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羽和洛裳的故事持盈是听过的, 但她对这两人没什么兴趣。
丹枫岛的经验教训够多了,如今再遇上,持盈只想退避三舍。
不过这会属于别人找她麻烦。
文昭领的持盈是另一条小路, 长满不知名的海草,这些滑腻无力的生物在水中自舞, 配上修士的夜视能力, 看一会就头皮发麻。
文昭也看出持盈的不自在,她干咳一声道,就因如此, 故而没什么人来这。
持盈没有答,脚下依旧跟在文昭后边,文昭的鱼尾在这是真的如鱼得水, 轻松避开了这些妖物,因不能惊动他人, 持盈则要慢上几步,等妥当后, 到目的地时,人已经多了起来。
那丛阴暗的海草过后,前方的路豁然开朗,数以千计的光点汇聚前方,数尺宽的白玉砖铺开,两旁宫柱依次而立, 尽头的阵法缓缓转动,它像一只巨眼,注视天地万物。
如果是平日持盈是要停下来观赏一番的, 不过今日不同往日, 在那巨大阵法前, 有人正持剑而立。
一张破碎的面具被弃置于地,上头还染着鲜血,不远处是持盈不曾见过的修士。
生的俊秀非凡,宛如高高在上的神祗。
另一人持盈是见过的,说去染个黑毛,结果去喝酒,气得江愈白和她诉苦。
话说回来江愈白……持盈避开多余的念头,专心听文昭解释。
文昭低声道,那是玄虚宗的清羽,他果然来了。
持盈微微蹙眉,不知道是不是她错觉,这玄虚宗的清羽和谢叙央有几分神似,都有种不近人情的冰冷。
只是谢叙央平日里颠三倒四的行为冲淡了那张脸带来的疏离感。
不过眼下谢叙央的神情近乎冷漠,他的左小臂被刺穿,鲜血顺着指间滴落,有些狼狈。
文昭还在低语,他大抵是算准了这时的谢宫主不能分神,打算从背后偷袭,只是没想到谢宫主早有防备。
听完文昭的话,持盈厌恶皱眉,小人行径。
清羽好歹也是一个大派的中流砥柱,居然做出偷袭这等下作行为,着实令人不齿。
大殿内一招失策的清羽重新看向谢叙央,这儿受阵法影响,殿内容不下一粒尘埃,即便是谢叙央的血,也只能悬浮在空中。
他盯了会那些血珠,忽然笑道。
没有第二次。
受了伤的谢叙央并不慌张,他心念一动,背上的本命剑飞出,转瞬间一剑化万剑,直指清羽。
你不是我的对手,过去是。
谢叙央的唇色近乎全无,可即便如此,他依旧不失风度,有条不紊的维持着阵法。
现在也是。
被这句话激到,清羽脸色难看,他记起了当年的大典,四面八方的客人前来,原是要祝贺他修为再进一步的,但是谢叙央来了。
仅仅一剑就废了他半数修为,令他在所有人面前颜面尽失。
他记得,他一直记得。
殿内杀气暴涨,谢叙央抬头看向紧盯自己的清羽,你入魔了?一双红眸的清羽并不躲闪,他拂过剑身,平静叙述往事,托谢宫主的福,入魔后修为大涨,方便了许多。
要不是谢叙央,他岂会修为受损,连带心境倒退,最后被迫入魔。
堂堂天之骄子最后沦为笑柄,洛裳更是弃他而去,师长厌恶他,小辈唾弃他,门派内最低微的杂役都看不起自己,所有的一切都没了,都因为谢叙央没了。
都怪你都怪你都怪你!无数个日夜的恨意转化为最浓重的杀机,自脚下延伸开来的魔气幻化成一头巨兽,扑向这漫天剑阵,巨兽之下清羽抬剑杀向谢叙央,欲除之后快。
两剑相交之时,殿内爆发出惊人的剑气,待动静散去,谢叙央看清了来人。
是持盈。
他不知作何表情,脸上的冷意一下子化开,依旧是平时的玩笑语气,大人谈事,小孩子一边玩去。
持盈提气挥去剑身上缠绕的魔气,扭头斜睨谢叙央,什么事,我的家事?谢叙央一噎,他正想说是他的家事,转而记起身后的阵法来,于是无话可说。
堵上了谢叙央的嘴,持盈二度挥剑,自她身后的剑光接二连三散开,杀向半空中缠斗的魔气。
