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中擎最终还是敲了敲门。
安六合刚换完衣服, 开门后发现来的是周中擎,还挺意外的。
她接过那冒着热气的汤汁,说了声谢谢。
周中擎站在门口看了眼, 只见不大的房间里摆着十来盆瓦盆, 里面种着外面移植过来的五裂黄连,天门冬, 以及她自己培育过的那些蔬菜。
最里头那盆比较特殊, 种的是盆月季,因为天气转暖的缘故,已经有了几个红艳艳的花苞, 神气活现地在窗口招摇着。
床头摆着的衣帽架上,还挂着他上次让她披着的大衣。
旁边是一只白色的搪瓷盆, 盆里摆着她刚刚换下来的湿衣服。
至于床上, 则打理得整整齐齐, 被子叠成了块儿, 枕头上蒙着统一的红色枕巾, 床单也都抚平了, 看不到什么褶皱。
靠近门的位置是一张办公桌,桌上摆着好些工作簿和记录本。
摊开的那本, 上面画了几幅盐角草的工笔图,旁边标注着不同的观察日期, 看起来似乎是同一株的不同变化。
正是他们在山洞观察的那一株。
周中擎打量完,看着正在喝汤的安六合,进来掩上门,小声道:你不是有那个东西吗, 下次带两套干净衣服在里头, 要是身上湿了就换了再回来, 免得着凉。
嗯。
安六合低着头,盯着碗里红褐色的汤汁。
她有点不自在,不知道说点什么好,只管用喝汤打掩护。
她能察觉到那两束目光正看着自己,索性一直闷着头,热气蒸腾,很快在她睫毛上凝结了一片水珠,眨眼的时候摇摇欲坠的。
周中擎走过去拿起桌子上的帕子递给了她:擦擦。
一直到她把汤汁全部喝完,两人都没有更多的交流。
空了的碗被周中擎接了过去,木板门也被掩上,安六合这才松了口气。
回到办公桌前,奋笔疾书起来,写她的观察记录,写她接下来的育种计划,规划需要留给她自由发挥的试验田面积和位置……这一忙,就到了后半夜。
没睡的还有周中擎,他们军团的驻地跟张临渊他们的是隔开的,中间好几里地的距离,离招待所也很远。
光是回去就要半个多小时,他枕在手臂上,看着帐篷顶子发呆。
张临渊是个什么人,他心里是有数的,所以他面对安六合的时候,什么也没问。
其实也没资格问。
哪怕是纯属好奇,那也是一种冒犯。
他闭上眼,把纷乱的思绪赶走,慢慢也就睡着了。
*接下来的几天,岛上热闹非常。
第二批征集的人员正在有序登岛,岛上原有的百姓则忙着回去探亲。
有的回去的时候是一个人,来的时候拖家带口的。
也有的因为即将封岛的关系,选择了放弃,回去后就没见回来了。
总之,海岛的人口是有增无减的,且增长的数量非常可观。
最终统计结果出来,已经将近三千人了。
苏继善对这个结果还算满意,又开了几次会,交代大家怎么安顿这些新来的百姓。
木板房就不搭了,全都暂住在帐篷里,一来方便,二来也减少了不必要的开支,等正式的民居建好了,再换地方。
这么一来,金钱成了目前最需要的东西。
众人望眼欲穿,可算是把特派的财会人员以及他率领的押送队盼来了。
同时登岛的还有去军医院修养的白焰生。
他已经完全康复了,还被部队表扬了,一回来,就被苏继善叫了过去,提拔他做营长。
他好奇地看向张临渊:苏秘书,我们营长犯什么事儿了?哈哈,你们营长现在是团级政委了,能犯什么事儿?苏继善拉拢的目的太过明确,可白焰生是个耿直的人,看不明白那些弯弯绕绕。
所以他只是单纯的在为张临渊感到高兴。
苏继善也不生气,离开前让张临渊好好跟白焰生叙叙旧。
张临渊知道,叙旧是假的,做白焰生的思想工作才是真的。
没想到白焰生一脸诧异地打量着他:营长,我怎么听不懂你说什么?哎呀,别说这些乱七八糟的,我就问你,安同志最近还好吧?你也知道,我之前冤枉了人家,这段时间不在,还蛮担心她的。
张临渊忽然搡开了白焰生,怎么一个两个的,全都盯着安六合?他不满地打量了一眼:不用你管!莫名其妙生什么气啊。
