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底, 各企事业单位的总结表彰大会陆续开展，作为业内瓷艺最高奖的白玉兰陶瓷艺术展也在京里拉开了帷幕，而这之前, 康乾的铁胎青瓷已经由北瓷协会代表参展，是作为北瓷协会今年的压轴品过免初审环节，直接挑进了内部终审大比。
这是继田家的胶胎, 焦家的朗窑红，正康的将军釉之后，又一件轰动业内的古瓷复烧成功品，且按复烧出的珍贵度来算, 尤胜前几种, 因为无论是胶胎还是朗窑红, 甚至是将军釉都是有成品古董收录于博物馆的, 只有铁胎, 可怜的几块残瓷碎片拼成的个盘子，摆放在博物馆的玻璃展柜里供后来人惋惜暗叹。
北瓷协会考察团那边，本来在县里逗留还有要抻着康乾几天的意思, 结果沈轶一趟夜观开窑现场, 回去就跟领队的说了铁胎青瓷复烧成功的事, 那激动到双眼冒光的样子, 完全失了平日里的冷静，拎着脚边一只沾泥的化肥袋子，宝贝似的扭头就回了家, 根本没有要与他们一道去证康龙窑摆谱的意思。
只是临走的时候，这个一向对人冷淡, 平常都吐字如金的女人却道, 康大师是个德艺双馨的老派匠师, 人家要适应协会那套官方派头，恐怕轮不到你们来这里摆谱，我劝你们一句，别搁他老人家面前拿乔，小心鸡飞蛋打。
说完招了酒店服务员，将她脚边沉甸甸的袋子搬去了等在外面的车上，那是康乾送她的紫金土，然后丢了一帮人直接打道回府。
本就是被拉来凑人头当背景板的，眼下就更懒得同这帮子拎不清的混一起，想用她的手艺去挫证康龙窑的面子，她傻了才会去自找羞辱。
一帮啥也不是的玩蛋玩意。
沈轶是直接回了自己家的窑上，协会那边只打了个电话，对着会长交待了下自己情况，以及考察团动向，之后是重点说了铁胎青瓷出窑的全过程，并且将电视台宣传片的事情说了。
她虽不参与协会内部事物，但基本上眼药的话术也是会说的，就那几个想要拿捏人的元老作派，她隐晦的透出来的意思，那会长一听就懂了。
电视台宣传片只要一播，康乾那龙窑必火，到时候插脚不进的门栏，你想进也找不到路，别忘了，除了南北瓷，京里总会也是可以对地方窑场行直管权的，真到那时让煮熟的鸭子飞别人碗里了，怕是会笑掉所有人大牙，所以拿乔这种不入流的傻逼手段，也真亏那几个东西能想得出来，当康大师不知道似的。
沈轶想起康乾那不在意的样子，根本也非北瓷协会不可的架势，也对，国内没有橄榄枝，国外总有带眼识人的机构，只是到那时候，打的恐怕不是一个地方的脸，而是全瓷艺界的脸了。
故此，才有了北瓷协会会长亲自赶到证康龙窑上，与康乾真诚见面，并谦逊的表达了自己的欢迎之意，至于那几个差点误事的家伙，则在康乾揶揄的眼神下捧茶道歉，一个个在自家会长面前安静如鸡。
康乾无可无不可的接受了北瓷协会会长递来的橄榄枝，将壶交了出去。
事后二叔康守林有问过康乾，如果北瓷协会那边到大赛评奖开始前都没人来与他对接，那到时他该怎么办？彼时康乾正在制作胚泥，开窑时窑被拆的七零八落，目前复原工作正在如火如荼的展开，家里的孩子除了最小的小石头，带着胞弟的康珊，其他几个都去了学校，他左右无事，就开始配制做胶胎的两种泥料。
都是就地取材，就现有的瓷土和紫金土按不同比例分别揉制至不沾手的团后，再上小称称出需要的重量，最后将两者混在一起继续揉制，目前的进展刚到称重环节，康乾眼盯着小称上的刻度，称出瓷土泥团六百克，再揪出一团两百克的紫金土泥团，一灰一褚红色的两种泥团被上下叠一起后，拿擀面仗开碾。
