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七】国公府的马车驶过闹市, 一路往城郊而去。
今日是个难得的好天气,明媚的日光疏朗,在地面上落下了点点光斑。
青梨靠着车窗, 侧脸倒映着从帘子缝隙里钻进来的几缕细碎阳光, 愈发显得她面上血色浅淡。
她肩上的伤口如今虽已好了六七成,但做动作时仍不可避免地会觉得有些疼, 再加之来了月事,小腹隐隐约约的坠疼磨人, 便令这场出行变得难捱起来。
青梨半揭车帘, 看着路旁不断往后倒退的景, 面上神情恹恹,生不出什么兴致。
且老太太的年纪又摆在那儿, 受不了马车的颠簸,车夫控制着手上缰绳,一路慢慢悠悠从城里出来,一直到晌午,马车才终于到了地方。
栖霞寺坐落在半山腰,每月里有几天会给普通民众开放, 余下时间都只用来接待权宦人家, 故而寺里来往的人并不多。
老太太之前常年在栖霞寺抄诵佛经,同寺里的住持交情深厚。
早早的,国公府便派了小厮先跑了一趟栖霞寺递消息。
青梨一行到了寺里时, 主持已先领着几个小沙弥在门口候着了。
同老太太行礼寒暄了几句,主持拨着手上的佛珠, 往寺院深处比了比手。
老衲已让人收拾好了禅房, 老夫人可先行过去歇息。
一路从国公府赶过来, 老太太身上自是疲乏的, 闻言谢过主持,带着青梨等人往禅房去,打算吃了斋饭,歇上一阵,再往佛堂去。
宋姨娘和俞青姣此次也一道过来了。
俞青姣是被老太太硬拉上的。
至于宋姨娘,她到栖霞寺不是为了上香,亦不是为了求平安符,而是要顺路去山上的影梅庵。
扈氏眼下带着俞云峥去了姑苏,国公府上正缺个主事的,老太太欲将府上中馈交给宋姨娘,宋姨娘却出乎意料地拒了,反而同老太太提起了要离府去影梅庵清修一事。
自打落了胎之后,宋姨娘就一直都有些心神恍惚的,再加之她一向都是个不争不抢的淡然性子,老太太见她意已决,左右也劝阻不了,只能由着宋姨娘打点好行装,跟着一道过来。
国公府眼下的事务又全都归给了静尘苑处理,老太太头疼,但好在莺歌是个能干的,能帮她解决好大半繁杂琐碎的小事。
一路将老太太送至了她要休息的禅房,青梨并宋姨娘行礼告退,俞青姣却不走。
离开时,青梨的目光不由在俞青姣身上多停了一瞬。
栖霞寺里清幽,禅房的庭院里长着一株千年的合欢树,树干虬劲,撑开的树冠亭亭,枝杈间零零落落地飘扬着一条条红绸,承载了人们虔诚而又美好的期许。
走到树下时,青梨听到了身后老太太屋里隐隐约约传出来的争吵声。
……我不想去东宫…………荒唐!圣旨已下,一切都已成定局,哪里是你说不去就不去的……俞青姣只是性子傲气了些,但平日里勉强也还算得上是听话,这是第一次和老太太的关系闹得这般僵。
祖孙两人面对面站着。
老太太的嘴角绷紧成了一条直线,缓了好一会儿,拉过俞青姣的手,似疼爱般细着声谆谆相劝。
太子殿下乃人中龙凤,你有何不满意的?日后你到了东宫,太子即位,你便是后宫里的贵人娘娘了,京都城里不知有多少姑娘明里暗里羡慕你的……俞青姣冷着脸听着老太太的细声细语,心里不为所动,也没了再继续听下去的心思,一把甩开老太太的手,直接摔门而出。
门砰地一声被重重关上。
俞青姣站在门边,眼眶已经熏红,却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哭出来。
下巴微抬,依旧又是那个不可一世的国公府大姑娘。
手上在这时被塞了一方帕子。
俞青姣回身,见是兰泽。
他习惯性地低垂着眉目,语气谦卑又恭敬。
……姑娘地位尊贵,本就该入东宫受万民敬仰,不该为了这事和老太太起冲动……你也觉得我一定要去东宫?兰泽跟在俞青姣身边的这些日子,向来内敛少话,今日却不知为何突然说起了这些。
落在俞青姣耳中,却觉比老太太的话还要更刺耳。
她扬手打断他:那你会和我一道去东宫吗?闻言,兰泽一顿,又低敛了眉目,摇了摇头。
……只有贴身丫鬟才能一道陪嫁,小的只是个跑腿的小厮……自古以来还没有过这样的先例……俞青姣心里却是认定了他不愿,故而以借口百般推辞,心里更加郁结,未等他说完,裙摆一提,人已走了。
