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今日的天气是难得的晴好。
晴朗起来, 就连一连刮了好几日的风好似也跟着小了许多。
天际覆着一层不浓不薄的灰云,将初冬清冽的日头隐绰遮掩在其中,露出来一点点浅淡的碎金色泽。
有破碎的光斑落在正中的青石板路上, 削减了几分院子里景致的萧瑟与单调。
几只冬雀停在墙角的那几簇青竹上, 啾啾的清脆鸟鸣一早便响个不停。
俞安行盯着空落落的掌心,眉眼间聚拢起浓浓的戾气。
他昨夜披到她身上的外衫, 也被她整整齐齐叠好,规矩地放在了床头。
瞧来有几分碍眼。
俞安行面无表情地从床上起身。
只在低下头时, 身形又愣住了。
手背上的那几道伤痕依旧狰狞。
但有人替他抹上了药膏。
淡淡的草药气息萦绕在指尖, 令他整只手都不由僵了一瞬。
目光看向微微下陷的床畔处。
那是青梨昨夜一直趴着小憩的地方。
俞安行别开了眼。
心里想着——多管闲事。
他面上隽秀的眉眼仍旧是一派无波无澜的温和与平静。
心里的情绪却是一直在上下起伏着。
所以他又忍不住轻咳了起来。
咳嗽声惊扰了站在廊下的身影。
门打开。
毡帘被来人轻轻撩起。
俞安行循着声响往门口的方向望过去, 眸光有片刻的停顿。
青梨缓着步子从外头走了进来。
昨夜里她跑过来时,身上只松垮地裹了一件外衫, 如今已然穿戴齐整。
发髻用玉簪松松挽了起来,露出一截莹白细腻的玉颈。
再往下,锁骨的线条分明。
俞安行突然发现,她这样也很好看。
青梨走进来,又驻足踅身去关门。
窗外淡淡的天光从门板上刻镂的花纹细缝中映照进来,浮动在她周身。
回眸间, 她往床上看去。
一只苍白纤长的手从垂地的幔帐后伸出。
俞安行深邃俊美的面庞露了出来。
妹妹。
他温柔的目光穿过幔帐尾端晃荡的细碎流苏望了过来, 久久停驻在青梨身上。
嘴角牵起一抹浅浅的笑意,光影都为之失色。
在那一瞬间,青梨的呼吸下意识便轻了几息。
她怕惊扰到他。
俞安行在病中, 脸上是苍白的颜色,却仍旧俊美异常, 只眉眼间似含有深深的倦意。
兄长可是又不舒服了?青梨低声询问着, 将手上抱着的那簇小白花先搁在了案头。
嫩黄色的花蕊随着她的动作轻轻颤着, 其间点缀着几滴还未消散的莹澈晨露, 在光线的照射下泛出粼粼的微光。
她站在门口。
即便她的影子被投射在窗棂处的日光拉长,稍稍缩短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她离俞安行也仍旧很远。
俞安行不喜欢这样远的距离。
他未开口应青梨的话,只是又抵唇低低轻咳了好几声。
咳完,他微垂下头,抬手抚着胸口,模样瞧来虚弱至极。
眼角的余光却是眨也不眨,定定地落在青梨身上。
他在静静等待着。
果然。
青梨很快便轻着步子行至床畔。
感受到她逐渐靠近的气息,俞安行面上笑意加深,有深深浅浅的涟漪在他眼底晕散开来。
青梨如同昨夜一般坐在一旁的小杌子上,双手托腮与俞安行对视。
干净的眼睛里盛着明亮的光,像缀满了一层细碎璀璨的星子般。
长眸盯着她。
她眉间似蹙非蹙,不知是不是真的在担心他。
但此时此刻,她离他很近,而且确实在看着他。
俞安行盯着她的眼睛,能清楚地看她清透的瞳孔里倒映出的自己。
我没事,只是醒来时没看到妹妹,动作有些急了。
青梨今日醒得早,一是被昨夜里的那个梦搅得有些心神不宁。
二来……则是想再偷偷回椿兰苑看一下情况……只是她才刚要踏过月洞门,迎面便遇上了从外头走进来的元阑,堵了她的去路。
从元阑口中得到他昨夜已将小鱼带到了沉香苑的消息,想了想,也就没回去,只同元阑说自己是特意过来给俞安行摘花的。
青梨关切地看着俞安行,语气里不无自责。
我醒得早,念着兄长还在病中,怕扰了兄长,于是就先出去了。
嘴角噙着笑,俞安行看着青梨纤长的眼睫,淡声开口。
我身上带着病,成日里都呆在床上,哪里会扰到我?妹妹下次若是早醒了,可要记得叫我。
好。
青梨应声,又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昨夜的事本就是意外,她因着这意外才守了俞安行一夜,哪里还会再有下一次?她答应得很快,俞安行初醒时的消极情绪消散了些,目光越过青梨,掠向了她放在案上的那几支小白花。
同他前些日子在她窗台前看到的那几支白花很像。
是了,她那日说过的,过些日子会送花过来给他。
过了这么多天,她也没忘。
青梨注意到了他的视线,起身将那簇小花拿在了手上,递到俞安行眼前。
我记得兄长之前去椿兰苑时,好似很喜欢这花,刚刚便特意在院子里摘了一些,好看吗?纤纤的十指掩映在白嫩的花瓣中,愈发显出指尖处泛着的那点粉红。
俞安行知道她的手很软。
白花散发着淡雅的香气。
他却从中敏锐嗅出了夹杂在其中的、不太明显的蔷薇花的甜香。
目光在花瓣间流连,俞安行缓缓点了点头。
好看。
得了俞安行的肯定,青梨更开心了。
她征得了他的同意,起身到一旁的博古架去寻合适的花瓶。
