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五】五月的艳阳穿过枝叶间隙, 在墙角泼下大片斑驳的光影。
花香在暖阳下升腾,空中浮动浅浅一层令人愉悦的香甜味道。
静谧的室内,两人的目光不期然相撞。
窗外的蝉鸣喧嚣, 一声又一声鼓入耳膜。
那些不能宣之于口的秘密, 似乎就要在此刻尽数倾泻而出。
恰在此时,房门被人叩响。
青梨回过神, 方惊觉自己刚刚说了什么。
她别过眼,不敢去注视对面俞安行的反应。
莺歌的声音自门后传来。
二姑娘, 老夫人请您去前厅一趟。
她话里的语气隐隐带上了几丝急切的意味, 一听, 便知是为了唐芸的事。
青梨起身,冲门外应了一声。
……兄长, 我先过去一趟……不敢再看俞安行,提起裙裾,她匆匆出门去。
一路跟着莺歌,才刚弯腰过了院门,便被一直悄悄守在路旁的俞青姣给堵住了去路。
青梨看她一眼。
我已将兰泽的事同兄长说了,但若是那耳坠真是兰泽拿的, 任谁也保不了他。
自青梨进府以来, 还是头一遭和俞青姣这么心平气和地在一处说着话,饶是莺歌也忍不住好奇地打量起面前的两人。
过了好一会儿,想起老太太的吩咐, 忙又开口催促:二姑娘还是快些过去吧,老夫人已在前厅等了许久了。
看着继续往前厅去的青梨, 俞青姣回头朝沉香苑望了一眼, 想了想, 还是咬牙跟上了青梨。
老太太去了前厅, 想来是将兰泽的事往后推了。
她既然已答应了青梨要帮她,自然不能食言。
屋内。
俞安行起身,指尖触上食盒旁的空碗,轻轻擦过碗沿处的那一道残渍。
他垂目,看向指腹上多出来的水痕,漫不经心地含在唇间轻舐,品着那一丝丝的甜味。
挑开门前垂落的竹帘,他从屋里出来。
候在廊前的元阑上前一步:主子,莺歌带着二姑娘往前厅去了,咱们也跟着一块过去吗?不去。
和我走一趟静尘苑。
哎?那主子,二姑娘……难道就真由那个女人这么领出府去?元阑挠头,有些疑惑,亦有些担忧。
他可听那个去了一趟淮安县的手下说了,那唐芸就是个无赖性子,若是二姑娘落到她手里,指不定要受到如何的磋磨。
俞安行未应。
他本就是要让她离开国公府的。
让唐芸上门,不过是为了逼她来见他。
想看她娇娇地扯着他的衣袖,双目濡湿地望着他,可怜地、苦苦地哀求他。
却没想到她竟是这个反应。
隐隐约约地,倒好像觉得她和之前有些不大一样了。
没得到俞安行回应,元阑也不敢再多提起青梨的事,只亦步亦趋地跟上俞安行的步伐。
俞安行阔步过了庭院,越走越远,高大的身形隐绰现于葳蕤的枝叶之后。
随着他的走动,腰间多出的那一枚平安符也跟着在空中漾起了一道细微的弧线。
余光几次三番掠过。
俞安行停下步子。
他从不信鬼神之说。
什么祈愿、上香,也不过是各处寺庙为了香火钱而想出来的诓骗世人的把戏。
他垂眼,看向那枚平安符。
突然又想到那双主动攀缠而上的手。
……罢了,姑且就这样挂着,好像也不是不行。
后头,元阑匆匆地跟了上来,有些意外俞安行居然会停下来等自己。
……主子,咱们去静尘苑做甚?指腹轻抚过那枚平安符,俞安行眯了眯眸。
去帮个麻烦精解决麻烦。
明明该是不耐的语气,元阑却分明从中品出了一丝淡淡的愉悦。
他眨了眨眼,后知后觉。
今日,自家主子的心情似乎极好?至了正午,日头直直照在人的身上,愈觉闷热。
国公府门口左右两侧伫立的石狮瞋目而视,气势威严尽显,令唐芸心里隐隐有些发憷。
她大半辈子都在那个小小的淮安县里打转,何曾见过这样的场面?光是门匾上书着的国公府三个大字便已让她仰头张望了许久。