这个碾泥也有讲究，胶胎要的是意境，就不能真将两种泥料揉的你我不分，手揉会使二色融合成另一种新颜色，而用擀面仗碾，能最大程度的保持住两种泥料的纹理，做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却又彼此分明。
眼下康乾正双手持着擀面仗，压的两种泥沾黏在一起，头层泥面已经胶出了一道水波纹，专注的似没听见康守林的问一样，但在康守林声音停下没几息后，他就回了，不怎样办，他们要真拿乔来摆架子，那我顶多费点事从初审参奖，所耗不过多几个流程，铁胎青瓷，他们没有敢瞎撂牌子的，只要亮相我就不愁进不了终审，而到时候，恐怕要被人笑掉牙的才会是北瓷那边，主动权从来在我，我给北瓷脸，只是因为他们与南瓷协会常年的擂台关系，总瓷协会那边不会插手南北两边的纷争，不然，你当我不知道要往京里送？全国性的陶瓷艺术展，不是只有几大窑参加的，也有一些私人散窑做了东西送展，他之前放话要进北瓷，如果北瓷没人来，而他却以散窑单列展品名单入终审，那到时候，一个眼瞎高傲的帽子就要戴在北瓷协会头上，是摘也摘不了了。
要有眼无珠事小，要再被南瓷协会那边一宣传，恐怕会比吞只苍蝇更恶心，所以，康乾从来没担心自己的处境。
这不就顺顺当当的被人请着去参展了么！胶泥拉花，有了熟泥的润滑感，康乾停了下压的力气，将擀面仗置于一边，然后双手捧泥开始上下摔打，如此两三回，制胶胎的泥料就成了。
康乾，前个郑金打电话，说康家瓷坊账户涉嫌洗钱，目前已闭店调查，三叔被带进了经侦问训室，南瓷协会那边今年选了胶胎参展，康家瓷坊被排了。
没有了将军釉的康家瓷坊也就没了入围展会的资格，连会展内的名品展示柜也不配设列。
康守林沉默，表情里带着哀伤，这是康家从没有过的耻辱。
展示柜被撤，就跟传承断绝一个意思，总之就是家中无人的象征。
康乾陪坐一旁，捏了捏康守林手臂，再等等，我们很快就能迎回正康龙窑的牌匾了。
这话说过没两天，康乾就在会展上遇到了无事人一般来逛展会的万国朝。
一身西装笔挺，头发更打理的一丝不苟的万国朝，身边陪着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康乾认得她，正是南瓷协会会长邱菊华。
万国朝在她面前显得规矩又绅士，一路陪说陪聊的哄的邱会长面色喜悦，与康乾面对面撞见后，甚至还能对他展开温和交际，一开口就跟两人头一回见面那样，客气周到，康大师？真巧，您也来看展？那意外的表情演的无比逼真。
康乾眉目不动，在邱会长那张听见他名字就冷了的脸上扫过后，才不紧不慢道，不巧，我是来给我的作品挑展示柜地点，终审那边给的消息，我那瓷要坐柜了。
坐柜，也就意味着奖杯。
这下邱会长的脸色更黑了两度，眼神冷淡的望着康乾，语带质问，你既是康家分支，也当属正康一脉，且我听说你那窑也叫证康，为什么了叛离南瓷协会？你不知道北瓷协会那边年年都会针对将军釉搞小动作么？不是我们，正康龙窑早被各种针对整臭了。
康乾顿了一下，然后呢？臭了总比消失好，邱会长，正康龙窑现场在哪？或者我该问，正康龙窑现在还在不在了？邱会长一愣，似乎才想起什么一样，脸刷的更黑了两度，时代在发展，正康龙窑有幸成为气窑试点单位，你作为康家分支也该理解才对，康家瓷坊入不敷出，再没有改善，哪来的钱续烧将军釉？这都是先进发展的必然之路，是协会一致通过的帮扶政策，是……。
