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中擎其实也要面子的。
尤其是在这种需要他豪迈地说一句借, 要多少借多少的情况下。
可他豪迈不起来。
说起来,他从记事起就没过过几天不愁钱的日子,尤其是奶奶和姥姥相继去世后, 他既要养活自己还要养活没有自理能力的爷爷。
那时候他还小, 下地干农活显然是干不来的,他就只能挨家挨户地问那些叔叔婶婶, 需要帮忙割猪草吗?需要帮忙放牛放羊吗?一开始的时候, 大家看他是个瘦骨嶙峋的小不点儿,压根不敢让他去牵牛撵羊。
后来,是后头那户人家有事要去隔壁镇上奔丧, 十几只羊不能没人看着,这才勉为其难, 把这差事交给了周中擎。
等那家人摸黑回来一看, 十几只羊不光喂得饱饱的, 还都赶回羊圈了, 一只都没丢。
那家人大受触动, 给了周中擎好几个玉米面的窝窝头, 还搭了一盆子腌咸菜。
虽然不值几个钱,但对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他来说, 那已经是人世间极难得的美味。
从那之后,他的活儿就渐渐多了起来。
今天这家有事, 央他去放会牛,明天那家有事,把羊撵过来叫他看着。
但这也只是解决了温饱问题,但凡他和爷爷有个头疼脑热, 连抓药的钱都没有, 更不用提逢年过节, 以及日常的穿着和采买了。
没办法,他只能捡别人不要的衣服穿,祖孙俩一起过的第一个年,用的蜡烛是别人家扔掉的,也就拇指那么长一小节没点完。
等他摆好敬菩萨用的供桌,端上一盆花生红枣,刚磕了个头,蜡烛就烧没了。
那是他印象最深的一个年,他发誓,今后绝对不过那么狼狈的新年,绝不。
第二年,他就开始漫山遍野地摸索起了打猎的本事来,一开始自然是成功率很低的,经常摔得鼻青脸肿,连只兔子都抓不着。
又或者好不容易撵着一只山鸡翻了几个山头,一路把胳膊划伤了,把腿磕破了,鲜血糊了一腿也顾不得心疼自己,结果那山鸡翅膀一扑腾,就去了山脚下一家农户的院子里。
最终自然又是无功而返,只能在山上采些野果子充饥。
有次误食了有毒的浆果,还好他吐得及时,把自己这条小命给捡了回来。
从那之后,再见着不认识的果子,他都会小心翼翼的,先采些回去看看村里的那只野狗吃不吃。
那狗见着人就狂吠,唯独见了他不喊不叫,可能万物有灵,孤儿怜惜孤儿吧。
后来那狗子也算是寿终正寝,周中擎埋它的时候还默默地落下了两滴眼泪。
就这么,等他到了十岁出头,开始抽条长个子了,他才终于有了力气去下地耕种,可那时候自家的田亩早就被大伯他们霸占了,他光是把地要回来,就废了不少周折。
再后来,他一气之下参了军。
那时候恰逢抗美援朝,需要大量的志愿军,年仅16岁的他义无反顾地踏上了战场,从此成为了一名光荣的军人。
从那时候起,他似乎就没有尝试过没钱的滋味了。
一开始的津贴虽然只有几块钱,但对于他来说也是笔巨额财产了,他会寄回老家,交给照顾爷爷的那个护工,转身继续投入无尽的征程。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多年,所以他前期是没有多少钱存下来的。
直到前几年爷爷去世,他才有了攒钱的机会。
可……可年前的任务,他们尖刀营基本上有去无回,仅剩的三个人,回来后抱着痛哭一场,随即自发把手中的余钱全都拿了出来。
三个人凑了七八千块钱,给那些死去战友的家属们送去了。
周中擎本不想告诉安六合这件事的,现在看来,也是不得不说了。
安六合听罢,忽然好奇:你是说,我拿到的第一笔抚恤金,是你们三个人凑的?对,组织上应该还给你寄过一次钱,那个才是正经走流程发下来的。
周中擎当时怕她孤儿寡母的没有办法生活,又怕她拿了钱心里有负担,所以什么也没说,只说是领到了第一笔抚恤金,先应个急。
安六合听罢,默默地贴在了他心口:你没钱怎么不早点跟我说。
那笔抚恤金你别动,那是组织上给你和孩子的,我有手有脚的,自己能养活老婆孩子,除非我死了,不然——周中擎话还没说完就被安六合打断了。
什么除非!没有除非!你要是敢有除非,我现在就不跟你过了!安六合猛地推开了他,气红了眼。
这人真是的,什么瞎话都敢说!哪有人大白天的咒自己死的!她气得甩开他的手直接出去了。
气他轻言生死,气他到现在还跟她见外,总觉得她非得要他养着才行。
更气他散尽家财做好人就算了,却又不留名,弄得自己囊中羞涩,还得管别人去借。