你不说算了,我自己去找她。
白焰生扭头就走了。
他这个把月可不好受,总觉得自己给人家安同志泼了一身的脏水实在是不像话。
那天他的记忆停留在安同志有危险,自己被人偷袭的节点,后面的就不清楚了。
他得赶紧看看安同志是不是好好的。
一路打听着,折腾了个把多小时才找到安六合,老远就看到她身边跟着一群人,有的在帮着丈量土地,有的推着板车,车上摆满了水桶,还有的手里端着茶杯,好心地让她喝上两口。
这么一看,好像安同志过得还挺不错的?白焰生走过去打了声招呼。
安六合回头笑了笑:白连长,你出院了。
身体都好了吗?好了,好着呢。
白焰生瞅了眼面前的地,好奇道,你这是做什么呢?我们安局长正在安排试验田的事儿呢。
秦红袖想着反正后天就正式宣布成立特区政府,这些定下官职的大人物们也要正经走马上任了,便直接改了口。
白焰生一听,局长?什么局长?他显然对于岛上的变化还不太清楚,秦红袖便给他解释了一下。
白焰生听罢,很是佩服:原来是这样,那感情好,你们忙,我去问问我们部队的情况,有空再找安局长叙旧。
安六合应了一声,瞧着这块地已经达到了她规划的面积,便让杜肯采集了土壤,随后丢了一小把盐角草的种子在中心。
秦红袖则赶紧去浇水。
又领着人把这块地的边缘圈了起来,摆上小石块,作为拦截盐角草蔓延的围墙。
忙完这一片,众人隔开一米,又往旁边丈量去了。
安六合这是在控制变量,这个学术用语是杜肯告诉她的。
在田亩面积不变的情况下,在土壤条件相同的情况下,只控制播种的密度,来进一步获得精确的净化数据。
所以,她今天没去开荒,而是在这片空地上跟杜肯一起搞研究。
当天晚上她又去山洞看了看盐角草,还是没结籽儿,倒是又长高了一大截,快有她人高了。
浇完水她就走了,半路发现有人跟踪自己,料想又是张临渊,便没管。
张临渊正走着,忽然肩上被人拍了拍。
他猛地回头,这才看到来的是白焰生。
他很气恼:你来做什么?怪不得李兴邦跟我说你最近怪怪的,你跟踪安同志做什么?白焰生也很不满,他不过是休养了一个月,他们营长怎么变了个人似的。
张临渊将他搡开,老大的敌意:管好你自己。
我警告你,别癞ha蟆想ᴶˢᴳᴮᴮ天鹅肉吃!什么天鹅肉啊?白焰生没听懂,但他就知道一点,大晚上的跟踪人家女同志,这是很不好的行为。
他提醒道:你要是担心安同志的安全,那就大大方方陪着他,你说你猫在这草丛里干啥?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奸细呢。
去去去,边儿去。
张临渊再也不想啰嗦,快步跟了上去。
白焰生见不得他这偷鸡摸狗的样子,只觉得给他们当兵的丢人,干脆大喊一声:营长,你可让我好找啊,你大晚上的在这干嘛呢?张临渊被迫暴露了行踪,只好从草丛里出来,走到了已经被踏平的小路上。
白焰生乐了,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这才对嘛。
说着又喊了一嗓子:安同志,等等,我们送你回去。
安六合本来也没想拆穿张临渊,一是觉得为这人浪费唾沫不值得,二是她有底气,知道他偷袭不到自己。
三来嘛……她是在他往日里的跟踪路线上埋了陷阱的,想治一治他。
没想到白焰生倒是个实在人,直接跳出来把一场跟踪与反击全都化解了。
倒是便宜了张临渊。
安六合也不想伤到别人,干脆绕了回去,把那地上的陷阱给拆了,远远扔到了后面的乱石堆里。
白焰生好奇跟过来看了眼,怪道:安同志是想捕猎吗?嗯,捕些没安好心的蠢货。
安六合拍拍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白焰生看得挺乐呵,还在后面夸了一顿:你这陷阱安得可真专业,我爷爷从小教我打猎,我都没有你安的好。