康乾一声tui，打断了邱菊华的官样文章，脸上嘲讽之色浓郁，邱会长这话骗鬼呢？再时代发展，你怎么不发展你自己的窑？气窑试点单位，呵，合着我康家的八辈祖宗还该跑你家坟头上来谢谢你？邱会长，你这么乐于助人的给康家下帮扶政策，你自己的窑口怎么不争当榜样，干脆拆了重建气窑多好，你那么认可气窑，自己家怎么放着好事不要便宜了别人？哦，可千万别扯什么大公无私，我可记着，你家的窑口好像从不放其他窑上的学徒去观摩学习，却敢舔着脸送自家的孩子往别家的窑上去交流，邱会长，这便宜你不沾却叫别人先沾，可怪不得我们害怕呀！一翻抢白喷的邱菊华脸色阴沉，而来往的展厅里耳朵竖起来的人不知凡几，康乾声音本就不小，加上会展空间颇大，那回声跟喇叭宣告差不多，邱菊华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而偏偏，她最不想看到的人却出现了。
来人正是北瓷协会会长马志，他上前与康乾并列，康老哥，你怎么人一晃就找不见了？头一次来我得做好这个东道主啊！给弟弟个机会为你介绍介绍？大赛评比已经过了两轮，康乾接北瓷协会邀请，一为坐柜选址，二为作品出背书签名，最后就是京市里的博物馆抢收了这把壶，在展后会直接派人接进錧内，康乾来是做交接的。
康乾，马会长，我们北瓷这边推气窑么？会不会也给我来个帮扶政策，推了我的龙窑改建气窑？马志连愣都没打，直接大力摇头，一副嫌弃又恶心的样子，龙窑乃是我国之精瓷美器的摇篮，承载了多少先人智慧？怎么能推翻改建洋派气窑？那是数典忘宗的不义之举，除非自己愿意，否则我们协会是不会当摧毁先人遗迹的帮凶的，保护还来不及，怎么能伙着洋鬼子造反把家冲了？这不是有病么！康乾以眼神示意与他面对面的邱会长，马志这才似刚发现人一样哈哈上前一步，哟，这不是邱会长么？怎么站在这里？看我，光顾着跟我康老哥说话了，都没看清对面的人是谁，罪过罪过。
所以说，论睁眼说瞎话，谁也比不上这些个混官场的，尤其是不对付的，那更是往死了埋汰。
邱会长直接被气没了声，只一味盯着康乾露出一副不识好歹的嫌恶眼神，气喘如牛，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哼，活该你们正康龙窑传承断绝，连个像样的承窑人都没有，不与时俱进，就等着被取而代之吧！康乾头一点，谢谢，我敬等邱会长以身作则，将自家的龙窑改建成气窑，可千万别再慷他人之慨了，否则你那好意可没人敢受。
马会长在一旁附和，就是就是，当会长的认为一样东西或技术好，是很该以身作则的，邱会长仗义，有这等好事居然都没私吞，嗯，我不如你，我该当向你学习，邱会长，求个经验分享？两人配合相当，一个说一个嘲，直气的邱菊华甩袖离开，再没了逛展会的心情。
万国朝被弃，邱会长走前连一个眼神都没给他留，让他僵立当场，不知道跟还是不跟。
他眼神闪烁的盯着康乾，脸上只一瞬，便又摆出副热情样，对着康乾道，康老先生，您长子康进喜可好？说来，我们也许多年没见了，唉，都忙，等改天有了空，我一定上门找他叙旧。
康乾突然笑了一下，点头，你们很快会胜利会师的。
在牢里。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