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每次开窑祈祷别炸, 都成了康乾心中的魔障,他的制瓷天赋无疑是高的,哪怕拖着残躯, 他也能拿出当年参加拉胚比赛时的精力,一个人承包了大半碗蝶的拉胚制作,并且在近一个星期的高强度工作量里, 还将瘦弱的胳膊练出了肌肉,这是属于他本专业的自信,以及不服老的心气坚持。
就算老残到只有手能动,他也能以熟练的专业优势吊打年轻人的旺盛精力, 哪怕他只能白天坐于胚车旁, 一窑九百的碗蝶, 他也能占到七百的制作单位。
就是这么牛。
但老龙窑的控火能力, 始终是他纠结的点, 他还没从他爷爷手里全然领会,每次烧高温窑就抖,低温窑烘素胚他能百分之八十的保证不裂不塌, 但到了高温窑上, 温度超过一千度, 他就容易滑坡, 不是感知不到火力过一千二百度的区别,而是他总会下意识的去赌一把窑变,到了高温最顶值一千三百多区间内, 不撤火就成了他总是失败的关键点。
为了这个倔的不行的毛病,他没少挨他爷爷抽, 可就算如此, 康乾也还是会去赌窑变瓷的概率, 出一把,他就能去把康守松的店给踢了。
这是叔侄俩的意气之争,哪怕屁股打烂,康乾也表示永不服输。
可到了这里,屈身缩至一老者的身体里后,康乾似乎也放下了曾经的坚持,在不惜松柴猛火烧的概念下,他懂得了及时止损。
害,虽然满山是柴,但壮劳力只有姚建舟和牛丁一,他不能把人当牛使啊!叫他爷爷知道,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反正就算时不我待吧!谁叫形势比人强呢!康乾一挥手——农历五月十三,闲置了近半个世纪的康家老龙窑再次升烟,袅袅烟火重启了前人之志,康乾带着小徒弟,领着长女一家子,面朝东方敬朝阳,在露珠未消的卯时,点燃了第一根松木枝。
这是一次素胚低温窑,没什么技术含量,起码康乾并不像其他人那样激动。
在素胚进窑烘烧的两天时间里,他需要配置足够多量的梅子青釉水,现在唯一能叫他安慰的是,有了紫金土的加持,梅子青釉方在已有改良基础的情况下,能再一次得到提升,并且,康乾相信,等碗蝶烧成的时候,他的梅子青釉方将完胜现在市场上同行们的所有作品。
想想就好激动。
姚建舟被他使唤去磨配方里需要用到的磁石,终于从胚车上脱身,竟然一脸庆幸模样,叫康乾无了个大语。
他自己是个全能选手,在培养徒弟的教学里,就没想到要划分制瓷的先后工序,只当姚建舟也会跟他一样不挑手艺的给什么学什么,哪料现实教作人,他依然走上了他爷爷培养徒弟的道,因材施教。
牛果可能天生适合手工,再加上女孩子耐心足够,只要小石头不需要她看,她能在胚车旁一坐一整天,速度虽然没有康乾快,但通过一个星期的练习,已经能在三分钟内出一只小碗了,把康招弟夫妻给乐的合不拢嘴,是更加的不让小石头去打扰她,一家子的期待似乎都有了出处。
姚建舟虽然失落却并不气馁,因为康乾交给他的新任务比拉胚更叫他感兴趣,制釉工艺不需要手巧,他能通过配方调出康乾需要的釉色,几乎是康乾一讲他就懂了,磨多少量的磁石,放几斤重的紫金土,兑水搅拌到什么程度,滴釉成珠如玉落盘的区别,他抻着手一摸,就知道配没配成。
反观牛果在配釉上的天赋,小姑娘似乎对黏稠的釉水一点不亲和,闹不明白现成釉方上的少许是多少,适量是怎么个适量,只能眼巴巴的看着姚建舟在少许和适量里游刃自如的配好了康乾需要的釉水。
这其间两人也互通过有无,奈何于制瓷一道上,胚泥的运用和釉方的调和天然有壁,属于分阶段需要学习的过程,有人一辈子只能拉胚,胚泥到了他手里就跟有生命似的随圆捏扁,但一到配釉方就掉链子,永远也闹不明白磁石、瓷土,少量硝土,微量石英怎么搭,怎么就能在搅拌过后产生化学反应的成了能施加在素胚上的绝美釉色。
真就懂的人不难,难的人不懂,对此,康乾也没办法能用正确词语形容出他自己配釉方时的那种感觉,就很微妙,微妙到他看见配方上的东西,就知道怎么配,这一点,姚建舟终于有能和他讨一讨的共同语言了。
