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四】……我想兄长了, 想要出去看一看……天光透过窗楹稀稀疏疏地倾洒而下,投照在青梨明净秀丽的面庞上。
她低垂着眼眉,面容娴静, 愈发显得伶俐乖巧。
秦尚仪看着眼前人一双泛着微红的眼眶, 心顿时便软了一半。
青梨比她想得要更懂事许多,这么多日就一直安安静静地在自己的房里准备成亲的事宜, 从不多问她一句。
一时又忍不住有些感慨。
若是那人还在,哪里能轮得到旁的人来帮忙照看她的儿媳妇。
凭着她的性子, 定是要事事亲力亲为, 半点也不要其他人来插手。
忆起故人, 秦尚仪叹了口气,又想到昨日递进府里来的消息。
如今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风浪皆平,出去一趟,也并非什么大事。
整日里把人关在院子里,指不定要闷出什么病来。
遂点了点头,答应了。
只是还是有点不放心。
看着青梨离开的背影,秦尚仪招手唤了几人过来。
远远跟着你们少夫人便好了, 不要扰了她逛玩的兴致, 顺便再差人去告诉一声你们少公子。
府里的人都知晓秦尚仪和已去世的先夫人之间的情谊,也知晓如今俞安行待秦尚仪的看重,听了秦尚仪的吩咐, 连声应下,丝毫不敢轻慢。
唯独管事的听了, 面上露出一丝不屑, 对着青梨离开的方向, 心里暗自呸了一声。
这还没同少公子成亲呢, 就已经称什么少夫人了,摆谱倒是摆得挺快。
秦尚仪自是不知管事的心里在嘀咕什么,只是回头看到她仍旧愣在这里不动弹,连忙开口催促。
如今已是六月底,你们少公子的婚事就定在下月初七,你还不快些去看着人准备,若是到时出了什么差错,仔细拿你是问。
管事的呵腰恭敬应了,转身离开,脸色却早已变得阴沉一片。
青梨一路跟着小丫鬟往大门而去。
出得了门,才发现自己所在的这处宅院四面环湖,景色清幽雅致,风一吹,湖面涟漪四起。
若是要到外头去,得先乘船到对岸,还要再过一片茂密的竹林。
青梨坐在马车上,从车窗边回头看,只能看到一整片在风中摇摆的竹叶,似翻涌的碧波一般。
除此之外,再看不到什么其他的东西。
根本不会有人想到,在这片偏僻的竹林之后,还藏着一处院子。
湖中心的那座庭院,隐蔽得恍若与世隔绝了一般。
难怪自己前几日让小鱼明里暗里地去打探消息,却什么都没有探听到。
京都城里这些天来翻天覆地的变化,自己也浑然不知。
青梨收回视线,看向一旁的祝晚玉。
这里这么偏僻,你是如何找过来的?祝晚玉亦在探头看着外边陌生的景。
她实话实说道:是俞安行让我过来的。
政权更迭,太子和祝皇后不知所踪,祝光锒铛入狱,整个祝府一夕之间从云端跌到了尘埃,人人自危。
没了之前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奢侈日子,祝晚吟及府里的其他姑娘整日以泪洗面。
祝晚玉抱肩冷眼看着她们被这变故蹉跎,时不时见缝插针地冷嘲热讽上几句,将过去十几年在府里被欺压的气都加倍奉还了回去。
只觉这场宫变来得甚合她心意,替她在祝晚吟身上报了这么多年的仇不说,自己也不必再进宫去做那劳什子的太子妃。
一想到她曾为了那个太子妃的位置都做了些什么,祝晚玉心里头只涌上一股深深的厌恶。
做让人艳羡的人上人,对现在的她来说,已经不是那么重要了。
她只担心青梨。
偌大的昭王府在一夜之间化成了灰烬,她怎么也打听不到青梨的下落。
对于皇城里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故,祝晚玉其实并无实感。
只依稀记得晨间醒来,祝府就跟变了天似的,乌云密布。