见此情景,清羽并不慌张,他驻足凝视持盈,过后嘴角扬起奇异的笑容。
我说是谁,原来都是自家人,失敬失敬。
持盈懒得和这人猜哑谜,只将长剑一指,半点不客气,滚。
毁她门派阵法,她没有当场动手已经算客气了。
清羽猛然冷下脸来,谢叙央也就罢了,她持盈算什么东西,也敢和自己叫板。
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持盈,尽数奉还。
话不投机半句多,寥寥几句后,两人再次举剑,厮杀在了一起。
如此,谢叙央得了空,他顾不上受伤的胳膊,给持盈做起后手来。
清羽本是玄虚宗数一数二的高手,在他看来,持盈不过一个小小无名之辈,能接住他一招已是三生有幸,不可能再斗下去。
可事实就是,除去一开始的薄弱后,持盈没有落下太多,甚至在谢叙央的加入后,她开始和清羽打的有来有回。
一个无名之辈。
打斗中的清羽又气又怒,杀意上了心头。
他才是天下第一,胜过谢叙央的高手,他才是。
见清羽再度魔气大涨,躲在暗处的文昭急了,她正要出手,不想身后响起一个阴测测的声音。
我的好儿,你在此做什么?文昭浑身一僵,自虚空处伸出的锁链将她捆了个结结实实,腰间的伤口再度裂开,叫文昭疼痛难忍,她虚弱抬头,哀求着。
父亲。
哼,和外人勾结,你还有脸喊我父亲。
海市主人从后边走出,他看着倒地虚弱不起的文昭,脸上不复从前的温柔。
我回头再收拾你。
言罢他看向大殿中相斗的两人,眼中明灭,按照他的计划,只要等清羽杀了谢叙央,他便可接手阵法。
偏偏半路杀出个孽畜来。
按下杀意,海市主人毫不犹豫加入了战局,凭借自身优势,在此呼风唤雨。
那些令人厌恶的海草忽然疯长,一个个挥舞着长臂向持盈等人袭去,即便被剑砍成数段,依然孜孜不倦向持盈跑去。
持盈一个不慎,手背沾上一片碎叶,就如刀割般疼痛难忍,再动手,吸饱了血的海草化为齑粉,争先恐后往持盈身上扑去。
这样下去不行。
谢叙央将人拉到身后,以剑身竖起屏障,吩咐持盈,生火。
持盈不做多想,当即掐起谢叙央曾经教他的法术。
和谢叙央正面对上的清羽见后低笑,和你比起来,谢宫主对谁更上心,洛裳。
屏障主人一时心神微乱,他抬头看去,洛裳不知何时站在殿门口,她就如传说中那般美丽,恍如月宫主人,高贵清冷。
只是如今这月宫主人失魂落魄,面色苍白。
她向前走了两步,又退开,用极低的声音喊了一句,师尊。
谢叙央抿紧嘴唇,语气蓦然温柔不少,谁让你来的?洛裳惨然一笑,谁,没有谁,师尊一直不肯见我,我只能用这种方法等师尊回来。
她又用过去的姿态,像个稚儿般依恋问,是我做错了师尊让师尊生气,以致师尊负了我们之间的约定?她痴痴望着谢叙央,当持盈手中明火燃尽,余火顺着蜿蜒的海草继续燃下去时,她一下子拔高声音,哭泣着,抱怨着。
我一直乖乖听着师尊的话,可师尊为什么要骗我,躲我,不肯见我。
师尊你知不知道,外面那些人都怎么看我,讨论我?他们耻笑我,看不起我,觉得我就是个笑话。
这是被捧在手心长大的孩子,自己都不曾话重过一分。
更何况落泪,谢叙央被洛裳带走了心神,他正想出言安慰。
一直按兵不动的清羽动了。
数十股魔气从天而降,钻破谢叙央立下的屏障,打算一举拿下。
清羽快谢叙央的动作更快,手中的剑成了残影,一息之间就砍断了魔气,在清羽来不及反应的时候,谢叙央已经逼至清羽身前,当剑尖刺中清羽胸膛时,洛裳忽然大叫起来。
师尊不要。
她跑到谢叙央跟前,紧紧拽住谢叙央的手,下跪求道,师尊求求你,不要杀他。
谢叙央险些握不住手中剑,他看着这个亲自抚养长大的孩子,心中泛起无数苦涩。
你不让我杀他,是因为他是你的夫吗?洛裳不敢直视谢叙央的眼睛,她只是一味摇头哭泣,求求你师尊,我不想后悔。
