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州, 知州府。
大人,不好了!一个小厮跌跌撞撞地停在主屋门前,嘴里喘着粗气,王大人来报, 说周家那私兵打进城来了!门前守着的丫鬟也是大惊失色:大人还在与姨娘歇着呢, 我这就去禀。
其实也不用她禀报,刘知州已然被这声音吵醒, 掀开被子匆忙套上褂子, 徒留下床上茫然无措的姨娘。
他一把扯开门:你说什么, 真打过来了?现在已经到什么地方了,府军呢!昆州地处偏远,军备力量根本与京中无关, 就是各地长官自己养的府兵。
刘知州有两百府兵, 他自己心中有数, 这两百人要说比得上京中的守备军那是不可能的,但是镇压流民之类的还是足够了。
问题就在于这周家私兵到底有多少人, 又是什么样的能力。
他想起自己几天前得到的消息,周凝思那里的人大约有四五百!刘知州牙关都在打抖, 他却浑然不觉, 已然被这个数字钉住了心神。
他现在无比悔恨自己明明几天前便得到消息, 周家私兵有可能要攻占昆州了,可他当时却没有那样放在心上, 只觉得这事不可能这么快发生, 还想着要找到周凝思幕后真正的策划者……谁能想得到,不过三天, 这事就如火烧屁股一般发生了!大人, 叛军大约有五百人, 领头的就是周家表小姐。
府军留了二十人在府上护卫大人,其余已经被王大人尽数派去平定叛军了……小厮扶着门框,尽力平复恐惧,将知州府的幕僚王大人的话复述出来,现下昆州的各个交通要道全部被叛军封锁,各个长官的府全都被围着了。
倘若府军抵挡不住,叛军很快就到打到我们府上了!大人,咱们直接跟着留下的府军逃了吧!闭嘴!刘知州吼道,逃到哪里去?啊,我问你,为什么他们已经把各地关卡都控制住了你才来喊我,我现在连金银细软都收拾不了!他一脚踹开小厮来泄愤,就见自己的幕僚匆匆赶来。
王幕僚的衣袍上已经染了血,看着极为狼狈:大人,叛军的士兵太过勇猛,我们根本抵挡不住。
他们很快就要来知州府了,大人莫要再贪恋钱财,这就叫府军找小道将你送出城去……刘知州盯着他看了片刻,脑子似乎终于逐渐清明了起来,并产生了无尽的怀疑:不可能,王厉,我看你是在哄骗我吧?现在太阳将出,叛军来得有这么快?齐凝思才到昆州来多久,她能练出什么兵,哪怕人数多也不可能将府军这么快打败。
就算她来了,我也有谈判的空间,怎能就这样灰溜溜地逃了?刘知州没有明着说,可这一连串的质疑已经说明了他对王幕僚的不信任。
王幕僚神情也激动起来,一甩袖子:臣怎么会胡乱出主意?就连路县令府上也已经被围了,叛军的士兵个个高壮,手上拿的都是火铳!周家那齐凝思站在最前,也是一副浴血奋战的模样。
到现在为止府军已经损失一半了,他们的人却根本没倒下几个。
大人,周凝思明摆着是要取代你的地位,根本没有谈判的余地,咱们已经没有多少时间能够逃了!此时明明天气晴朗,太阳初升,刘知州心里却仿佛下起了暴雨,雷声阵阵。
府中的脚步声在他听起来就如雷鸣一般,妾室丫鬟们惊慌失措地收拾细软,侍卫小厮们不知是该护卫还是该逃命,进退犹豫,更有府军冲进府里,说是要带他离去:只能从后门走了,叛军马上要杀过来了,轿子已经准备好了……府军说着便要带着刘知州离去,然而刘知州仍旧怀着巨大的疑惑,命他站住:这情况如此诡异,齐凝思一个女娘,怎么可能真杀过来,又怎么会不能谈!我看反倒是你们,一个个都急着要我逃出城去,是你们密谋了什么,想等我一走便可以占了我的位置吧!他不肯走,满屋的女眷和下人都很是焦虑不安,他们没有他这样的自大,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充满了恐惧。
府军和王幕僚心中更是火大。
刘知州平日里对手下根本算不上多好,只能说是没有往死里剥削,王幕僚是有些聪明头脑才混成幕僚的,但平日里也是常常受气,出得许多主意刘知州根本不听,等事情结果不好了挨骂的却又是他。
府军就更是了,平时刘知州给的粮饷那时缺斤少两的,有时甚至在粮草里掺泥沙,他们去讨要,刘知州竟直接破罐子破摔说没有,叫他们要是饿得慌就去抢劫那些手无寸铁的村民。
会来当府军的本都是走投无路想来混口饭吃的,这样一番下来,对刘知州根本没什么忠诚可言,打仗的本事更是没有多少了。
刚刚他们已经亲眼看到周家军的模样,个个身材高大,眼里有神,举手投足间没有半点畏惧,仿佛是在做什么经天纬地的事业一般热情。
那领头的周家小姐,跟他们平日里见到的女娘截然不同,那通身的气势不知比他们面前这个刘知州强了多少。
这不是华服堆出来的气派,而是一股由内而外、谁也夺不走的、令人信服的气质。
