶劣,明明已经恩断义绝,还要对她行那般戏弄之事,更恨自己手段拙劣,现如今只能勾住崔绍,却又不敢恃宠而骄叫崔绍替自己出气,反而要隐瞒下这事,怕他心中不喜。
*秋风又刮了些时日,再过几日便是中秋,日头却少见的微微犯了凉。
洛棠戴着帷帽,正在书斋与编撰先生聊新的话本,忽而听到旁边进来的客人议论:真的假的,崔大人那么大一个官儿,当朝就给扣了?证据确凿,天子也要与庶民同罪啊!这么想也是啊,江南的贪腐案,明明都抓住证据了,这半年来还未能将那群硕鼠连根拔起,没准就是有人在里面帮遮掩呢。
洛棠一顿,立刻惊疑不定看向书斋掌柜,人群只有他们二人知道,崔绍也是玉山书斋背后的老板。
掌柜同样震惊,不过很快回过神,借口与那些闲聊的客人攀谈起来。
一问才知,这是今日早朝上发生的事,有人证呈上赃物清单,其中所有东西都在江南被查抄了出来,唯有一把玄铁铸得宝剑,正是崔绍往日佩戴过的。
崔绍立刻反驳他的佩剑是曾经的安宁侯世子,也就是如今的新安宁侯谢凤池所赠,可谢凤池因着守孝并未上朝,御史台只好先将人暂时扣下,再去安宁侯府问讯。
虽然结果还未出,听闻此事的百姓们仍是唏嘘不已。
洛棠却记得,崔绍的确有把削铁如泥的玄铁宝剑,他正是用得那把剑斩断了大皇子拴在自己脚腕上的细金锁,谢凤池也亲口承认是他所赠的。
可这剑,竟成了弹劾崔绍的赃物……娘子还是先回府中等候消息吧。
掌柜见洛棠失了神,便走过来低声与她商议。
洛棠呼吸有些艰难。
她这才有些隐约预感,谢凤池前些日子所说,让她回去过过看她想过的日子,她会回来求他的,难道不是要直接针对自己,而是……针对崔绍!?洛棠来不及想太多,匆忙应了掌柜,提腿便往外走。
来往莘莘学子还不知就里,有人喟叹崔大人不是那样的人,崔大人正直清廉,在大理寺中不知为多少人声张了正义,这次定当是受了奸人所害,不足为惧!这些文人声声仗义,义愤填膺,又叫洛棠脚步一顿,生硬停驻在书斋外。
这里的书装帧简单轻便,所以卖的惠利,是崔绍特意为了寒门学子而准备的,可大部分人并不知道。
他初次冒犯了自己,心中不安,第二次便直接诚恳道歉了。
还有这半年的相处,叫洛棠知道,他当真知礼守节,比谢凤池那个表里不一的伪君子要真诚的多。
他是个好人,洛棠却猜测,谢凤池是十有八九不会正面替崔绍证明了。
她不得不想,这其中,有她的拖累。
但她狠了狠心,嗤笑谢凤池,凭何觉得,她会为了崔绍去求他?她向来胆小怕事,依附男子自然只想与他们同甘,夫妻到了大难临头的时候还各自飞呢,罔提她同崔绍如今还什么都不是。
思及此处,洛棠又是一顿。
她突然想起,几日前,她同崔绍心意互通后,故意将话题勾到嫁娶之上,那时崔绍却极少有地沉默,过了很久才说让她等等,但定不会负她,只待此番事毕。
她本以为是如今自己身份未安置妥当,对方不便迎娶,心中还有些咯哒,如今想来,更有可能是崔绍早就知道他即将面对什么。
等此番事毕,盖因不想拖累她。
洛棠攥紧衣角,良心与私心在胸膛里互相撕扯,像两个在市井撒泼的小民安宁不得。
半晌,她深吸一口气,仰头看向深秋的高空。
罢了,既然崔绍早有打算,她又何必惊慌?定了心神后,洛棠折回书屋,小声指挥了掌柜几句,若是近来有空,也可将书斋中的账目清点妥当,再不济,歇业整顿几日也好。