过奖了,白营长还是赶紧带你家政委回去休息吧。
安六合走了,脚下生风,即便是当兵的想追,也要费一番功夫。
不一会就不见了踪迹。
白焰生转身,拍拍张临渊的肩膀:看来我来得还算及时,不然你就惨咯。
张临渊脸色铁青,拿开了肩膀上的手,怒火在眼中翻滚。
回去后也不睡了,就等在了码头那里。
周中擎半夜回来换班,好奇地看着他:你都已经要当政委了,巡岛的事不该交给白焰生吗?你急什么?还没正式上任呢,这巡岛本来就是我的分内之事。
怎么,怕我抢了你的功劳?张临渊对周中擎的敌意越来越明显了。
安六合越是不给他好脸,他就越是憎恨周中擎。
周中擎挑了挑眉毛,没搭理他,擦肩而过的时候,被他扯住了胳膊。
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咬牙切齿挤出来的。
他说:你还不知道吧,交换人质和俘虏的事,苏继善已经答应让我去办了。
你再得意有什么用?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你难道不懂吗?周中擎默默地俯视着他,最终只是回了一个笑容,不屑的,等着看好戏的笑容。
这让张临渊非常气恼,到了船上,发了好大的脾气。
李兴邦远远地躲开,已经不想跟他说话了。
天快亮时,张临渊居然在指挥舰上睡着了。
这才有人小声跟李兴邦埋怨了起来:营长这是怎么了?跟吃了炸药一样,吓死人了。
谁知道他,可能是不满意两军合并后的安排吧,要我说,咱们只是个营级部队,合并后他能拿下政委的职位已经算是高攀了,人家团级部队本来就有自己的政委的,他抢了人家的饭碗还生气,总不能让他一步登天取代周团长的位置吧?人那是真刀真枪拼杀出来的,他算什么啊。
李兴邦也一肚子的不满。
军人一向是慕强的,谁更厉害谁更有担当,他们自然就更愿意听谁的指挥。
目前看来,他们的营长很显然是个色厉内荏的草包。
救人都不敢,最后还是人家安同志力排众议去救的周团长,他们这些人虽然嘴上不说,可都是打心眼里埋怨自家营长的。
两人又慨叹了一会儿,打起精神,盯梢去了。
夜晚的海面上依旧波涛汹涌,小鬼子被端掉了在连城的上线,最近消停了不少,以至于将士们警惕了一晚上,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1963年3月12日,农历二月十七,宜动土。
岛上的鞭炮和炮竹响了大半天才停下,特区人民政府正式挂牌成立。
政府选址在岛屿偏中部的位置,大山以西,目前只是搭了个帐篷,摆了个桌子,挂上人民政府的牌子,苏继善走过去挖了一铲子土,后面的建筑队就可以张罗起来了。
不过政府目前实际办公的地点,还在招待所那边。
特派的财会人员叫寇仲海,相应的政府机构叫审计厅,毫无意外,寇仲海出任厅长。
随着他的到来,海岛上的建设终于迈入了新的篇章。
砖头,黄沙,木材……一船一船地拉来。
建筑工人三班轮转,开荒的大部队也是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
在一片欣欣向荣的忙碌中,有一群特别的身影。
他们是部队的工程兵,正在海岛沿岸建立哨所和防护堤。
防护堤倾斜着向岸上拉伸了十几米的长度,高出原有的海岸线五到八米,每隔一段距离就会有海水内输的涵洞和水渠。
涵洞的盖子则留在了外墙那边,这么一来,即便海水涨潮,也不会轻易冲走盖子,内侧也做了相应的支撑,双重保险。
哨所则高出海平面二十多米,旁边会配备瞭望台和灯塔。
以目前的技术来说,直接从海岸对面拉电网还是个大问题,所以几经讨论,最终决定等时机成熟之后,自己发电。
进山勘探的小队也回来了,山中并没有煤炭和石油的存储,只有那些很常见的矿石和山石,算不得特殊。
所以,发电的事继续搁置,等以后再说。