之前背靠太子和昭王一方的各世家都遭到了彻底的清算。
就连国公府,也已被幽州军层层围了起来。
至于那体弱的国公府世子,在外人眼中,也早便在这场权力争锋中不幸殒命。
如今世上再无那表面上光风霁月的温和世子,只剩下一个杀人如麻的……祝晚玉看着青梨的脸,没将国公府眼下的境况说出来。
她如今回想起来,也有些诧异,她之前是如何鼓起的勇气,主动踏进那昏暗不见天日的昭狱去找俞安行。
也没想到俞安行真会同意让她来见青梨……看到青梨人好好地站在面前时,她那颗悬了好几日的心才放了下来。
透过车帘被风吹拂而起的那一点缝隙,祝晚玉看了一眼坐在外头赶车的苏见山。
她冒险将人从俞安行眼皮子底下带了过来,只希望如今时机算不上太晚,还能把之前欺瞒青梨的过错一点点弥补起来……马车停在一间小茶馆前。
青梨下车。
发现周边街头一如既往的喧闹。
宫变似乎并未对百姓的生活造成太大的影响。
就连自己的铺子,如今也在好好地开着。
挽过青梨的手,祝晚玉谨慎地看了一眼左右,将人带上了二楼雅间。
还未等青梨问个清楚,祝晚玉将一直弯腰跟在二人身后的苏见山推向前,又一把拉过小鱼。
我和小鱼一道出去给你买你最喜欢吃的荷花酥,很快便回来。
……哎……祝姑娘……小鱼不明所以,人已被拽得下了楼。
屋内只剩下青梨和苏见山二人。
门才被关上,苏见山便一脸急切地上前一步:阿梨……青梨不动声色地避开他伸过来的手,语气带上一丝明显的疏离:苏公子这是何意?阿梨……我是来救你的……我知道,你是被俞安行关在那里的是不是……你放心,就算是拼上我的命,我也一定会让你从那里出来的……苏公子,青梨皱着眉头打断他,我不知道你从哪里听来的风言风语,但我在那儿过得很好,也并非被胁迫,并不需要你相助。
她甚至觉得苏见山有些奇怪。
之前同昭王在街上遇到时,他甚至不敢开口说上一句话,现在却又可以视死如归地说能为她豁出命来……如今我已不再是国公府的二姑娘,苏府也已拒了同国公府的婚事,我同苏公子再没什么关系,苏公子不必为我如此……可我待你的心意,你难道还不明白吗?苏见山不甘地握拳,上前一把将紧闭的窗扇推开。
窗外人群的熙攘声陆续传了进来。
青梨不解地看了他一眼。
片刻后,在耳边嘈杂的声响却立马诡异地安静了下来。
在不远处的成衣铺子上,地面横七竖八躺了几具尸体,腰间的佩剑华贵,一看便知不是寻常的普通百姓。
很快便有一队禁卫军过来开路。
走走走,禁卫军办案,闲杂人等切勿靠近。
尸体被抬走,独地面上留下的那几道蜿蜒血迹昭示着刚刚发生了何事。
宫城里变了天,小王爷即位,都城里暗流涌动,这些日子,众人已对这样的场景见怪不怪,只当看不见,唯恐一个不慎便危及到自己。
好在新皇施行仁政,这些时日也只是下令追捕顽固反抗的旧派,对百姓却不见严政,还下令减轻了赋税,京都比之从前,看起来反而还要更繁荣了一些。
青梨看向窗外,目光紧紧跟在为首之人的背影上。
那人步履平静,衣袂飘摇间,自带一股典雅又清贵的气质,玉树之姿同地上狼藉的血腥格格不入。
便显得他指尖和衣袍上不小心沾染上的那几滴血渍愈发刺目。
耳边断断续续响起苏见山咬牙切齿的声音。
阿梨,你看到了吗?俞安行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那个臭名昭著的杀人魔窟天机阁,原就是他一手掌控的,是他撺掇李归楼一起造反的……从宫变到现在,死在他手上的人不计其数……阿梨,你不要被他给骗了……青梨思绪霎时变得纷扰。
一时想到他对她的笑,一时又想到他身上带着的伤……难怪……他之前身上会受伤……又一声不吭地将自己关在那个与世隔绝般的小院里……原来,他一直都在计划这件事吗……下一瞬,苏见山安静了下来。
似是有所察觉,那道背影转过身。