那方帕子被掷于兰泽脚下,沾了点点灰土泥尘,脏污一片。
兰泽却如获至宝般拾了起来,将帕子妥帖藏在胸口,贪婪地感受着俞青姣残在上头的气息。
于他而言,俞青姣就是天边那轮不可染指的孤傲明月。
而他只不过是一汪再低贱不过的脏污沟渠。
只需能仰望到明月的一个倒影,便足以令他欢喜了。
老太太被俞青姣那一记摔门气得好一阵胸闷,抬眼见到窗外同俞青姣站在一处的兰泽,只觉眼生,闷着嗓问莺歌。
跟在姣姐儿身边的那个小厮是谁?素珠哪里去了?俞青姣本就不愿来栖霞寺这一趟,是被老太太硬拉上山的,这下又和老太太闹了不愉快,从禅房里出来,当即便带着人下山了。
青梨没有碰上怒气冲冲从禅房里离开的俞青姣。
因她和宋姨娘从禅房出来后,又一路到了寺门。
将老太太送到了栖霞寺,宋姨娘不多做停留,让随行的丫鬟收拾好东西,直接往山上的影梅庵而去。
青梨站在门口,目送着宋姨娘坐上软轿,由着小厮轻抬,不急不慢地往山上行去。
刚要转身回禅房,余光忽又瞥见不知从何处拐了一个婆子过来。
那婆子身形佝偻着,面上带了许多道狰狞可怖的疤痕,拄着木杖一瘸一拐地跟在宋姨娘的软轿身后。
青梨踮起脚尖想要细看一下那婆子的脸,肩膀在这时被人重重地推了一把。
刚好触到了肩上的那处伤,再叠加小腹的隐痛,疼得青梨身子一颤,手扶上一旁的小鱼,才稳住了身形。
回头去看方才路过之人。
那人走得很快,只看到了一个侧脸,青梨眉头却深深皱了起来。
是祝晚吟。
小鱼忧心青梨的身子,也不认得祝晚吟,只当是京都城哪家的姑娘,撞了人却不道歉,实在无礼得很,要上前讨个说法,被青梨拦下了。
我眼下身子不舒服,我们回禅房吧。
她不想给祝晚玉添麻烦。
暂且不计较这桩小小的摩擦,主仆二人往禅房走去。
另一头的祝晚吟却停了下来。
她抱着双臂,抬起下巴冲着青梨离开的方向点了点,问跟在自己身后的丫鬟:祝晚玉近来经常去国公府找的人,就是她?百花宴上落选,反而是被自己一直欺压的祝晚玉成了太子妃,祝晚玉心里积了气,偏祝晚玉如今身份大不如以前,不能再拿她出气,索性就将气都撒在了下人的身上,遇上一点小事,非打即骂。
随行的小丫鬟光是听了祝晚吟的声儿,都被吓得抖起了身子,哆哆嗦嗦应了声是。
远处,青梨穿过那株高大繁盛的合欢树,背影被树叶枝杈遮去了大半,祝晚吟却还站在原地。
待老太太歇息毕了,已过了晌午。
莺歌过来寻青梨,一道从禅房里出来时,苏夫人和苏见山刚好也到了寺里。
两家人凑到了一处,便一道往佛堂去。
苏夫人上前替了莺歌,搀住老太太往前走。
宋姨娘和俞青姣都已不在,跟在后头的也就只青梨和苏见山两个人。
苏夫人回头看了一眼跟在后头的两人,满意地点了点头,才又附到老太太耳边小声道:我已遣人算过了,两个孩子的八字相和,倒是相配得很。
老太太听了也喜。
这事多半就是成了。
两人压低声音叽叽咕咕说了半天。
旁人只能勉强听到几个音节,却听不清楚是在议论何事。
苏见山走在青梨身侧,频频侧目,又不敢同青梨的视线对上,只偷偷瞥了一眼又一眼。
待看清她头上戴着的是那根莲花玉簪,笑得愈发开怀。
青梨自是注意到了苏见山投在自己身上的视线。
她心里隐隐生出了几丝不喜的抵触,只努力当作没看见,不作回应。
同禅房相比,佛堂里更是幽静。
正中央摆着一个大大的青铜香鼎,上头插满了香客祈福求愿的香火,青烟袅袅升起,佛的造像被隐隐绰绰地遮掩其中。
青梨跟着众人一道跪坐在蒲团之上。
梵钟之声从深处传来,主持带着僧人一道诵读佛经,伴着阵阵木鱼声,显得悠远而又空旷。
待主持念完了佛经,半日过去,天边已现出了暮色。
众人从蒲团上起身,一一上前燃了一炷香。
双手奉着香到了香炉前,青梨抬头,刚好对上佛像慈悲又庄严的面容。
青梨并不在意俞云峥的生死,但为了做个样子,到底还是在人前求了一道平安符。
拿到那道符纸,再回头时,身后已没了老太太和苏夫人的身影,只余一个苏见山。