被派出去平定叛乱的那些府军哪里敌得过这样的一支叛军?更别提周家军人手一支火铳,而他们连称手的武器也无,许多都是当场投降或者被周家军俘虏。
在这里的二十府军悲戚又愤愤地想,刘知州不跑他们还想跑呢。
要是他们也能成为周家军就好了,虽然此刻对面是叛军,可那些人眼里的光芒和那股冲劲……怎么说呢,明明他们之间根本没有交流,可那些人却让他们只消看一眼就有些艳羡,想成为跟那些人一样的人。
到底在艳羡什么,府军们目前也想不清楚,可他们知道现在再不跑就真的只能等着被俘了,外面的府军是根本挡不住周家军的!刚才喊刘知州一起跑的府军名为曹高谊,是府军里的领队。
他与王幕僚对视一眼,这名义上的主子如此自大无脑,他们却不想跟着赔上自己的性命。
王幕僚说:那臣先带着这二十人护在大门,大人在府中等候。
有消息臣随时遣人来报。
曹高谊明白他的意思,说是护在大门口,实则一离开刘知州的视线他们便立刻逃了,这刘知州就留在府里等着周家小姐处置吧。
他手心汗黏黏的,不知刘知州会如何回答。
可不管怎么回答,他心中都有一份怨恨和不甘在。
曹高谊原本是不觉得有什么的,上官克扣剥削粮饷,这在当今这世道不是太常见了?可就在来叫刘知州逃跑之前,他看清了周家小姐与那些周家军是怎么相处的。
周家军与周家小姐有时只是一个手势一个眼神,便有一种彼此默契、心灵相应的感觉,周家小姐穿的戴的,与那些士兵并无区别。
周家军对她任何决定,哪怕不解,却仍然忠实地履行,没有半分犹豫和质问。
光是这一点,就看得曹高谊眼眶都发热了。
更别提周家军对她那种热切的眼神,绝非男女之间的感情,而是一种对领导者的敬畏与信任。
什么样的人能得到手下的兵如此对待?或许只有岳飞、霍去病这样的将军才值得吧,不过这些人曹高谊只在故事中听过,现实中则难以想象。
他不禁产生了一丝美好的幻想,他也想和这些叛军一样,有一个前行的目标,有一个值得付出敬意与效忠的主公——而不是一个时时刻刻猜疑下属的愚蠢自大的主公!然而他是府军统领,叛军打上门来,他的结局只有两个。
要么死在这,要么跑了再也别回来。
可他总感觉心中如此不甘,如果没见到周家军,他还可以安慰自己说这世道人人都是这么过的。
可周家军偏偏就看起来过得那样舒适,没有哪个是营养不良的,估计他们也不用去当劫匪抢村民,否则不会是这股精神气质。
明明是他们来打昆州,而昆州是府军的地盘,可府军见到他们,气势上首先就矮了一截。
府军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守卫昆州,只想着保住命,完全没有周家军那种一往无前的冲劲。
不管是身体还是精神上都比不过,曹高谊怎么会不羡慕那些周家军的士兵呢?可是他看了刘知州一眼,本来也准备认命了,跟着王幕僚跑了,以后的生计以后再操持。
谁知刘知州此时竟突然敏锐了起来:王厉,你把这些人全带走了,怕不是想要丢下我直接跑路吧?!曹高谊憋着一口气,看着这个只有在关系到自己的生命安全时才会长点脑子的长官,还得听着王幕僚好声好气地解释:大人误会了,府内这么多女眷在,这些都是外男,怎么能久留?况且他们留在这里也没用处,粗手粗脚地还能帮大人收拾东西不成?全部带去守着大门才是……不行。
刘知州阴沉着脸,指着曹高谊,尤其是这个姓曹的,他是统领,让他带着九个人留在府里,其余的你带去看大门吧。
这余下十九人都跟曹高谊关系极亲,虽说刘知州总是让他们去抢劫,可曹高谊每天见着人间疾苦,实在是不愿去抢那些日子已经要过不下去的良民了,只能缺衣少食自己忍着。
这十九人也是跟他一样,托大用文人的话说一句,他们也算是志同道合了。
刘知州估计就是知道这一点,把他们分成两路,打定了主意一边跑不了,另一边也不会跑。
刘知州现在的脑子倒是这么灵敏了……还愣着干什么,去啊,还要我亲自……刘知州吼道。
曹高谊垂着眸子,指尖顶起腰间配刀,还没等他说完,寒光乍亮,雪亮的刀锋捅进了刘知州胸口。
刘知州瞪着双眼,手指着他,缓缓倒地,至死眼睛也没能合上。
全场静得像被按了暂停键。
直到主屋里的侍妾穿戴整齐走了出来,一嗓子尖叫才把大家震醒。
你、你何必真要杀了他?王幕僚也有些惊魂未定,罢了罢了,顾不得这些,我们立刻就走!不,我想留在这等……曹高谊的话还没说完,一阵极为齐整的脚步声传来,一个相貌清秀一身短打的女娘推开了门,她身后是数不清地排列庄严面上肃杀的士兵:诸位,要走哪去啊?作者有话说:别走了,反正也走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