这个理由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或许在很久以前,他就该下定决心的。
抵制胸口的剑被收回,谢叙央正欲让两人离去,自背后蹿起的魔气化作利剑,直接穿透了谢叙央的胸膛。
夫子!师尊!洛裳慌张想扶住受伤的谢叙央,一只手抓住她,将她从谢叙央身边带离。
我说过的。
清羽紧紧环住洛裳的腰身,微微笑起来,没有第二次。
谢叙央会放过他一命,可不意味着他会对谢叙央感恩戴德。
妨碍他的人,还是早些死了好。
见鲜血染红了谢叙央胸膛,洛裳又恨又气,你放开我,你这个杀人凶手。
清羽还真放开了洛裳,见她扑到谢叙央身边打算施法救人,嘴角越发上扬,他取走谢叙央身上的守阵人凭证,递到洛裳面前,循循善诱着,洛裳,你最识大体,知道现在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你师尊只将阵法修补到一半,剩下一半若是不补。
阵法封印的地水火风泄露出来,倒是莫说界外的沧云派还能不能看见,苍生都要遭难了。
施法的手一顿,她含泪看向清羽,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他伸手拭去洛裳眼角的泪水,诱哄着,乖,快去做你该做的事。
一连串的事让洛裳六神无主,她下意识呢喃,可师尊……他冷冰冰道,你在犹豫什么,他只是受了我一剑,还没有死。
你再拖下去,阵法出了事,到那时,他就真该以死谢罪了。
被清羽惯用的语气呵斥,洛裳轻轻一颤,在持盈的注视下,起身走到了阵法中央。
边上等候的海市主人早已迫不及待,紧跟着洛裳来到阵法,见洛裳看过来,海市主人笑起来。
仙子莫慌,只需在修补最后一步,将守阵人的凭证给我便是。
洛裳知晓这个阵法有多重要,婉拒着,不行。
照他的话做。
清羽踩住谢叙央的右手,将剑抵在谢叙央脖颈,否则我现在就让他成为死人。
还有你。
清羽看向提剑欲行的持盈,沧云派的弟子,你多动一下,我就剜了他的眼睛。
已经出鞘的剑被迫收回,持盈站在原地,方才一阵打斗,她也狼狈不堪,以致身上的配饰都少了些。
她不能动,谢叙央却催促她来。
动手。
倒在地上的谢叙央出声,这是你们沧云派的东西,不能落入他人之手。
回应谢叙央的,是清羽移动的剑尖。
夫君住手。
洛裳怕了,不敢再推脱,我会把守阵人凭证交给他,只要你别杀师尊。
言罢她又看向持盈,簌簌落泪着,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是沧云派弟子,以致害了你。
持盈握紧手中剑,扭头不愿看洛裳。
但洛裳还在继续讲,她似乎在自我安慰,答应他好不好,只是换个守阵人,阵法不会受损,你们沧云派也能见到掌门。
洛裳絮絮叨叨着,在说海市主人有多好,只要她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谢叙央就可以得救,他们沧云派也不会有麻烦。
所以呢?持盈看着洛裳,我就要听你的,任他宰割吗?面对油盐不进的持盈,洛裳生出一种迁怒之情,要不是她,她也不会中清羽的阴谋,害得师尊如今。
如今一个万全之策就能救下师尊,偏偏她说什么都不答应。
洛裳不免埋怨,师尊好歹也是真心待你,狗都知道知恩图报,你却如此冷血无情。
持盈还和她斗嘴,夫子只教了我三天,他教你足足有一甲子。
论知恩图报,怎么也该你先来。
她说完补充一句,当然,他是无福享受,不然也不会数年不归流宫。
洛裳脸色一僵,她虽知外头的流言,但这话拿到她面前讲的,持盈是头一个。
你休得胡言。