国公府的门第摆在那儿,往日里的行人只匆匆路过,甚少有人停留,更遑论是在国公府门前闹事。
唐芸大声的叫嚷很快便引来了行人的驻足围观。
但人群也不敢靠近,只是围作了几堆,不近不远地探头张望着。
唐芸本就是泼妇作风。
在淮安县,她泼妇的名头无人不知,平日里见了她,县上的人都只绕道走。
今日在国公府门前闹腾这事,唐芸是心虚的,如今见越来越多的人聚在国公府对着自己指指点点,竟也慢慢壮起了胆,音量越来越大。
……你们国公府仗势欺人……如今我来接我那可怜的侄女回家,你们凭什么拦我!……守门的小厮哪里遇上过敢光明正大在国公府门口闹事的人,好说歹说都劝不动,只能让人去找老太太。
很快,从静尘苑传话的人过来,在小厮耳边小声说了几句。
小厮面色变了变,到底是遵着老太太的吩咐,拧着眉头不情不愿地放行。
……这位夫人,您请进来吧……唐芸跟在引路的小丫鬟身后,一路绕过重重回廊,看着眼前雕梁画栋的景,两眼几欲放光。
到了前厅,抬头瞥了一眼坐在上头的老太太,唐芸忙擦了擦手,矮身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
民妇见过老夫人。
老太太眉头皱了皱,目光在唐芸不甚合身的绸缎锦衣上划过。
她本没将青梨户籍文书这一事放心上,左右不过是拿银子便可以轻易打发的事情,用不着费上什么心思。
可她没想到唐芸居然直接在国公府门口便嚷叫起来,将此事闹得人尽皆知,眼下是怎么压也压不住了……怪道是乡野出身的,怎么也没个见识。
看着唐芸一副颧突尖腮的刻薄样貌,老太太愈发不喜,随意摆手让人入座。
青梨同俞青姣进来时,小丫鬟刚给唐芸奉了茶。
见到青梨,唐芸茶也不喝了,颤着声道:……梨姐儿,你可还记得小姑?几年不见,都长成大姑娘了……可莫要同小姑生疏了才是……她一字一句诉说着这几年的衷肠,话里情感充沛得似能直接哭出来,甚至还装模作样地拿着帕子擦起眼角。
只帕子掩映的余光却不住在青梨身上上上下下地打量着。
虽青梨的饰品不多,但光是看那衣裙的料子,便知价格不菲。
以后将人给接回去,她随意搜刮一番,得到的东西也能卖个好价钱。
还有那一张脸,到时随便许个县里的什么举人老爷作小妾,聘礼也能要到个好数。
怎么看,都是笔只赚不赔的买卖。
抿了口茶,唐芸看向老太太。
老夫人也知道,虽梨姐儿跟着她娘亲到了国公府,但她身上留着我们唐家的血,户籍文书也还留在唐家,怎么都是我们唐家的人。
我也不遮遮掩掩的了,今日过来,我就是为了将梨姐儿给接回去的。
老太太自然不依。
同苏府的亲事刚议到一半,她怎么能就这么将人放走?咳咳……,老太太清了清嗓,虽是如此,但梨姐儿进了我国公府的门,我早就将她当亲孙女看待了,怎么能随随便便说接回去就接回去?文书一事,你有什么要求,可都提出来,你辛苦从姑苏到京都一趟,若是能满足的,我当尽力满足。
但无论如何说,唐芸都不肯松口。
两厢僵持着,几番下来,饶是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老太太也禁不住有些怒了。
青梨就在一旁静静地听着。
虽讨论的人是自己,但她面上却始终不见有异。
手里茶盏搁回案几之上,她看了老太太一眼。
祖母,我愿意同小姑一道回去。
俞青姣本在一旁看着热闹,闻言噗一声,口中的茶尽数喷了出来。
她瞪大眼睛,一脸不可置信地看向青梨:你疯了?前厅里一片喧闹,向来安静的静尘苑里亦是吵嚷不已。
板子还没来得及打,老太太被其他事情先绊住了手脚,先往前厅去了。
临走时吩咐,待她回来再作最后定夺。
