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光摇曳, 暖黄色的光晕里,两个灵魂随着身体的接触而靠近。
常言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已经陷入爱情里的两个人, 压根没有心思琢磨情从何起。
夜风从窗口进来,卷走了燥热, 随着雨点的落下狼狈而逃。
雨声阵阵, 情话声声,与彼此的呼吸应和,与屋后的蛙鸣合奏。
第二天一早, 周中擎又是精神抖擞的,早早起来张罗着做饭喂娃。
英招和小杰睡得早起得也早, 两个皮猴子, 对于这种乡下环境没什么不适应的, 唯一不习惯的就是身边熟悉的孩子不多, 两人又得了爸爸的叮嘱不敢出院子野, 所以玩来玩去, 也就是泥巴好玩。
刚刚下过雨的院子里,遍布大大小小的水坑, 兄弟俩光着脚丫子在里面蹦来跳去,很快就弄得一身泥泞。
周聪提着一篮子豇豆过来的时候, 猝不及防被追着狂奔的兄弟俩来了个前后夹击,也跟着噗通一声,倒在了泥地里。
瞬间玩心大发,顾不得捡起地上的豇豆, 双手掬起一捧黄泥汤, 追在两个小崽子后面要报仇雪恨。
周中擎听到那狂野的笑声, 不满地出来骂了两句,周聪顶着一脸的泥巴糊糊嘿嘿傻笑着:你文明点,小心你媳妇嫌弃你粗鲁。
老子就是个粗人,你给我小点声,听到没有!周中擎手里举着炒菜的铲子,恨不得给他丫一下子。
周聪看着他那怒目金刚的样子,脖子一缩,老实了:行行行,我当哑巴。
等周中擎进了厨房,周聪才蹲在角落里跟英招嘀咕道:你妈是不是还没起床?对啊。
英招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这个伯伯。
周聪领会精神,坏笑道:啧啧啧,说不定明年这会你们又要多个弟弟或者妹妹咯。
英招倒是挺乐意的,趁机往他脸上抹了把泥,笑着跑开了:那你可得准备好份子钱,满月酒啊,百日宴啊,周岁啊,你跑不掉的。
对了,年底蕾蕾就一周岁了,你跟着去了海岛,少不得要表示表示,你可以现在就琢磨起来。
我爸眼里我妈大过天,你哄好了蕾蕾就等于哄好了我妈,哄好了我妈,我爸就是再不待见你,起码还是能让你蹭点饭的。
嘿,你个小兔崽子,你才几岁,鬼精鬼精的!你过来,你快说,蕾蕾哪天生日?周聪真没想到,这小子连玩的时候都不忘帮他爸妈秀恩爱。
可羡慕死他了。
他家那口子,哎,说多了都是泪。
周聪抹了把脸上的脏污,也捧起一滩子软乎乎黄了吧唧的泥巴,追了上去。
英招回道:你记好了啊,我就说一遍,我爸六月初九你知道的吧?我妈九月初六。
我们三个,我生日最早,六月初六,小杰九月初九,蕾蕾十月二十八。
记住了啊,都是农历,咱中国人,不玩洋人的公历,每年都不一样,不好记。
呦呵,你们这一家五口,生日还分布得挺均匀嘛?只有蕾蕾一个人是十月的?那感情好,我先准备你和你爸的得了。
周聪算了算日子,哎呀,今天已经是农历四月十四,阳历六月五号,那不是快了吗?最接近的,还是英招的生日。
周聪想到今天就要被撵去岛上了,便琢磨着到岛上再准备,不过他还是问了问英招:臭小子,你喜欢什么,二伯先给你把礼物准备着。
我?英招想了想,他这些年生日都是主人陪他过的,每次都会给他做一份美味ᴶˢᴳᴮᴮ的鲜花饼。
所以他老实不客气地回道:鲜花饼,你会吗?以前都是我妈给我做的,你要是想学,可以等她醒了问问。
那我怕是来不及了,你妈到现在都没起来呢。
周聪可不想学做饭,他琢磨着送点别的算了。
英招无所谓地丢下手里的泥巴:随便你,反正我最爱鲜花饼,你要是送我点什么别出心裁的小玩意儿,也不是不行,总之是你的一份心意嘛。
这还差不多。
周聪笑着进了厨房。
