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俞安行的声音一贯都是淡淡的。
眼下他皱着眉, 嘴角抿着,下颌微微绷起,看起来似乎在生气。
他总是在笑着的, 很少会见到他露出这般模样。
青梨看着他, 先是愣了一会儿,又不知突然想到了什么, 嫣然弯唇,浅浅地笑了起来, 明眸里眼波流转。
她扬了扬被他紧紧握住的手腕。
兄长这么担心我?纤细皓腕上的温度是暖热的。
俞安行听了她的话, 手上却好似突然被烫到了一般。
这次不用青梨挣脱, 俞安行自己便先松开了手。
长眸盯着她湿了大半的衣裙,欲说出口的话戛然而止。
宁柔婉拎着裙角绕到了俞安行身前。
她似乎被吓得不轻, 眉头轻轻皱着,眼眶里好像也带上了若有若无的红意。
宁柔婉不知小声说了句什么,俞安行转过头去看她。
青梨看着俞安行眉尾处那一道殷红的血痕,刚拿出帕子的手一顿。
她低头,若无其事地擦起了还在往外淌水的裙角。
扈玉宸没了双臂,只是靠着一股蛮力在厅内横冲直撞。
桌子、圈椅、茶壶、杯盏均杂乱无章地摔落到了地上。
好在外头候着的小厮赶来得及时, 很快便将扈玉宸制服, 听着老太太的令,将还在呜呜挣扎着的人给押了下去。
老太太被扈玉宸此举气得一阵头晕,拄着手中的沉香木杖, 身子颤颤地靠在案几旁,捂着胸口, 接连喊了好几声作孽。
好在莺歌及时上前将人给搀住了, 才不至于跌倒在地。
老太太由着莺歌扶着自己坐了下来, 平复了许久, 又看着莺歌指挥着小丫头们将满地的狼藉收拾了个干净。
小丫头们的手脚利索,地上堆积着的满地的碎片很快被清理干净,热茶被重新奉上,厨房的婆子甚至还送来了新鲜出锅的桂花糕。
桂花糕被拓印成了端正的四方形,正中淋上香气浓郁的桂花蜜,袅袅热气从其间升腾而起。
正厅里又恢复了一片祥和与宁静。
大家皆心照不宣地不再提起方才的事,就好像那样一场闹剧不曾发生过一般。
赵尚仪目睹了整件事情的经过,面上再寻不见半分笑意。
心里只道怪不得外头都传国公府大厦将倾,连一个娘家侄儿都敢闹成这样,可见传言到底不是什么无稽之谈。
即便是府上的两个姑娘日后都能入到宫里,怕也仍旧无济于事。
让扈氏给赵尚仪赔了许多声不是,老太太才又亲自遣了身旁的莺歌将人给送出了府。
马车载着赵尚仪往宫里去,远远的,似乎能看到层层叠叠的宫殿金顶。
御书房里,案牍上摆着的小香炉里冒出丝丝缕缕的苍郁烟丝。
皇帝李归轩一目十行地看着手上的信笺,面色沉沉。
可都查清了?明黄的帘幔遮掩,隐约可看见站在不远处低头复命的羽卫。
是。
宫道上有隐约的脚步声传来。
守在御书房门口昏昏欲睡的太监慌忙扬起了搭在手臂上的拂尘:陛下,太子殿下求见。
得了应允,太子李晏缓步进了御书房,却只是站在了门口。
层层帘幔遮掩,有女子嬉笑的声音从中传了出来。
里头传出李归轩一声浑浊的轻咳,不难听出里头藏着的被打搅后的不悦。
很快,有个宫女低着头整着衣衫快步走了出来,两颊还带着通红的绯意。
隔着帘帐,李晏冲里头的人规矩行了一礼。
父皇,生辰庆典上的刺客已被证实了是小叔叔派来的人,小叔叔如今已被软禁在了宫中,父皇觉得该如何处置?幽州是先皇在世时给他的封地,先以贪墨之罪掩人耳目,将他一路押回幽州,待清理了他在幽州的爪牙,收缴了他幽州军的军令,再当着幽州城百姓的面亲自斩首,以儆效尤,也好让天下人看看,这样不忠不诚的谋逆之人的下场。
李归轩疲惫的声线里带了几丝气愤。
也是,为了争夺皇位便能亲手弑兄,又如何能让人不心寒呢?那一路押送之人,父皇觉得当派谁合适?祝将军、再加上左都御史俞国公,这两人,应当便够了。
李晏恭敬应了一声是。
从御书房离开,李晏脚步未停,片刻之后便到了皇后的椒房殿,刚好便碰上了从里头出来的赵尚仪。
祝皇后正倚在美人榻上小憩,见了李晏过来,面上一脸喜色。
屏退了殿内的宫人,李晏将方才在御书房里的事一一说了出来。
祝皇后静静地听着,目光落在自己染了蔻丹的指尖上。
皇上也真是的,到底还是顾念着手足之情,依我看,路上就该让父亲将人给解决了,免得夜长梦多。
说着,她勾了勾嘴角,轻笑了一声,笑声怡然悠长。
京都的冬是萧瑟又湿冷的。
虽今日是个晴天,但单靠天际上那几缕微薄的光线,仍然不足以削弱呼啸的冷风中所夹杂着的寒意。
风从面上拂过,莺歌抬手紧了紧身上的衣衫。