……梨、俞二姑娘,老夫人身上疲乏,母亲已先同老夫人离开了,让你我二人稍后再一道过去……一听,青梨便知是老太太在暗中撮合她和苏见山。
她也知道自己应当要热络一些,但面上勉强挤出来的笑怎么看便怎么疏离。
与苏见山行至一处,青梨看着地面上他二人的影子。
一高一矮。
让她又想到了俞安行。
她在心里比较了一番,觉得俞安行的身量应比苏见山还要更高一些。
一走神,她便停了下来。
察觉身侧变空,苏见山也跟着停了下来,回头看向青梨,面带不解。
……苏公子,我帕子许是丢在佛堂了,公子稍等,容我回去寻一寻。
天色渐晚,栖霞寺里的香客渐散,就连门都关上了一扇。
小沙弥正拿着扫帚在清扫落了一地的香灰,抬眼看到青梨踏过门槛进来,忙放下扫帚迎了上去。
女施主怎么又回来了?青梨双手合十冲着小沙弥一拜:……小师傅,我想再求一枚平安符。
暮色微光被漫天掩地席卷而来的乌云遮掩,看这情况,是快要下雨了。
祝晚吟在前后仆从的簇拥下大张旗鼓地离寺,恰好在碰到了在门口等人的苏见山。
从苏见山身旁路过,祝晚吟停下来,罕见地主动搭话。
苏公子,你怎么还不走,等雨下过来,这山路可就不好走了。
苏见山拱手行了一礼。
……俞二姑娘去佛堂寻帕子了,我在等她。
祝晚吟忆起自己路过佛堂时一扫而过看到的青梨的背影,笑意吟吟。
是吗?可我刚刚出来的时候,并没有在佛堂里看到人。
说不定,俞二姑娘找到帕子,早早就自己一个人下山去了。
苏公子可是不知,下山的路不止这一条?轰隆——话音才落,天际便响起了一道沉闷的春雷。
本就几近日暮时分,浑浊的厚云又层层堆积在头顶,天色便显而易见地暗沉了下来。
嘚嘚马蹄声从密林中传出,枣红骏马驰骋在泥泞的小道上,速度之快,让人瞧不清马上之人的面容,只能看到为首那人玄黑锦袍被风扬起的凌厉弧度。
元阑骑着马紧紧跟在俞安行后面,握住缰绳的手上隐隐有了几道红色的勒痕,可见是不眠不休驾马赶了许久的路。
小路本就难行,再加上下了这么久的雨,路上早就湿泞一片,即便今日出了许久的晴日,也还是无济于事。
路滑难行,泥浆在蹄铁上包裹住了厚厚的一层,行动欲发不便。
但为了能早日赶回京都,又为了避开太子和李归辕的耳目,他们一行已循着偏僻的小路接连赶了十多天路。
天上雷声作响,不出意外,应是又要有一场雨来。
想到待会儿又要冒雨赶路,元阑叹口气摇了摇头。
他身为暗卫,再严苛的环境都待过,自不是因着惧怕,只是有些担心自家主子的身子。
俞安行身上的毒虽说早就解了,但身体还未好全,本该静养的,在幽州不日不夜忙了这么多天,眼下又拼了命似的赶回来……骏马从一滩滩泥潭里跑过,溅起星星泥点。
突然,俞安行抬手勒住缰绳,速度停了下来。
狂风卷起地上落叶,刹那间,泛着冷光的剑刃从林叶从窜出,齐齐指向俞安行。
腰间坠着的蔷薇花络子随着俞安行挥剑的动作起伏,堪堪被对方剑刃划过。
俞安行执剑去挡,软肋被捕捉,黑衣人手中利剑准确无误地刺向了俞安行的胸膛。
血色顺着锋锐的剑刃蔓延,一滴接着一滴,地面很快聚起一滩猩红的血水,鲜甜的腥味笼罩了整片密林。
轰隆——又一声惊雷响起。
一滴微凉的雨珠溅在青梨的手臂上。
紧接着,扑簌簌的雨珠倾泻而下,噼里啪啦落到草丛中、泥地里。
青梨捏着将手上新得的平安符,拉着小鱼朝着栖霞寺的方向往回走。
从佛堂里出来,苏见山却不见了踪影。
天色渐黑,青梨向小沙弥借了一盏灯,往国公府马车停靠的方向而去。
却还是慢了一步。
小雨淅沥,淋湿了她的全身。
灯罩下,那点摇曳细微的火光在雨夜中闪烁,最终被夜风吹熄。
四周光线霎时变得黯淡。
肩上的伤口泡在雨中,开始隐隐作痛。
湿透的衣裙黏在身上,冷冽包裹,将青梨身上的热气侵袭了个干干净净。
微风拂过身上,她禁不住打了个冷颤。
小腹的坠痛愈发明显。
雨滴从眼角眉梢下蜿蜒而过,让人几欲睁不开眼。
风吹动湿漉一片的发梢,青梨抱紧双臂,茫然又无措地看着漫山遍野的、无穷无尽的黑暗。
她突然很想俞安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