这一忙就是半个多月。
最近安六合总是跟杜肯形影不离,不光是为了检测试验田的数据,还因为温泉那边的盐角草终于结籽儿了。
可这一次,结出来的却不是普通的籽儿,而是沿着主茎,挂满了葡萄般大小的果实一样的东西。
一颗颗圆润饱满,透着奶白的色泽。
掰开一看,里面没有种子,只有白花花的海盐。
至于主茎上,倒是不见盐粒的踪迹了。
安六合大为震惊,她没有将这几株盐角草挖开,而是继续浇灌温泉水,她要试试这盐角草到底要结几茬的果子才会老去。
这温泉水的水质杜肯也测试过了,酸碱度为9.3,是妥妥的碱性水质。
另外,水中还含有丰富的游离态矿物质,光是杜肯提取出来的就十来种了,都是人体必须的微量元素。
现在,她要做的就是让杜肯化验果实里的盐粒成分。
她把果实全部摘下,浇完水离开。
这两天倒是消停了,再也不见张临渊出来跟踪自己的,想必是白焰生说他了?这样也好,免得她真的失去了耐心,做出什么撕破脸的事情来。
至于周中擎,那晚给她送过一次姜汤后便很少再看到了。
听说他在忙着重整部队,毕竟有一整个营部的人员都不是他的手下,现在忽然合并到一起,还是需要时间磨合的。
不过,安六合回到木板房那里看望几个孩子的时候,没想到周中擎居然也在。
他带了草编的蚂蚱给孩子玩,门口地上还有两只正在挣扎的野兔,被捆了腿,失去了自由,瞪着红宝石一样的大眼睛,盯着远处归来的安六合。
煤油灯的光芒将成年男人魁梧的身影映在了窗户上,屋子没关门,笑声从里面溜出来,被春风一扑,叫人满心欢喜。
安六合刚到门口,小杰和英招就一起扑了出来,一左一右抱着她的腿撒娇。
她赶紧蹲下,把自己沿途摘来的野花送给两个小东西:这是蜀葵,对土壤的要求很低,酸性的碱性的都可以适应,山脚下已经开了一大片了,下次我移几盆回来给你们玩儿。
好哎,好漂亮,我给妹妹戴。
小杰兴奋地抱着自家妈妈亲了一口,英招不甘落后,也亲了一口,又一阵风似地回了屋里,跟小杰一起给妹妹打扮去了。
安六合笑着走进来,这才发现天晴和天朗也在,七星没地方站了,干脆坐在了床上,怀里抱着蕾蕾。
不大的木板房里,都没地方下脚了,她只好站在门口喊了声妈。
叶春梅可开心了,两个儿子都来了,就只有老伴儿还在老家守着了。
要是那老东西也过来了,他们一大家子也算是团圆了。
她满脸是笑地过来挽着安六合的手臂:天晴天朗,还不快让开,你们嫂子累了一天了,快让她坐下歇歇。
雷天晴笑声爽朗,起身把自己身下的小板凳端了过来:嫂,来岛上好些天了,可算是见着你了。
一直想抽空过来看看的,就是太忙了。
安六合跟周中擎点点头就算打了招呼,坐在小板凳上,含笑看着这一屋子的亲人。
时不我待的感觉涌上心头,要好好干啊,争取让婆婆和孩子住上宽敞的房子。
ᴶˢᴳᴮᴮ不然家里稍微来点客人就挤不下了,像什么样子。
周中擎有事找她,喊了她一声。
她便跟了出去,两人一前一后,一直走出去很远,却始终沉默着。
最终周中擎停下脚步,转身看着她。
他的话有点没头没尾的:一个月了。
啊。
安六合不明所以,直到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了半空中的新月。
这才意识到,距离上次山洞之行,已经过去一个月了。
这一个月,两人说的话加起来都不超过三句,开会的时候也都是隔开坐的。
每次散会,安六合都会迅速离场,一是怕张临渊纠缠,二是不知道怎么面对周中擎。
毕竟两人在山洞里的那次接触,实在是解释不清楚了。
干脆就不解释了,只当自己是个忙碌的播种工具人。
安六合默默收回视线:嗯,又是一弯新月照沟渠。
周团长找我什么事?交换人质和俘虏的事就在三天后,张临渊虽然抢走了这个差事,不过我和别轲他们商量过,准备率先潜伏过去,暗中保护。
周中擎保护的不是张临渊,而是被张临渊带走的将士们。