越想,安六合越是心疼,越是难受。
周中擎追了出去,他不知道怎么就惹她生气了,他说错话了?他抓住了她的手臂,耍赖皮:不行,你不可以不跟我过!那你还胡说八道不?安六合哭着回头,像个发了狠的兔子,恶狠狠地瞪着他。
明明是龇牙咧嘴的凶狠模样,可周中擎看到的却只有不舍,只有浓浓的眷恋和爱意。
他猛地收力,把她紧紧地摁在了怀里:我错了,我再也不说那样的话了,是我不好。
你知道你还说。
什么生啊死的,你知道我跟你在一起需要多大的勇气吗?你还想你死了?再来一次的话,我也跟着死了得了!安六合第一次哭这么大声,一拳一拳,用力捶打着周中擎的心口。
周中擎红着眼,不肯松开:是我不好,再也不说了,我们好好的,长命百岁,能走到金婚呢。
这可是你说的,今后要是再让我听见那些不好的,我跟你没完!安六合还是挺好哄的,男人一认错,她就心软了。
她环住了他的腰,也不管远处跟出来的人怎么议论,只管赖在他怀里,做个不讲道理的坏女人。
情绪平缓下来后,安六合直起腰来:那七星那边钱不够怎么办?不动抚恤金的话,我身上就只有三百多了,这里头还有一半是你给的。
我找诸葛鸣问问吧。
周中擎这也是没办法了,反正要是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还是会找老乡借船,还是回不顾一切赶回来的。
两人商量了一会,一起折返,找到七星,让她等等,晚上就给她送钱过来。
七星有些惶恐,还以为姐姐姐夫为钱吵架了,连连摆手说要不算了吧。
安六合见她想多了,赶紧带她去屋里说了会悄悄话。
七星听罢,惊讶得目瞪ᴶˢᴳᴮᴮ口呆:原来别轲的钱是借给他了啊。
他没告诉你吗?安六合诧异,这俩都定亲了,怎么还藏着掖着呢?七星摇头:不告诉我也是应该的,毕竟数目不小呢,他可能怕我不答应。
但他其实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我要是知道这钱是借给你们应急的,我哪怕不办婚礼也要借给你们的。
那你好好跟他说,让他以后遇到这种大事都要跟你商量商量。
你等着,晚上肯定给你送钱过来。
安六合说完就走了。
自家姐妹说话就是方便,不用瞻前顾后的。
她决定了,先去找人要债,一是小红的,一是刘嫂子的。
这俩她都借过一百块出去,还没还她。
有了这二百,周中擎那边再借点,找四哥再凑一凑应该就差不多了。
可真是瞌睡了就有人递枕头,夫妻俩刚走到半路,就看到沈芒种过来了,见着他们就送上来两卷大团结。
沈芒种热得浑身是汗,红扑扑的脸上满是喜色:安同志,快数数,一共二十张,小红和刘嫂子的,她们怕你急着要用钱,叫我帮忙送过来的。
她们人呢?安六合没客气,收下钱数了数。
沈芒种抓起脖子上搭的毛巾擦了把汗,道:都在码头帮着搬运货物呢,这些天知道周旅长沉了船要赔钱,她们早就急得不行了,天天在码头帮着卸货,一天顶好几个爷们的工分呢。
那可真是辛苦她们了,劳烦你帮我说一声,请她们明天来喝七星的喜酒,就不用随礼了,心意到了就行。
安六合没想到,她们这么有心。
这么热的天,实在是不容易得很。
沈芒种热情地转身离开了,她之前就受到了邀请,所以不用再特地说一嘴了。
安六合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很是羡慕,没有家室的姑娘家时光真是轻松自在啊。
一旦结婚生子,那就是一辈子卸不下的责任了。
她把这两百块塞到了周中擎手里:给,不用觉得养家糊口是你一个人的责任,我也有份。
对了,那个老陶家的,九州最近不是给他们看病呢吗?走,问问去,有一个子儿也得给我掏出来。
周中擎不想要这二百块。
安六合白了他一眼:是我自己挣的,怎么,瞧不起我?我从小就会攒钱,这些都是我的私房钱。
那就好。
周中擎把钱收下了,跟在她后头,找老陶家要医药费去了。
老陶本来是舍不得花钱的,明明说好了挣工分可以抵消嘛。
可安六合自有她的道理:你家小娟挣的工分已经准备换房子了,不然你们住哪?总不能天天睡帐篷吧?这么一来,你看病还是没花钱啊,天底下有这样的好事?老陶一想,也对,便问了问安六合:那这医药费,要多少啊?安六合把九州叫了过来,算了笔账:这近一个月来,用在你身上的药材合计六十九,我家九州看诊一次一块,加起来九十九,我给你凑个整,就算你一百好了,下次看诊免费,一样的。
安六合伸手,要钱的态度光明磊落,不怕任何人议论。