博古架上形形色色的瓷器摆得琳琅满目,寻不出一处空余的地方。
虽瓷器的数量瞧着多,但摆放得很是齐整,且被打理得很干净,光滑的表面上看不见一丝一毫的灰尘。
式样众多的花瓶被放置在博古架上的最后一层。
琳琅满目,有端庄大气的斗彩玉壶春瓶,亦有精致婉约的天蓝釉花觚。
至于其他的,青梨便叫不出名字来了。
她乍一眼望过去,只觉一双眼睛都要花了。
但即便如此,少了花枝的装点,单凭几个光秃秃的瓶子,再如何精贵奢华,房间内看起来也仍旧是了无生机的。
青梨挑中了一个淡雅的青釉素瓶。
她拿起来问俞安行。
这个如何?她想,素白配上雅致的浅青颜色,应是相宜的。
俞安行应声望过去,眉眼间也跟着漾出一层浅浅的笑意。
他却根本没看她手里拿着的是什么,只看着她。
只要妹妹喜欢便好。
他这般说,青梨便当他是同意了。
眼睫低低垂着,她认真将手上的花插到素瓶中,又再抚着下巴细细端详着,调整了一下花枝的位置。
最后,她将花瓶摆放到了俞安行床头的桌案上。
这样一来,即便是在床上,他也能清楚地看见。
瓶里的花枝在微风中轻轻前后摇摆着,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在这萧索枯寂的冬日里,很是鲜活。
和她一样。
但和他却很不一样。
鲜活、生机这些词,同他向来都沾不上边。
目光微移,俞安行看向站在一旁的青梨。
她的眉眼里堆砌着笑意,隽秀又灵动。
摆好了花瓶,青梨又提着裙裾坐回了床边。
长眸眯着,俞安行瞥了一眼手背上的伤痕,冲着眼前的人扬了扬手。
这是妹妹替我上的药?青梨点头。
只是在说到这事时面上又禁不住有些支支吾吾的。
说来也是,昨夜她本来只是想着阖眼小憩一会儿,结果不知怎么回事,竟就这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还梦到了那些旧事……今早她出门时,路过妆台,虚虚往台面上立着的菱花铜镜里瞥上了一眼,便看到了自己红肿成一片的眼眶,想来应是夜里做梦时她哭了出来……也不知自己的动静有没有扰到俞安行,若是教他也听见了自己的哭声……青梨心底难免会觉得有些难堪。
且她醒过来的时候,身上披着俞安行的外衫也就罢了,自己的手竟也被他握住了,就紧紧地贴在他心口处……她现在再回想起那个场景,仍旧会不可避免地生出些莫名其妙的羞赧来。
急急地收回手时,她恰巧便见到了他手背上的伤痕……俞安行察觉到了她面上神情细微的变化。
他微微俯身,凑近她的脸庞。
妹妹在想些什么?因着身上的病,俞安行这些日子的嗓音一直沙哑得不成样子。
近些天来才恢复了些,只是没有全好,清冽好听的嗓音中夹带着一丝嘶哑的声线,低低响在耳畔,似乎暗藏着缱绻与蛊惑。
青梨的心弦轻易被拨动。
她的鬓发被挽起,耳畔碎发掩映下,小巧的耳垂隐约露了出来,泛着细腻柔和的光泽,恍若上好的无暇珍珠。
眼下却被他轻轻重重喷洒过来的呼吸烫到。
俞安行凝神,静静看着那点雪白一点点变得粉红。
有些意外。
他禁不住轻轻笑了一声。
青梨的思绪被俞安行这一笑拉了回来,她注意到他突然的靠近,身形往后退了退。
……没想什么……她慌慌忙忙地随意应了他的话,目光下意识瞥向床头上被她叠得齐整的、他的外衫。
俞安行循着她的视线望过去,温声开口解释。
昨夜里妹妹睡了过去,我半夜时朦朦胧胧地醒过来一次,听到妹妹口中一直小声地喊着冷,便替妹妹披上了我的衣服,妹妹莫怪。
昨夜里睡得昏沉,青梨实则对大多数事情都没了印象。
粗略想了一下,自己从椿兰苑里跑出来时,夜风吹到身上,好像确实是有一点冷的。
怎么会,倒是烦扰兄长了……本来昨夜我是想守着兄长来着的……青梨心里的疑虑被打消,重新看向俞安行手背上的那几道疤痕。
兄长可是不小心让伤口沾了水?还是忘记上药了?我记得之前的伤口没有这么深,怎么会留疤了呢?左右不过多了几道疤痕,没什么要紧的。
青梨却是不赞同地摇了摇头。
可是在手上留着几道疤,多不好看。
俞安行从她的话里挑出了重点。
妹妹不喜欢我手上的疤?青梨反问他。
哪里有人会喜欢在自己的身上留下疤痕?长眸沉沉地注视着手背上那几道显眼的痕迹。
她不喜欢。
好在,他手上的疤痕尚新,还可用玉颜膏来祛疤。
视线轻移,俞安行看向他和青梨之间的分界线。
她刚刚往后退了退,他和她之间的距离又远了一些。
可昨夜里,她却是缠人得紧。
眉梢轻挑,他再一次紧逼而上。
长翘的眼睫抬起,似从青梨面上缓缓拂过。
余光瞥见她雪白的耳垂再一次慢慢地泛成浅浅淡淡的粉红颜色。
很有趣。
唇角缓缓勾了下,送出一声笑。
元阑办事不细致,总会忘了给我上药,比不得妹妹的细心。
不若妹妹这几日就留在沉香苑陪我,好不好?作者有话说: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回头修文的时候发现给病人送白花好像并不是很合适(do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