他不相信张临渊的实力,但是有苏继善一力推荐,他这个所谓的军备戍守长官,只得被迫妥协。
安六合没想到张临渊这么好大喜功,她还挺生气的。
思来想去,还是想让英招跟着,不过她还没开口,周中擎就拒绝了她:我就是来提醒你的,千万不要让英招过来,这次我们去的是小鬼子的地盘,很危险。
到时一旦陷入枪战,英招会吓得没办法动弹,混乱之下被打死都是有可能的。
安六合看着他,四目相对,很多的话说不出口。
是的,英招怕枪,怕到原地龟缩不前的地步,她居然关心则乱,忘了考虑这一点。
可要她看着周中擎去送死,她也是在做不到。
几经考量,她还是带他回了趟山洞。
这一次依旧是她在前面,他在后面,手牵着手,一路无话。
到了温泉那里,她松开了周中擎:我心里一直有个困惑,可我怕张临渊跟踪我,所以一直没验证。
今天麻烦你帮我盯着点洞口,我要下温泉池验证一个猜测。
周中擎默默转身:好。
已经是公历四月,薄棉的外套早就换上了毛衣和单薄的棉麻外套。
安六合脱去外面的衣裤和鞋子,跳进了水池里面,下潜。
水面依旧咕嘟咕嘟冒着泡,可身后一直没有新的动静。
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周中擎终于沉不住气,回头喊了声:你没事吧?可回应他的除了冒泡的水声,再无其他。
周中擎吓得不轻,脱了外套毛衣就跳了下去。
池子里找了一圈,却一无所获,他赶紧浮上来换气,再找。
还是找不到人。
完了,她不会淹死了吧?周中擎看着雾茫茫的水面,生平第一次,陷入了无尽的恐慌和不安之中。
他深吸一口气,很是下沉了一段距离,双手在水里一通扑腾,却还是失望地浮上了水面。
他不甘心,再次下潜,却不料脚踝忽然被谁扯住,将他直接拽向了水底深处。
他本能地想挣扎,可一想到万一是安六合呢,便放弃了挣扎,任由那双手拖着他,将他拽到了暗无天日的最深处。
一阵颠来倒去的眩晕后,脚踝处忽然一松,周中擎蓦地意识到,他可以呼吸了。
睁开眼一看,周围居然亮堂一片。
而安六合,正在他面前一尺远的距离,拧着头发上的泉水。
他忽然把她抱在了怀里,他怀疑自己是死了,这一切不过是他的幻觉。
直到女人家的身体在他怀中挣扎了起来,直到鼻端传来那熟悉的花香,他才松开怀抱,无地自容地看着身后的池水。
安六合往旁边坐了坐,抱着自己的肩膀,大喘着气。
她身上只穿了一件秋衣,料子很薄,现在湿透了,布料子全都黏在了身上,以至于被男人抱住的时候,有种肌肤相亲的感觉。
她想也不想就挣脱了他的怀抱,躲到旁边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过了好一会,她才开口道:看到前面那道光柱了吗?你在这里等我,就等半个小时,要是我被光柱吞噬了出不来,你就跳进水里,四肢放平,沉到临界点后,颠倒的重力和浮力会把你推到岸上去,千万记得,不要挣扎,屏住气就好。
说着她便起身了,却被周中擎一把攥住了手腕:什么叫你被吞噬了出不来?你会死是不是?不一定,我就是验证一下心里的猜测。
安六合想掰开周中擎的手,却被他反手一拽,拽到了怀里。
我不准你死,要去我去!周中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随即将她留在原地,准备拿自己当试验品。
却不料,安六合直接在他脚下落了个结界:别闹,你是肉.体凡胎,根本撑不住的。
你就在这里别动,等我出来。
周中擎果然挣脱不出这个结界,他只能站在那里,眼睁睁看着安六合走到了光柱里面。
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十分钟……她没有出来。
距离半个小时的期限还有十五分钟,她还是没有出来。
周中擎绝望地开始倒数。
