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2025-04-03 04:36:51

窗前雾凇弥漫, 江晚宁抱膝靠在一边,面色迷惘地看着在桌案上翻找着些什么的年轻郎君。

现在想想,一切都像是一场梦似的。

自他回到楚国公府的伊始, 一条条一桩桩的事件便开始朝着不可思议的地步发展着。

起初, 是她和夏姨娘之间的决裂;之后,是她身世的身份被府里的嬷嬷揭露, 楚国公府上的公子们开始和她疏远;再后来,江氏杜氏两户人家被抄没,她被夏筝告知了真正的身世……到如今,她从有到无, 身边只剩下他一个人。

细细想来真是件细思极恐的事情。

然而不知是江晚宁初初从幻境中抽身出来后混混沌沌的原因, 还是她信了幻境中爹爹娘亲说的,他是个值得托付的郎君的话。

总之,她一时没有去揣度过这一连串发生的事情, 发生得也过分凑巧了些。

她抬起下颌,看着面前郎君的影子在灯光的投射下滉漾至近前。

很快, 她的身子被人从腋下腾起, 严严实实地被圈在了那人的怀中。

又在看雪?他问道。

江晚宁迟钝地眨了眨眼睛。

她看见了江愁予两只手交叠着堆在她的小腹上。

干净的指尖微微泛着珠光, 手背上的筋脉似山川河流, 汩汩贲发出的力道恍如能遮去外面的风雪。

可他对她所做的事情, 她一件也没有忘记过。

爹爹娘亲为何会说, 眼前这人是他们亲自为她择选的夫婿, 又让她今后好好地跟着他过日子?圣上登基后封我做了御史中丞, 眼下尚有许多事务亟待解决,想必转几日后便要开始忙了。

不过我倒是更情愿赋闲在家, 陪着腓腓一整日地看雪、日日地看雪……江愁予开口打断了她紊乱的思绪, 温声道, 今夜除夕,腓腓可想看看我为腓腓备下的除夕礼物?尚未等江晚宁回过神,一本牛皮封面的册子被搁在了她的膝盖上。

江愁予迫力握住她的手,领着她将书本一页页地翻开:书中载录的人物叫周清章,是苏州人士。

这本册子分为上、中、下三部分,第一部 分记载了他家中近况与幼年时期的闲谈佚事,第二部分则是他背井离乡、与发妻在京畿自立门户的事情,第三部分则是他混迹官场的各种记载……随着他所说的话,江晚宁仿佛意识到了些什么,眼睛紧紧地盯住书册。

大晋二百八十五年间,也是当年周清章七岁大小左右。

当时苏州当地有个乡绅,仗着家中能攀扯上几分皇亲国戚,在地方做尽了强抢民女、压榨百姓之事。

某一日周清章被乳娘抱着出门,撞见那乡绅又在欺压女子,在无一人发声的情况下出口阻拦,甚至一纸罪状,将那人告上县令。

江愁予抚摸她的发顶,继续道,大晋三百零四年时,朝上官员在犯错之后逍遥法外,他在任职大理寺卿的两年里,翻了近百桩冤假错案,甚至不惜得罪了官场上诸多人。

腓腓,你想得没有错,这个人正是你的爹爹。

他垂目看着她的睫毛,宛如一双乌黑蝶羽凄凄地翕动着,他年幼时面对乡绅的威胁时能铮铮有声,为官在职时在官官相护的情形下依旧能够微言大义……腓腓,像你爹爹娘亲这般好的人,他们心疼你遭受蒙骗不说,又怎么会责怪你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认贼作父?或许他们知道了你因自责而消沉至此,或许会更伤心。

光影中,江晚宁耷着眼皮子,呆呆看着书册上的字句。

他见她怔住,想将书册从她手中抽出。

谁想她却将书册一把捧入怀中,紧接着一颗豆大的泪珠子啪嗒一下落在江愁予空荡荡的手心里。

这……这本册子从何而来?江愁予看着她,坦言道:为我所著。

江晚宁顿了顿,想起来最近几天总是不见他踪迹,想必他是忙这件事去了。

她心上蓦地升起一种无所适从的酸涩:……昔日我爹爹被朝中官员针对,之后又被楚国公给……想必关乎他的资料很难搜罗。

你、你是上哪里……早些日子我派人去了趟苏州,又遣人前往你爹爹娘亲在京畿住过的旧址那儿探了探。

幸好当地有一家孀妇住在他们的邻街,便从她口中打听了你爹爹娘亲的不少事情。

后来我向宁王求情,进了禁宫里的藏书阁搜集资料。

他摸摸她的脑袋,虽说有三个晚上没合眼,好在找到了有意义的东西。

他身子日渐憔悴,江晚宁常常能听到安白追在他后面苦劝他多休憩。

沉默了一会儿,江晚宁低声道:不说你之前对我做过的事情,我爹爹的事……还、还是要多谢你……腓腓是我的心头肉,为腓腓的爹爹撰写一本书册也合乎情理。

江愁予这段时间哪能听到她这般好声好气地和自己说这么多的话,一时有些情难自禁地亲亲她头顶的发旋,道,更何况你我之间,不需你道谢。

发顶上,霎时传来一阵酥麻之感,与此同时,她的心上蓦然涌上一股令她本人都无法解释得清的钝痛之感。

她握住书脊的手轻颤,努力地忽视这番感觉,埋头去看书中的记载。

只是不知道是他撰写书册时笔触含蓄婉转的缘故,还是她对官场上的知识储备不够的缘故,江晚宁分明是认识上头端正的文字的,一个个却拼凑成她不认识的语段,读起来竟是异常晦涩难懂。