洛裳急急忙忙开口,她欲和持盈说个高低,一旁的清羽突然打断两人谈话。
他猜到了持盈的打算,你在拖延。
持盈不答,谢叙央调动灵气,摔落在一旁的长剑向着清羽飞去。
趁这个功夫,持盈拔剑而起,再次和清羽缠斗起来。
那边的海市主人反应过来,他手下的海草刚伸出一丈,从远处飞来的剑光直接对准了海市主人的命脉。
过后一个爽朗的女声响起,师妹,你总算学会这招了。
清羽神色恼怒,他顾不得还在和自己相斗的持盈,打算抓了谢叙央做人质,面前已经多了一人。
他相貌出众,态度更是温和,还和清羽好声好气解释道,你大抵不认识我,不过无妨,只记得我是谢叙央的帮手便是。
说完,手中折扇化为利剑,以四两拨千斤之势,逼的清羽步步后退。
而另一头的海市主人则被赶来的蔺兰十拿下,她剑气中带有炎火,对上横七竖八的海草是不废吹灰之力。
不过一息功夫,殿内形势倒转,持盈丢下清羽,跑到来人身边,满心欢喜唤道,师兄。
赶来的温鹤并不多言,只将谢叙央带离一边,施法替谢叙央疗伤。
有了喘气功夫,谢叙央才同温鹤废话起来,你们寻的北山?面对这位从前的前辈,温鹤没有太多话,他嫌弃师叔成日昏睡,说坐不住。
谢叙央笑了两声,这笑牵动了伤口,叫他下意识吸气。
温鹤见了道,莫要分神,魔气入经脉不是小事。
谢叙央果然老实下来,他抬眼看向朝他走来的洛裳,不知想到了什么,转头和持盈闲聊起来。
你家鱼快死了。
持盈这才反应过来,跑去给文昭解绑。
自阵法中走出的洛裳跪坐在谢叙央身边,拿出丝帕想替谢叙央止血,被谢叙央避开了。
他无视身侧的洛裳,对着远处的持盈指指点点,会不会啊,不行就送点灵力给她。
持盈被文昭身上的锁链弄得心烦,巧劲没有,举剑文昭又是摇头的,对谢叙央也没好语气。
要你管。
谢叙央理直气壮,我送的鱼,怎么不能管了。
他和持盈聊得欢快,让边上的洛裳坐立难安,她将守阵人凭证交还给谢叙央,轻轻拽住谢叙央的袖袍,央求着,师尊我知错了,您打我骂我都好,能不能不要理我。
谢叙央拿起那枚凭证,终于肯多看洛裳一眼,你我最后的体面,自请下山去吧。
言下之意就是要断绝师徒关系,洛裳如遭雷劈,她不可置信看向谢叙央,强颜欢笑着,我知道这次是我犯下大错,师尊您关我百年千年都没关系,可能不能不要将我赶出师门。
师尊……胸口的血草草止住,不远处的打斗也临近结束,谢叙央让温鹤停下,借着温鹤的手站起,见洛裳扯着自己袖子不放,谢叙央笑着道,放手,别让我对你发火。
这张笑颜是曾经的洛裳见过最多的,如今眸中毫无半点笑意,宛如陌生人。
她心中有多不舍,手下就有多轻柔,随后最后一点布料自指尖离去,洛裳越发惶恐。
她的身子彻底软下,看着谢叙央一步一步走到清羽面前,和他人低语几句后,废去了清羽的修为。
要是过去,她会怎么做,哭着喊着,求师尊手下留情,饶清羽一命。
对吗?洛裳下意识按住胸口,她应该痛彻心扉,恨着清羽对她所作所为,同时又希望师尊给他一个机会。
师尊待她这么好,这一次也会听她的。
可是为什么,这次师尊没有再听她的了。
她好似灵肉分离,只会站在一边看着谢叙央和别人笑谈,师尊的笑骂,师尊的泄气,她一直喜欢的师尊。
记忆回到很多年前,她气喘吁吁练完剑,对树下的人撒娇,师尊你答应了的,我练熟这套剑法你就让我出去……不行,我就要当侠女,有酒有肉,游历四方,和师尊一样潇洒。
潇洒……洛裳愣愣回过神来,她看着爬到自己身边的清羽,忽然笑出声来,她蹲下身扶起清羽,像个贤惠的妻子,仔细照顾着她的丈夫,并温柔诉说着。
夫君,你是不是还欠我一剑?作者有话说:应该还有一章收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