不玩了,蹭完这顿饭他就该走了,他跟周中擎说了一声:谷雨和霜降我都带走,那我老婆孩子怎么办?你也知道,我弟还没对象呢,家里没了我们三个帮衬,总归是有点不放心。
那是你的事,你自己想办法。
周中擎才没空什么都管呢。
带走谷雨和霜降本来就是他媳妇的意思,至于周聪,他是觉得留下来是个祸害,干脆带走。
其他的,他没空过问。
周聪蹲在门槛那里发愁:哎,算了,反正周海还在学电工,一时半会也回不来,找媳妇可以晚上两年,不急。
就是我媳妇和孩子……你要是在海岛混得好,到时候可以接过去。
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别指望我给你走后门,一切看你自己。
赶紧回去换身干净衣服,你这个样子,可别把我的碗弄脏了。
周中擎看着泥猴子一样的周聪,嫌弃得不行。
周聪已经被锅里的早饭馋得流口水了,立马撒丫子跑了回去。
再来的时候,谷雨和霜降也跟着了。
他吃完早饭抹了把嘴,拿起周中擎给他的信,带着两个妹子走了。
临走时,谷雨想跟安六合告个别,可安六合被周中擎折腾了一晚上,这会儿睡得很沉,根本起不来。
谷雨只好依依不舍地走了。
上午十点半,安六合才伸了伸胳膊,打了个哈欠,醒了。
她猛地惊坐而起,想起今早要进行的比赛,懊恼地捂着脸,糟了,睡过头了。
等她着急忙慌换上衣服到了院子一看,周中擎正在参赛呢。
原来他见她一时半会醒不来,便直接找了老段,让老段来主持比赛了。
村里胆子大的,或者有进步心的有追求的一些年轻人,都跑了过来比赛。
其中还有几个女同志,老段原本想撵她们走的,说古往今来就没有女人当族长的先例。
可周中擎却把她们留了下来。
他说道:谁说女人不能当族长了?我看不光可以当族长,当村长,还可以当乡长,当公社书记!新中国的各界各层,都可以有女性领导,都可以有女性领头人。
段支书,你也是当干部的,意识形态可不能出问题啊!主席都说了,妇女能顶半边天!难不成咱们这些下里巴人比主席还英明?老段被他怼得没口开,只好点头:那就一起比试吧。
安六合出来的时候,已经比完了。
老段正低头统计得分,安六合一眼看到了人群里的东红,笑着点了点头。
统计结果出来,整个周家庄一共十一个大家族,过来参与族长选拔的一共九家,最终有两家是女同志胜出了,其余七家因为没有女同志参赛,新任的组长依旧是男同志。
周中擎毫无意外,当选了周家最新的话事人。
院子里外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周中擎却因为身后难以察觉的脚步声而回眸。
笑意在眼中荡漾,他转身,搂着刚刚睡醒的女人,把人摁在怀里用下巴蹭了蹭她的发顶,随后抓起了她的手,高高举起:谢谢我媳妇的提议,谢谢各位乡亲们的见证,从今往后,我一定会跟我媳妇一起,带领周家把日子红红火火地过下去。
人群又扰攘了一会儿才慢慢散去,周家的人留了下来,一个个地引颈期盼,等着安六合昨天许诺的好处。
安六合晚上就准备好了,她折回屋里,把几桶稻种取了出来:按照工分来领,只算今年的,因为数量有限,所以一千个工分可以兑一两种子。
她算过这笔账了,一个成年劳动力,正常劳作一天的工分是二十分,一千分就是劳动五十天的量,今年才过去四个多月,按四个月算,那就是百二十天,她不介意凑个一百二十五天,这样一个正常的不旷工的劳力,就可以兑换二两半的稻种。
周家是大家族,一共五百来口人,除去老弱病残不做工的,也还有三百多个劳动力。
所以她起码要准备八十斤左右的稻种。
为了防止有超出预期的情况,所以她还是往多了准备的,一共一百斤出头。
她找老段要来记工分的账簿,周中擎在一旁负责称重。
周家的老老少少们,对这个睡懒觉的媳妇是很不满的,可看到新稻种,他们有再多的意见也只好憋回了肚子里。