她抿抿唇:这句话……江愁予见她眉目纠结:当时只想着尽快将书册装订起来赠予你,还未来得及校对一遍便匆匆赶制出来了……腓腓看不懂上面的哪句?江晚宁哪能知道上面的聱牙之言,是江愁予为了诱她主动开口说话的刻意之举。

光晕中,她的指尖滑向书页上的某一处。

这里啊……他自后将她搂住,下巴自然而然地搁置在她的颈窝处,为了验证你爹爹从前所行之事更加可信,我便在里面添注了几句屈子的言论,读不懂其实也是无伤大雅的……往后几页也是如此。

江愁予掌心包裹住她的小手,又领着她往后面翻了几页。

直到子时时分,才在她殷殷不舍的目光中,将书册搁在房间的高柜上。

暂且歇下罢,我明日领着你继续看。

江晚宁自然不依,甩开他的手,昂着脑袋看着高高摞在柜上的书册。

夜里看书对眼睛不好,这还是你我在楚国公府时腓腓对我说过的话……这话对我来说是大有裨益的,怎么反用在腓腓身上,腓腓便同我耍赖皮了?江愁予笑叹道,除夕之夜独我给腓腓备了礼,也不见得你回一份。

这是不是意味着,要是腓腓不听话,我送给腓腓的书册子可随意收回了?话一落地,江愁予便有些后悔了。

周清章夫妇的地位在她心中可不是一般得重,他拿没收书册的事情打趣,落入她的耳朵里或许就是一种变相的威胁了。

果真如他所想的,她的神情在一瞬间里变得慌乱而迷惘,竟是爬下了窗台,赤足迅速地跑进了室内。

腓腓!江愁予快步跟了进去。

方才那些话是我同你开玩笑的,并非是变相地威胁你同我服软!即便是你一天天地同我冷着脸,我也是甘之如饴的!他一把掀开红绡帐,看见她整个人都缩在被褥里,装睡的睫毛轻轻抖动着,不免一怔。

竟不知有多久,没有见过她如此娇俏灵动的模样了。

江愁予褪了身上外衣,上去将她拢在臂弯中,道:莫要装睡了,我知道腓腓醒着。

方才的那些话皆是我口不择言……我撰写那传记本来就是送给腓腓的,送出去的东西,哪里有收回来的道理……腓腓说是不是?倘若周清章还在世上活着,江愁予断是不会允她和除他以外的男人亲近的。

然而周清章切切实实是死了,他实在没必要和一个死人争些什么。

良久,他才听到臂弯里传来轻轻浅浅的一句嗯声。

江愁予声音微喑:册子上有不懂的便来问我。

接下来的一声好,却硬生生地卡在江晚宁的喉咙里出不来。

江愁予的声线偏清润,大多数时候能让人联想起春日皑皑雪山上融化的积雪。

而当他的声音变成当下的样子后,江晚宁多半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正当江晚宁意识到事情不妙,试图从他怀中抽身出去时,忽然传来衣帛撕裂的声音。

绯红的小衣带子自她的襟口处寸寸抽出,攀着光滑的肌肤留下酥麻的触感。

那一根小衣带子渐渐缠绕上他的指尖,江晚宁看着他低头咬住衣带一端一扯,在手上打了个漂亮的结。

我不会对腓腓做什么的,只是,想要腓腓高兴罢了。

房间里的烛火噼里啪啦地燃烧,遮盖住夜晚的啾啾虫鸣与别的什么隐秘的声音。

暖炉里散处的热气熨着屋子一阵阵的寒流,即便那些堆叠至腹上的裙边透出些许罅隙,并不怎么地寒冷。

江晚宁看着他渐渐向下,才反应迟钝地意识到他打算做什么。

你别、你别……她哭嚷时仿佛只会说这么一句。

单薄的帷幔在用力的拉扯下紧绷,填充了鹅绒的蜀枕一刻不停地吸收着来自江晚宁的泪水。

愉快与痛楚两种感官如潮水一般疯狂地挤兑着她虚弱的感官,那些充斥在她体内的苦闷因为身体的疲惫得到了短暂的释放。

在江晚宁意识渐渐涣散睡下前,恍惚察觉到他从被褥下倾身上前。

她嫌弃皱皱鼻尖,回避着他的亲近。

江愁予无奈下床,早在屋外等候的侍女鱼贯往屋里送来洗漱用具。

昏昧的光线下,江愁予看到了里屋镜奁里倒映的自己的面容。

因为克制着私妄而微微抽搐的面部肌肉,冰火两重天折磨下战栗的身躯以及鼻梁上的来自她所赐予的,晶莹的水渍。

江愁予下意识抿了抿唇,用温水给二人清洗了下。

彼时已接近寅时,院外的烟花已近尾声。

江愁予看着蜷缩在身边如狸奴一般打盹的她,心中莫名餍足。

如今她的身边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她也渐渐地从身世之恸中走出。

即便她现在对他处处推拒着,不愿多和他说话,但她应当会慢慢地和他敞开心扉,和他回到从前的样子罢?应当是这样的罢?他将她紧拥,仿佛这般便能找到答案。

可明明她软绵的身段正卧于他的怀中,他却对这事的答案却还是一无所获。

人的贪婪如此索求无度,在起初时他不过是想留下她,而到了现在他却想要她以同等的感情回应。

他时而愉快,时而痛苦。

两种极端的情绪相搏之下却化作了小心而克制的亲吻,如羽毛一般飘落在她泛红的眼皮上。

腓腓,除夕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