其余人等便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先押着兰泽。
素珠却等不了那么久了。
兰泽屡屡得了俞青姣的重视与亲近,而她已被俞青姣从前院赶到后院去了……再这么下去,到时俞青姣进宫,说不定也不会带上自己……越想,素珠心里便越惶恐。
刚巧这些日子俞青姣一直因着进东宫的事情在和老太太闹别扭,还扬言要自己跑去姑苏找扈氏,老太太疑心是在俞青姣近身伺候的下人说了什么闲话,让莺歌来打听情况。
素珠自是不能放弃这个好机会,添油加醋说道了许多兰泽的事。
……兰泽日日里同姑娘寸步不离的,谁知道他怀的是什么心思……老太太眼里是个容不得沙子的,听了莺歌转述回来的话,当即便气得不轻。
她又趁机使了些手段,在后照院里找了个婆子,将偷盗耳坠的罪名安到了兰泽身上。
老太太正在气头上,也想不了那么多,直接便将人抓到静尘苑里来了。
想起前几日的筹谋,素珠的右眼皮突突地跳,总觉得再这么等下去,事情说不定会败露。
探头张望了好几番,素珠想了想,攥紧手心,硬着头皮上前催促道:怎么还不动手?几个小厮互相对望了一眼,有些犹豫。
可是……老夫人临走时吩咐了,只让我们先押着他……我刚从前厅回来,带的就是老夫人的命令。
见小厮不相信,素珠有些着急,也顾不上许多。
怎么,你们如今难道连老夫人的话都敢不听了?若是下手轻了,仔细老夫人连你们几个也一道罚了。
素珠毕竟在俞青姣身边伺候了多年,同常年呆在后照院的下人比,从她口中说出的话,也比旁的人要带上几分重量。
想了想,到底也还是信了她的话。
互相使了个眼色,两个小厮一前一后将兰泽结结实实压在地上,另一小厮执起板子,朝着兰泽背上就是狠狠一击。
疼痛袭来,兰泽闷声一哼。
乌黑的麻布衣料很快渗出了血丝。
紧接着,又是第二击。
木板扬起又挥下,堪堪要触碰上兰泽的衣角,被剑鞘凌厉一挡,那小厮躲闪不及,生生被逼得一连后退几步。
看到来人,几个小厮俱是一惊,忙收了动作朝元阑身后的俞安行拱手行礼:世子。
而另一旁的素珠早被突然出现的俞安行吓出了一身冷汗。
元阑先看了一眼俞安行,得了应许,方开口点了那个小厮:你们几个,将这人带到沉香苑去。
眼见着兰泽被带走,素珠反应过来,忙上前拦住。
……元护卫……这人是老太太下令押在静尘苑的,他偷了大姑娘的耳坠,你们不能带他走……元阑将佩剑别回腰上,闻言冷冷扫了素珠一眼。
那耳坠是怎么回事,我想,你应当比我更清楚。
听了这话,素珠面色一下变得惨白……到了沉香苑,元阑一挥手,屏退了跟过来的那几个小厮。
兰泽忍着背上的疼,开口向俞安行道谢。
……今天的事情……小的多谢世子爷出手相救。
我并不想救你。
俞安行来到案前,提笔蘸墨。
手腕稳悬,在纸上留下一串嶙峋的笔锋。
是有人说欠了你父母的恩情,央求我过去的。
如今你同她已两清,耳坠之事我也查明并非你所为,我会让人送你出府,至于你能不能抓住这个机会闯出个天地,端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在国公府里,同兰泽有交情的人并不多。
经俞安行这么一说,他心里立即蹦出一个人影,隐隐有些愧疚。
他再三叩谢过俞安行,小着声开口。
……世子,出府之前,我想见一见二姑娘,当面同她道谢……俞安行手腕悬着,笔上滴墨顺势落在宣纸上,墨色洇染而开,掩去纸上女子柔婉的侧脸轮廓。
他看着那一团突兀的黑墨,面色沉了下来。
不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