领完稻种,才敢去外面的路上嘀咕两句:这种女人有什么好的?好吃懒做得很呢!听说饭是大旺做的,衣服是大旺洗的,睡觉睡到十点半,可真不害臊!大旺娶了他,跟娶了个奴隶主一样,啧啧啧。
东红正在路边跟人说事,闻言直接走上去开怼:说什么呢你们?这么喜欢打抱不平,那别要人家的种子啊!又拿人家东西又要碎嘴,可把你们能耐坏了!真是可笑,想想你们自己吧,哪个不是嫁人之后要操持一大家子的家务,饭是你们做的,衣服是你们洗的,孩子是你们生你们带的,男人只管洞房的时候哆嗦一下子,就可以让你们当一辈子的奴隶,你们还当是福气呢!怎么,现在安同志不跟你们一样任劳任怨当奴隶,你们就不乐意了?有时间在这里当个红眼病,不如回家跟你们的男人算账去!臭不要脸的一个个的,再嚼舌头就把人家的种子还回去!这群大妈媳妇被东红骂得面红耳赤,灰溜溜地跑了。
东红气得不轻,又追在后面撵着骂了一路。
就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仅仅是这一顿唇枪舌剑,将会在周家庄掀起怎样的波澜。
人心一旦有了松动的迹象,那就会在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察觉到曾经的一切是多么的荒唐。
于是不久后的扫盲班上,妇女同志成了主力军,今后的相亲市场上,慢慢也有了男人要干家务活的要求,这些都是润物细无声的,一点点改变来的。
而眼下,亲手推动了这一切的当事人们,却毫无察觉。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不管是过去现在还是未来,安六合都是个从不理会别人闲言碎语的人。
她依偎在她男人怀里,看着多出来的五十斤种子,目瞪口呆:怎么会多这么多?你们周家庄果然懒人多啊。
那就分给别的家族吧。
周中擎今天可是引导了一个大变革,哪个老古董舍得交出权利呢?可再舍不得,也拗不过他一个团长加他媳妇这个海岛来的神秘专家啊。
现在正好,把这些种子送给那些老头子们,当做安抚人心的一剂蜜糖吧。
当然,答应给周丙滔家的也没少,至于周甲志,则是因为他是前任族长的缘故,也分到了一点点安慰性质的稻种。
可比起周丙滔得到的,那可太少了。
周甲志不开心,来找周中擎诉苦,周中擎反问道:谷雨是你打的吧?周聪也是被你打过的吧?当年我爸妈死了,是你带着人来我家搬走的家具和粮食吧?你还伙同我舅舅姨夫一起来吞我家的东西。
我爸的赔偿金,我妈的抚恤金,你们是一个子儿也没给我留啊。
至于国家安顿烈属的职位,也被你安给你自己了,现在你老了瘸了,干不了了,又把砖厂的工作让给了你儿子。
你们这群人全都趴在我身上喝血,怎么有脸来问我要这要那的!周甲志听完连连后退,踉跄着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周中擎:你你你,你胡说八道什么?根本没有的事儿,你别听别人挑唆。
别人挑唆?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吗?周甲志,我劝你识相点,想安生地颐养天年就别再给我兴风作浪,不然的话,我会连本带利,全都找你们要回来!周中擎说完,直接摔上了大门,再也不想跟他废话。
安六合也震惊万分,这些事周中擎都没有跟她说过。
她赶紧陪他回了屋里,心疼地抱住了他。
牵他手的时候,才发现他青筋暴跳,双手握成拳头,指甲都嵌到了肉里。
吓得她赶紧给他疗伤,周中擎冷冷地盯着窗外的老头,不去杀了这个祸害,已经是他身为一个军官最大的理智。
不一会,掌心传来酥酥麻麻的感觉,他终于冷静下来,低头看了眼正在帮他吹手的女人。
俯身,捧起了她的脸颊,轻轻地贴了上去。