掌柜当即点头,崔绍与洛棠初识那日,他老人家没看清洛棠的脸,如今只真心实意将她当做真是崔绍的表妹,压着感激,轻声宽慰她:娘子放心,大人不是那样的人,书斋的事老奴也会打点好,您就安安心心等着他回来便是。
洛棠鼻尖一酸,明明还没到什么地步,却给她一种生离死别的感觉。
她定下心神后,直接回了府。
风暴来临前,最弱小的动物会跑得最快,她心中虽信崔绍有主意,却也不至于真就甘心在府中等着。
可她当真拮据,崔绍也两袖清风,搜刮了半日,也就才整理出她的十两润笔费而已,旁的头面都是便宜货,繁琐还值不了几个钱。
洛棠再次忍不住,想起那根被她遗落的、谢凤池送的玉钗。
可很快,这半年来贴身照顾她的丫鬟碧溪又给她送来百两银子——这是崔绍早前准备的,没有提前给她,也是担心万一没出事,叫她白担心。
可终究还是出了事。
大人说了,若是他不能回府,也叫娘子莫要担心,继续写自己的本子,好好等他便可。
丫鬟红着眼,陆续将崔绍的话告诉洛棠,其中更蕴含更深的意味——若是他当真回不来,也请恕他信口开河了,未能圆满洛棠查明身世的愿望,还望她坚强珍重。
洛棠蓦地攥紧了包裹银子的布包,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百味陈杂。
*太阳已经落了山,秋日的余晖不够温暖这座清冷的宅邸。
今夜,洛棠没等回宅邸的主人。
又过了几日,下人们终于从外面打探到消息,却是哭着回来说,安宁侯拜见了圣上,道不知送剑一事!洛棠几乎当场就要跌倒,幸好她身后就是座椅,没叫她太过失态。
谢凤池……他竟真这么无情?崔绍可是来过侯府,是他亲口承认的好友啊……但不等洛棠多恍惚,禁军很快便来查抄府邸,因着崔绍是大理寺少卿,所以禁军多少给了几分薄面,也容洛棠颤抖地将所有的个人银钱都带上,才跌跌撞撞离了府。
丫鬟小厮们围在府门前哭得宛若崔绍死了似的,听得洛棠心烦意乱。
不是还没死吗,哭什么丧!管家和碧溪一同前来,官家哑着嗓子问她,娘子可要同他们一道先去找个屋院歇脚,总不能真叫这么多人流落街头。
洛棠犹豫半晌,点了点头。
崔绍不仅给自己留了后路,给这满院宅的下人也留了,可他毕竟是个清官,手中银两最多也只能给到这么多了,所以最后几十人也找不到多宽敞的院落,那屋主还要收定金。
眼见管家面色凝滞,洛棠只好将自己身上的银子匀了些出去。
左右这百来两在她看来,有同没有也无二样,不如现在先叫自己过得舒服些,也免得明日的吃食都没着落。
况且崔绍的人对她都很好,不像侯府里那些阳奉阴违的,崔绍选的人,就如他本身一般坦诚耿直。
到了夜里,洛棠不得不和碧溪挤在一个屋里。
碧溪睡在外间的小床上,洛棠躺在里间,睁着眼。
这段时间她一直精神紧绷着,如今悬在头顶的刀终于落了下来,好似等到了审判,洛棠才发觉自己再也没有别的盼头,撑着自己的那股子心气儿也就消了下去。
她顶着这黑漆漆的帐顶,不住地想,落到现如今田地,就好似是老天爷在嘲笑自己一年多来的算计是场空,下贱的人如何处心积虑想往上爬,最后都会重新落回泥地里。
可她甘心吗?当然不甘心啊,她已经退让了许多,打算只守着崔绍过日子了,可就这临门一脚,都要生生被折断,她如何甘心?她闭上眼,胸口不住地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