面前是一家不起眼的茶馆,茶博士正在烹茶,各式清淡茶香交织。
俞安行收回视线,接过元阑递过来的一方雪白帕子,一点一点擦拭干净手上沾着的浓稠血迹,耳边听着元阑小声的报告,微皱了皱眉头。
不是让祝晚玉去陪她了?怎么还是出来了?如今虽一切都已渐渐平稳下来,但祝光和李归辕手下不肯归顺的旧部还在追捕中,这个时候出门,还算不上安全。
秦姑姑说,二姑娘说她有点想您了……成日里呆在院子里也不是办法,便让人出来逛逛,也好散散心……长睫微敛,俞安行扔掉手中帕子,抬步前行。
今夜,我回去一趟。
禁卫军离开,血迹被打扫干净,街市复又恢复了熙攘,恍若无事发生。
祝晚玉弯着腰躲在小巷里,眼见着俞安行一行人走远了,才跻身人群往茶馆而去。
小鱼第一次见到这般模样的俞安行,早吓得魂游天外,跟在祝晚玉身后,半天挪不动步子。
到了雅间,祝晚玉刻意放慢步子,停在门边,偷听着屋里头的动静。
青梨目光从紧阖的窗扇上移开,对上苏见山一张愤慨的脸。
苏公子,他是什么样的人,同您并没什么关系,不必让您这般费尽心思地告诉我。
我会让他,亲自和我说。
刚刚偶然一瞥见了俞安行,即便只是匆匆一个背影,青梨也没了同苏见山再继续说下去的心思。
她抬步要离开这儿。
推开门时,正好看到在门口偷听的祝晚玉。
祝晚玉看了看青梨,又瞧了一眼站在窗边的苏见山,察觉二人间的气氛不太对,有些尴尬地摸头笑了笑。
……阿梨,我没在五芳斋找到荷花酥……她分明记得之前青梨说过,五芳斋的荷花酥好吃,到了铺子前,却只得到掌柜一个古怪的眼神。
这位姑娘,您怕不是弄错了吧?我这铺子里卖的全都是地地道道的京都糕点,可从来没有过什么荷花酥。
祝晚玉还想再去其他铺子看看,不凑巧又在路上碰到了俞安行,不敢再轻举妄动过去。
她自然不怕俞安行看见她,但是她害怕苏见山被发现。
青梨走到祝晚玉身旁。
没事,五芳斋里本就没有荷花酥。
这话令祝晚玉一惊。
她呆愣在原地。
还没琢磨透青梨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手心里被塞进了一方请帖。
阿玉,那些事情,其实我都知道了。
青梨冲她眨眨眼睛,弯唇一笑,指着那张帖子:我同俞安行要成亲了,到时的喜宴,你记得过来。
***夜已过三更。
秋水小筑四面环湖,日落之后,整个院子都沉浸在一片氤氲的水汽之中。
皎洁的月光洒下,隐约可见墙角草叶上结着的一层霜露。
守在门旁的小厮见到深夜归来的俞安行,已是见怪不怪。
秋水小筑原不过是俞安行娘亲留下的一处毫不起眼的陪嫁院子,经由俞安行改造方成了如今四面环湖的精巧模样。
只是秋水小筑的位置偏僻隐蔽,除了偶尔用来藏上那么几个人,俞安行甚少会来这里。
最近却来得频繁。
只大多时候都是深夜而来,待上半个时辰后又匆匆离开。
众人都猜,许是和那位才刚住进来的少夫人有关。
小厮两人对望一眼,恭谨弯腰,齐齐唤了一声:少公子。
秋水小筑里的下人除了多年前景姝从姑苏带来的,剩下的全都是俞安行的人,知晓俞安行不喜国公府,半点不敢提起和国公府有关的任何事,也从不敢将那声世子叫出口,只遵了景姝还在世时的规矩,唤俞安行一声少公子。
元阑提着一盏琉璃小灯跟在俞安行身侧,淡黄光晕浅浅照亮前方的路。
跨过月门,俞安行径直进了青梨住着的主院。
这般突然,将守在门边昏昏欲睡的小鱼吓了一跳,教她又记起了白日里见到的俞安行双手是血的模样。
她面上下意识露出的笑意僵住,常唤的那声世子爷也哽在了嗓子口。
俞安行并未多注意。
倒是元阑察觉到了不同,忍不住往小鱼的方向多看了好几眼。
房内烛火未熄。
青梨坐在桌旁,手上是快要绣完的大红喜帕。
按着姑苏当地的风俗,新娘子出嫁,需得亲手将喜帕绣好,来讨个夫妻二人和和美美的祝愿。