十分钟,五分钟……那光柱一点变化都没有。
两分钟,一分钟……正在跟结界较劲的他,忽然一拳打空,结界自动解除了?解除了!那是不是不说明安六合死了?不,不可以!他冲了上去,正准备一头扎进光柱里面去找人,不想,直接跟安六合撞了个满怀。
他没有让开,反倒是把人摁在了怀里,说出口的话,带着心有余悸的颤音:你吓死我了!我没事。
安六合任由他搂着自己,等他的心跳逐渐平静下来,她才轻轻推开了他,来,我给你种个符咒。
她看了眼手腕上重新长出来的第九片菩提叶子,心中有了明确的答案——这道光柱就是她回来的通道,可这个通道,是单向的,她回不到异世了。
不过这道光柱是灵力凝聚而成的,她进去后一口气吸了个够。
要不是怕周中擎等急了,她还能再吸一会。
目前的修为已经恢复到了五成,给周中擎种个传送法阵在身上是足够了。
她用指尖先后划破了自己和他的掌心,随手双手交握,口中念念有词。
说的都是些周中擎听不懂的上古话语。
片刻后,一道金光从两人掌心飞出,将周中擎笼罩其中,又慢慢地向他的身体靠拢,最终服帖在他的体表。
这是护体金光。
安六合说完,又在他掌心画符结印,这是传送法阵,真到了九死一生的时候,你就默念我的名字。
周中擎看着掌心的血色符印消失在皮肉之下,默默地应了声好。
安六合转身:该回去了,不然我家里人要担心的,这道光柱你不要告诉任何人,一旦被破坏,这座岛就要沉下去了。
好。
周中擎跟了上去,来到泉水前面,随着安六合一起跳了进去。
为了不让他被颠倒的重力和浮力冲走,安六合回头抓住了他的手,一起放平了四肢。
临界点的混乱无法用言语形容,刚刚适应了颠倒的力量,两人又被全然相反的力量拉扯着,在水中翻滚沉浮。
安六合睁开眼,发现周中擎呛了不少的水,赶紧靠近些,伸手捂住了他的口鼻,幸好重力和浮力已经翻转过来,她赶紧蹬了蹬水,把周中擎带离了水面。
到了岸上,安六合等了会,等周中擎把呛到肚子里的水吐了出来,这才说道:你去洞口守着吧,我换身衣服,该回去了。
周中擎沉默地走开,片刻后两人调换身份,他换衣服,她守着洞口。
因为他只有外套和毛衣是干的,索性把秋衣秋裤脱了,就这么穿上了毛衣和外套。
安六合折返到他身边,接过他手中湿了的衣服,掌心相对,双手一抚便干了,她又回到了洞口:秋衣秋裤还是要穿的,不然毛衣刺挠。
周中擎惊讶地抚摸着干了的衣服,无奈地笑笑:还有什么是你做不到的。
谢谢夸奖。
安六合向后伸着手,等他一过来便牵着他走进了九曲十八弯的山洞里。
倒是奇怪,返回的时候,他居然可以隐约看到洞中的情形了。
也许是因为他一只手触碰到了光柱?也许是因为她给自己种了什么符咒?周中擎没问,出去后两人赶紧往回走。
但见稀薄月色下,安六合的头发无风自动,丝丝缕缕的水汽蒸腾出来,才到半路便干透了。
安六合拿出红头绳,把头发扎起来,一切看起来跟来的时候没有什么区别。
回到木板房那里的时候,才发现天朗已经回去休息了,小杰和英招也去了八荒和九州那里。
倒是天晴,还在屋里等着。
见到安六合,他热情地过来问了问:嫂,谈完事情了?妈让我宰ᴶˢᴳᴮᴮ只兔子给你补补,我已经处理好了,就是不知道你现在能吃辣了吗?毕竟刚生了雷蕾四个多月,可能还是要忌口的。
安六合早就不忌口了,应道:能吃,不过今天太晚了,算了。
我也不讲究这些吃的喝的,以后再有兔子什么的,你就直接处理了拿去食堂做给妈和孩子吃,你和天朗七星也吃,不用等我。
食堂那边我说过了,我可以单独开灶,到时候你就说我让你去的就行。
好,那嫂子你早点休息。
天晴把兔肉盖好,等着明天再做。
原本他是想送安六合回招待所那边的,不过他看到周中擎在门口等着,也就没有开口。
等这两人走远了,他才回到屋里,跟叶春梅说道:妈,我看还是算了,我瞧着那周团长对嫂子挺上心的。
再说我和天朗一直把她当嫂子敬重着,真要是以后成了夫妻怪别扭的。