安静的一个吻,蜻蜓点水,并不纠缠并不让人窒息,可却沉重得让安六合心里涩涩的,酸酸的。
她搂住了ᴶˢᴳᴮᴮ这个男人,她不知道他到底受了多少罪,她只知道,往后余生,她都不会再让他经历那些了。
她踮起脚来,主动地亲吻着他的眉眼他的鼻梁,他那温热的唇。
要不是白天,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最终两人还是及时刹车,静静地站在窗口,看着那个老东西一瘸一拐地走了。
早知道连那一斤都不该给他。
安六合愤恨地想着,她心里有个恶毒的念头,她想操控他去投河或者喝农药,怎么都行,总之她要给周中擎出口恶气。
周中擎却笑道:要给的,好让周家的人都看看,我周中擎是个说话算话的人,即便是周甲志,我也会给他最后的一点体面。
你也别操控他,我不屑让你在他身上浪费精力。
就这样,让他胆战心惊地活着,让他每天都在担心,我到底会不会去报警,会不会检举他,揭发他。
让他看到跟着我的人都吃香喝辣,而他们一家机关算尽,却只能越过越凄惨,这才是对他最大的惩罚。
你舅和你姨夫……真的也拿了你爸妈的钱吗?安六合在这个时候无比的庆幸,庆幸自己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绝境。
她真的不敢想象,如果换了是她,要怎么在那样一个举目无亲举步维艰的情况下活下来。
太难了,身边的不是亲人,而是吸血鬼。
家中还有失去自理能力的爷爷要照顾,他自己也还是个孩子。
想到这些,她就窒息,就忍不住哽咽,生活真的很残忍,为什么要对一个人无情到这个地步。
她哭着抬起头来,怜惜地抚摸着他的脸颊。
他却笑着在她掌心蹭了蹭,道:当然拿了,不拿的话,我会那么恨他们吗?媳妇,他们的事我们不要掺和,我相信善恶到头终有报,我要亲眼看到他们被这个世道教做人,我要亲眼看到他们把自己作到死路。
你的手很干净,不要染上这些脏东西的血,他们不配。
安六合怔怔地看着他。
是吗?他想看他们得到现世报?也对,这样才是最解恨的,为这种小人脏了手,不值得。
她静静地环住他的脖子,额头抵着额头:这件事我听你的,谁也不能替你做决定。
不过,另外一件事你得听我的。
周中擎好奇,轻轻松开她,认真地看着她红呼呼的双眼,他媳妇是真的心疼他在乎他的,不然不会哭得这么情真意切。
他好开心,有她的陪伴和维护,前半生的一切都不值一提了。
他好奇地问道:什么事,你说。
你能不能管管你自己,你硌疼我了。
安六合红着脸,移开了视线。
回应她的是爽朗的笑声,铺天盖地,叫她无所遁形。
明天是农历十五,难得回来,两人便又待了一天,看着故乡的明月,听听乡亲们的八卦,日子平静而充实。
十六这天,两人终于结束了这趟祭祖的旅程,动身往微山湖去了。
而与此同时,刚刚出院的关云龙,又被送医院去了。
微山湖这边的事情实在是无解,不说别的,就说徐市,那自古以来都是帝王之乡,楚汉争霸的刘邦项羽,谁不是从这里走出去的?那民风,可不只是一个彪悍那么简单。
那家伙,一言不合就直接抄家伙上了,这让关云龙非常头疼。
不光是他,兄弟省的副厅长也来了,也是气得高血压都犯了,甚至想申请武警支援。
他好不容易把人劝住了,说再等等,等那个叫安六合的同志过来,一切就迎刃而解了。
可谁想到,左等右等,就是不来。
他像是盼望及时雨一样地盼着安六合。
他在电话里跟邵政委哭诉,邵政委笑着安慰道:就快过去了,周中擎跟安同志的结婚申请都批下来了,他们两个顺道回去祭祖呢,你放心,微山湖的事情安同志很重视的,她说了,无论如何都要帮你解决好这个心头大患。
关云龙终于松了口气,盼星星盼月亮,终于在农历十八这天,盼来了他的大救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