老陶有些犹豫,他手头是有这些钱的,可万一钱给出去了,后面不给他看病了怎么办?就在他又想马儿跑又想马儿不吃草的时候,小娟出来了,手里攥着十张大团结,塞到了安六合手里:拿着,以前的事是我们家不对,从今往后,我爹看病该收费收费,不用含糊。
这姑娘,倒是清醒得挺快。
安六合有段时间没见到她了,惊讶地发现,她虽然比在老家那边瘦了些,可精神却好了不少。
以前的她是那种深陷泥沼不知道怎么挣扎,所以只能随大流,浑浑噩噩混日子的普通村姑,而现在的她是看到了个人努力可以改变家人命运,所以不断积极进取的奋斗者。
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了。
安六合把钱收下:好。
他们夫妻二人走后,老陶冲小娟发了好大的脾气,骂她不该那么快把钱给出去。
可小娟现在不一样了,她现在就是这三口之家的主人了。
她冷哼一声,白了她老爹一眼:我乐意给,你管得着吗?你要不想给,可以,下个月我分到房子,你们别跟我去住!哎呀小娟,爹不是这个意思嘛。
老陶追上去,发现小女儿已经一溜烟跑了。
又去码头帮着搬货了吗?哎,这个家,他是彻底没有地位可言了。
不过,老陶摸了摸自己日渐红润的面颊,还是有点欣慰的,地位什么的,没有命享受也是白搭。
现在这样,也可以勉为其难说一声老有所依吧。
他乐呵呵地盘算着,盘算着小娟挣了钱之后怎么贴补他的两个儿子,却不成想,这样的盘算,会让他在不久的未来两头不靠,最终悔恨交加,病死在了儿子的家门口。
这都是后话了,此时的他是看不到那不甚美妙的未来的。
他只看到女儿可以吸血,对他来说,这就够了。
安六合这出来一趟就收了三百块,其中的一百还是九州的功劳,她拿着多少有点不那么理直气壮。
可九州有他的道理:这钱反正是给七姐凑酒宴钱的,咱姐弟俩还分你我吗?拿着吧姐。
再说了,那些药材不少是你给我的呢,真要算那么清楚,可有的头疼了。
安六合也不跟他客套了,收下就收下:行,等你结婚,姐给你包个大的。
九州听着害臊的不行,嗔怒道:姐夫,你管管你媳妇!随即一跺脚跑了。
逗得安六合哈哈大笑。
这一笑,心情就舒爽了不少,之前跟周中擎闹别扭的不愉快也就彻底烟消云散了。
两人又准备去找诸葛鸣再凑点,起码弄个五百给七星,好看点。
没想到,刚到半路,苏继善的司机小蒋就把车停在了他们俩旁边:安同志,周旅长,请上车。
两人到了政府办公区,才知道苏继善这个铁公鸡居然做了件大善事。
安六合看着他递过来的一千八百块钱,惊呆了:什么?组织上给报销了?那当然,周旅长毕竟是赶回来保卫海岛的嘛,怎么好让他自己承担沉船的损失呢?之前没跟你们说,是怕说早了钱下来的晚,反而让你们着急。
今天我一拿到钱就叫小蒋把你们接过来了。
来,在这几份文件上都签个字。
苏继善还是有点做一把手的脑子的。
他知道如今的周中擎不可同日而语了,既然不能把控在自己手里,那就干脆,当个盟友搞好关系好了。
反正他们一文一武,互不干涉嘛。
他这么做确实博得了安六合很大的好感,她都激动得主动跟他握手了,签完字出去的时候,还跟周中擎夸呢:我就说吧,老苏是个大好人,顶好顶好的大好人。
大好人苏继善摸了摸自己那张老脸:挨夸了,这滋味还不错。
既然沉船的钱报销了,那别轲那边的钱就得赶紧还回去,不光是别轲的,周中擎还借了别人的。
最后还完,剩下三百是他自己的。
加上安六合收回来的三百,以及她身上除了抚恤金外的三百多,这不到一千块钱,是他们这个小家庭全部的财力了。
至于那笔抚恤金,周中擎是绝对不会动的。
那是一个男人用生命保家卫国应有的补偿,这笔钱花在他老婆孩子和父母身上都行,总之周中擎是碰都不会碰的。
他甚至几次想开口,劝安六合把拿钱给叶春梅和雷国强养老得了。
他们已经组成了新的家庭,夫妻俩有手有脚,怎么着也养得活三个孩子。
可他总觉得自己这么开口有点不合适,毕竟安六合才是有决定权的人。
就在他摇着蒲扇盯着床上的蚊帐愣神的时候,忽然,他怀里的女人动了动。
他以为她嫌热,又加大了扇风的力度。
可他怀里的女人并没有提热不热的事,反倒是勾着他的脖子,道:明天你陪我去找一下春梅婶子吧,我跟他们做个彻底的切割。
嗯?这是,跟他想到一块去了?作者有话说:抗美援朝年龄最小的参战士兵只有15岁,所以男主16岁是ok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