算了吧,啊。
你这孩子,胡说什么呢?你嫂子当了这么大的官,不知道多人打她的主意呢。
就说这周团长吧,看着是个好人,可你敢保证他不是想利用你嫂子往上爬吗?我可信不过外头那些人。
还得是你或者天朗,不然妈一定不会答应的!叶春梅白了天晴一眼,这小子怎么这么没出息,这才几天就打退堂鼓了?雷天晴叹了口气,说不过他妈妈,算了。
不过他还是得找个机会跟嫂子说清楚,他和天朗过来,是帮着照看孩子和妈妈的,不是来惦记嫂子的。
大哥雷凯始终是迈不过去的天堑,他们尊重大哥,也敬重嫂子,实在是没有办法把嫂子当普通的女人看待,更没法把她当媳妇看待。
希望嫂子可以明白他们的无奈,帮着他们在妈面前遮掩遮掩就行了。
老人家年纪大了,凡事喜欢钻牛角尖,总得给她点时间慢慢消化这些事儿。
三天后,岛上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紧张和肃穆之中。
清晨六点,广播站就通知大家注意安全,并告诉大家,张政委即将前往海洋对面交换人质和战俘,希望大家打起精神,警惕一切可疑之人的接近和渗透。
安六合早早起来等在了码头那里,果然没有看到周中擎他们。
看来真的是提前潜伏过去了。
倒是张临渊,意气风发的,很有股王师出征的气魄。
他站在指挥舰上,跟所有人行礼,拔锚的时候,还特地喊了声:嫂子,可以祝我凯旋归来吗?安六合扬声:祝所有的官兵和百姓们全都平安归来。
一句话,让张临渊成为了被祝福的千百人中的一个。
张临渊多少是有点失望的,不过他还是打起精神,命令指挥舰全速航行。
没想到,快到几十海里外的小岛时,他的指挥舰忽然发出了巨大的撞击声,船身被暗礁撞出了巨大的孔洞,海水倒灌,很快拖拽着巨大的船身向水下沉去。
附近的护卫舰很快靠拢过来营救,索性有惊无险,所有人都安全地上了船。
至于后面船上押着的俘虏,则一个个露出幸灾乐祸的笑。
他们看着远处忽然出现的旭日旗,兴奋地手舞足蹈。
张临渊赶紧稳住心神,利用船上的广播,跟对面沟通。
翻译官如实翻译了他的话语,对面却一点回应都没有,非但如此,对面还架起了炮口,对准了接近中的舰队。
张临渊没想到小鬼子会撕毁协议忽然翻脸,气得他也下令调转炮口,对准了鬼子。
可鬼子早就想好了后手,但见对面的舰船上推出来一群赤手空拳的普通百姓,拦在了他们的指挥官面前。
对面嚣张地挑衅道:只那人,有种就开炮啊!张临渊投鼠忌器,一时乱了方寸,直到整个舰队被小鬼子包围,都没能做出有效的反制措施。
很快,小鬼子准备登船强攻,张临渊后悔得肝肠寸断。
早知道这样,就该让周中擎来送死的!可恶!可是现在也没有办法了,只能自卫反击,大不了跟小鬼子同归于尽!至于船上的平民百姓……误伤在所难免,总比整个舰队被小鬼子全歼的好。
张临渊刚准备下令开炮,却不想远处的敌船上忽然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尖叫声。
周中擎带着一队人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趁着两方对峙的时候,绕后登船,手里拿着锋利的匕首,手起刀落,利索地将小鬼子割喉。
小鬼子一个接一个倒下,就连那艘船上的指挥官也一命呜呼。
押运着普通百姓的船只很快被周中擎带人拿下,船舵一打,迅速往远处驶去。
气得隔壁的鬼子调转了炮口要对周中擎他们开炮。
偏偏这会儿海上风浪大,好几发炮弹都打偏了。
鬼子准备分出小股力量去追,张临渊赶紧下令炮击小鬼子的舰船。
小鬼子气急败坏选择了反击,炮弹不偏不倚落在张临渊所在舰船的甲板上,轰然炸裂。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