青梨闲时爱结络子,也爱制香,女红却实在不怎么好。
虽之前为了祝皇后的百花宴,在秦尚仪的教导下绣了好几月的花,却也没有精进多少。
还是在小鱼和秦尚仪两人的帮助下,好不容易才将喜帕绣出了个模样来。
也不知道俞安行为何如此着急,将日子就定在了七月初七。
如今至了月底,青梨担心时间不够,这几夜一直都在熬着赶这喜帕。
连着绣了好几个时辰,青梨眼睛发酸。
一个不注意,手上又被扎了一针。
白皙的指尖上迸出来一粒小小的血珠。
身后传来一阵细微的脚步声,青梨只当是小鱼又进来催自己,没回头,掏出帕子要将那滴血擦干净,手腕却被来人握住。
浅浅淡淡的草木清香自背后拢了过来。
青梨动作一顿。
细软的腰被一只温热的大手抄住。
俞安行单臂托住她臀,以抱小儿的姿势将人抱到了桌子上坐着。
二人间位置陡然变化,青梨未反应过来,那只被针扎破的食指已被俞安行含在了嘴里。
温热的舌腔将那点圆润的血珠轻轻卷去,过分湿润的触感勾起了青梨身体里的某些记忆,让她腿间开始发软。
待俞安行松开口时,青梨半个身子都失了气力,只若即若离地倚上他胸膛。
俞安行低头看着她,一节指骨细细摩挲她细嫩的脸颊。
怎么还没睡?刚好要睡,你便回来了。
青梨抬头对上他视线。
灯光下,他深邃的五官变得朦胧,却依稀可见眉眼间的疲惫。
这段时日,那些事情肯定耗去了他大半的心神。
如今又大半夜地赶回来……青梨侧眸,抬手要去给他倒茶。
今夜我让小鱼泡了一点我自己做的花蜜,很甜,倒一杯给你尝尝味道。
指尖往前一伸,刚好要碰上茶壶天青色的把手,侧脸忽然被俞安行微弓的食指轻轻扳正。
紧接着,他的唇便覆了上来。
温柔地裹缠吸吮。
津液相渡。
待俞安行退出去时,两人呼吸都已有些不稳。
额头相抵,俞安行拇指缓缓抚过青梨唇上那层水光,低低笑了一声。
嗯,尝到了,真的很甜。
青梨面赤,舌尖被他吸得发麻,微瞪他一眼,听到他贴着她耳问:今日出去了?她轻点了点头。
嗯,和阿玉出去看了一眼我的胭脂铺子。
那铺子是娘亲留给我的,之前一直没同你说,只不过如今你我二人既已要成亲,夫妻一体,自然是要告诉你的。
青梨指尖搭上他温冷的白玉腰带,细细抚摸上头雕刻起伏的纹理。
有什么事情,你也不许瞒着我,知道了吗?俞安行的手一顿,若无其事般扬起唇角,顺从地应了一声。
嗯。
青梨有些不满他这般敷衍的回答。
那……你现在就没有什么事情要同我说吗?女郎一双眼睛莹润,就这么眨也不眨地盯着眼前的人,一副一定要听到些什么,否则定不罢休的模样。
俞安行移开视线,似是无奈般笑笑。
阿梨想要知道什么?半晌,却没听到怀里人的动静。
正要低头去看她,她却双手环过他腰,将头埋在了他怀里,声音有些闷闷的。
你既不愿意说,那便算了……只你要答应我,日后手上不要沾上别人的血,好不好?秦尚仪说,这样对婚事会不吉利的……俞安行眯眼,捧起她脸,细致看她面上神情。
阿梨怎么突然说起这个?是听别人说了什么?没有……是阿玉说,京都城里最近不怎么太平,我有些不放心……你就答应我,好不好?长睫低覆,藏匿眼中情绪。
俞安行灿然弯眸。
好。
细细麻麻的吻落了下来。
青梨缓缓闭上眼。
俞安行却一直睁眼看着她。
瞳孔带着专注的深沉。
她是他的。
那些事情,他不会让她知道的。
永远。
夜色浓黑,如银般清透的月色洒满了庭院里的每一个角落。
青梨唇角抿起。
软玉似的皙白指尖紧紧攥上冰凉的桌面。
桌案上脆弱的茶壶被惊得颤颤。
一不小心,便被撞得拂落地面,变成了满地的碎瓷片。
里面泡开的花蜜也全洒了出来,聚成小小一滩水渍,隐隐有几片花瓣混在其中。
月落星垂。
馥郁的甜香氤氲满室。
令人沉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