她候在国公府门口,远远地见着赵尚仪的马车走远了,才返回了正厅。
本该是一大家子好好地聚在一起商讨家宴的事情,平白便被一个突然冒出来的扈玉宸搅和成了如今这个样子。
老太太心里堵上了一口气,又顾忌着宁柔婉还在这儿,不好发作。
婉儿今日才过来,不想却是让你看了一场笑话,可有被吓到?让你表哥好好安慰一下你,这几日你便到静尘苑里同我住在一块,这样离你表哥的沉香苑也能近一些。
说着,又让俞安行带着人在府上好好逛逛。
你表妹初来乍到,还不熟悉府上,你带她好好逛上一逛。
宁柔婉闻言,只偷偷地瞥了俞安行一眼,柔柔地唤上了一声:表哥……俞安行未应声。
一边的青梨抢在他前头对着老太太开口。
……祖母,我想回去换身衣服……老太太看了一眼她已湿透的半边衣裙,应允了。
去吧,仔细身上着了凉。
青梨欠身谢过,很快便转身离开。
俞安行回头,只看到她头上玉簪在日光下泛出的莹润光泽。
眉头略微皱起,他抬脚,亦转身离开。
一旁的宁柔婉见了,也拎着裙角跟着跑了出去。
老太太只乐呵呵地看着一前一后出去的两人。
见状,俞青姣、宋姨娘等人皆一一告退离开,独扈氏被老太太留了下来。
没了众人在前,老太太面上也不再留情面,直接便开口让扈氏准备扈玉宸回姑苏的事情。
就玉宸如今这模样,想要再科考也不行了,更遑论他如今还染上了大烟……是上报官府亦或将此事瞒下,端看你这个作姑母如何抉择。
总归,国公府是再留不得他了。
扈氏捏着手里的帕子,脸上眉目僵着。
母亲说得是……青梨一路上走得很快。
俞安行才刚出了正厅,远远的便只能看到游廊拐角处她一晃而过的裙角。
他想跟上前去,眼前突然凑出来一个宁柔婉。
她脸上带着一个娇羞的笑。
……我还不认得府上的路,麻烦表哥送我回去了。
俞安行觉得她很碍眼。
他没理他,视线穿过她看向回廊。
那抹水粉的衣角彻底消失在了眼前。
半点也没想着要等自己。
宁柔婉没得到俞安行的回应,又大着胆子再问了一句。
……不知表哥平日里喜欢做些什么?俞安行这才淡淡瞥了宁柔婉一眼。
我如今身上不舒服,怕是没有办法送表妹回去。
他唇角明明带着温温和和的笑意,可眼底又好像藏了一层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与疏离。
宁柔婉揪着手中的帕子,不敢再开口。
很快便被俞安行招手随意唤来的一个小丫鬟带着往静尘苑去了。
俞安行眼前终于清静了下来,耳边却突然响起一阵聒噪的鸟鸣。
他循着声音看过去。
正厅的檐廊下多出一个鸟笼,有一只雀儿正在里头叽叽喳喳地叫唤着。
俞安行走了过去。
长指捏住了那雀儿的染了一点白的小喙。
它终于安静了下来。
正厅内,老太太和扈氏交谈的声音隐隐约约传了出来。
她二人的声线压得很低。
但俞安行还是听了个清清楚楚。
他本想离开。
但他听到了青梨的名字。
谈完了扈玉宸的事情后,老太太挥手,让扈氏退下。
扈氏却仍旧站在原地,面露犹豫之色。
……母亲,我还有一事要说……儿媳觉得,让梨姐儿也一道去百花宴,会不会太过冒险了一些……一来梨姐儿琴棋书画样样皆不会,到时若是在百花宴上闹了笑话,丢的可是整个国公府的面子……二来……吱吱吱——外头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鸟叫声,打断了扈氏的话。
老太太不耐地皱了皱眉。
国公府要办宴的消息才刚传出去,便有一些阿谀奉承之辈送了些鸟雀到府上来供玩乐。
但老太太向来是喜静的,眼下愈发嫌弃起那雀儿来,只让扈氏接着讲。
扈氏继续开口。
……二来,梨姐儿她……实则算不上是国公府的人,毕竟……她的户籍文书,眼下可都还留在她姑苏的那个家里呢……外头廊下,雀儿啼叫的声音愈发小了起来。
那只雀儿被人用力地捏在手里。
那人的手长得很好看。
纤秾合度,指节修长。
雀儿挥着翅膀,想从他手中逃出去,却轻轻松松便被他捏住了脆弱的脖颈。
它的爪子在不停地抽搐着。
俞安行最终还是松开了手,将那只可怜的雀儿重新放回了笼子里。
看着在笼子里重新跳起来的雀儿,长眸里晕开了一层浅淡的笑意。
他温柔地抚平了那只雀儿身上羽毛的褶皱,笑了起来。
他想,饶是她走得再快,终究也是跑不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