之后这两人在各自擅长的领域内学习成长,倒把康乾给惊讶的直叹天意,行叭,他为曾经怀疑他爷爷藏着家传不往一个人脑子里灌的狭隘思想道歉,原来不是他爷爷不肯教,而是他前头的那些师兄们能力浅了,怪道后来有人开工作室非要合伙,原来是单干不起来啊!康乾从没有一刻感觉自己的幸运,在制瓷一道上至少他有足够的理论知识和动手能力,没让自己的牛皮掉地上,讲起各门工艺关窍时头头是道,至少没有误人子弟的嫌疑。
可他其实不知道,通过一个星期的实操上手,自己在其他人眼里的强悍,那不止是专业上的信任,更有对于未来前景的期盼,是将成功与他绑定在了一起,没有人敢去质疑坐在胚车旁,满脸骄傲的写着老子是这行翘楚的铮铮自信。
康乾给人的感觉,就是我做了就能成,别逼逼,照着学就好的信念感,而这导致的结果,就是山上的学习气氛高昂,每天睁眼拉胚,睡觉都惦记着施釉后的素胚还要晾晒几天才能正式入高温窑煅烧。
好像每个人都迫不及待的等着出成品,眼巴巴的期待着能从康乾嘴里再听见开窑两个字。
但康乾却遇到了他有始以来最大的困难,他发现紫金土这个东西不能与瓷土等量放,就像制作胚泥时,他因为舍不得多往瓷土里搅拌,就让牛丁一用淘洗紫金土的水去和瓷土,让胚泥外表看起来像用了大量紫金土一样的成了褚红色。
瓷土本身是经不起高温烧的,只有在施加过釉水之后,让其在素胚表面形成一层原釉膜,才能让整个瓷胚达到耐高温属性,然鹅康乾没有用过紫金土,就按自己理解的方式搭配,之后满怀信心的开烧,等他开始着手配釉时才发现他可能搞错了紫金土的用量。
不是越少越好的,胚泥也有火界点啊!他把一样的方法用在配制釉方上时,才忽然想到了哥窑开片原理,紫金土这个东西,当比例达到一定量的时候,开片简直必然,就算他没往瓷土里加过多量的紫金泥,但淘洗后的紫金水仍然带着紫金土特性,也就是说,那满窑的碗蝶素胚,极有可能出大半的哥窑瓷。
晴天霹雳啊!康乾整个人都呆掉了,那碗蝶是他要拿出去卖掉换钱的,老百姓吃饭的碗蝶,他给烧出个哥窑开片的种类质感,且不说成本,就有可能山下的百姓都不认同哥窑的原理,到时候来一句全是烧裂的残次品,那才叫康乾吐血。
可素胚已经烧干烘透,连釉水都施好了,他现在有什么理由不让进窑?在线等,挺急的。
康乾没办法,在头秃的一瞬间,那隐隐强烈赌窑变的心机又冒了头,但随即又叫他摁了下去,这一窑碗蝶不是他一个人的功劳,那是整个蹲在山里等成品的所有人的期待,他不能自私的用来当他窑变的牺牲品。
再说,也丢不起那个人啊!一窑碗蝶再能给烧毁的不剩几个,他脸没处放,也没法跟孩子们交待,真就束手束脚到睡觉都睡不踏实。
可怎么办啊!他怎么就能脑抽的为了省紫金土,用紫金泥水和瓷土呢?那满山头的紫金土根本不缺,他还当从前那样,宝贝的不舍得加,真就是脑子锈逗到忘记阈值区间的事,想要不开片,直接让紫金土的量超过正常瓷土的量,做成含铁量超高的紫口铁足碗,不说质感,就是拿在手上的压手感,都能叫普通老百姓叹一句好东西的赞美。
现在?完了,崩溃了!康乾哀叹,还是叫他爷爷打的少了,尽显小聪明,抠搜的出了事,闹的现在为了维持住长辈的尊严,根本找不到人诉说心里的苦,连脸上的表情都不敢露出一点要坏菜的愁闷。
天,来个人救救他吧!眼看着明天大好天气,再不把施好晾干釉水的素胚往窑里送,他就只能坦白自己在制胚泥时出的差错,以降低其他人对这!一窑成品的期待率。
不是开片的碗蝶不好,拿去艺术展评,起码能得个优秀的评分,但错就错在器型上,哥窑开片都用在观赏类青瓷器上,没有往日常消耗品上用的,他这么一操作,就要落人把柄了,烧毁其实是最好的出路。
但康乾不愿浪费了所有人的努力,就算会遭到不懂行的人的讥讽嘲笑,他也要把这一窑的碗蝶烧出来,名声而已,以后再挣。
有了这样的心理打底,好赖叫康乾睡了一晚安稳觉,等到第二天,他就又成了高人老师傅,说一不二的站在了龙窑口上,对着姚建舟和牛丁一挥手,开窑。
高温窑正式启动,上了厚釉的素胚再次被推进了老龙窑口。
反正死马活马等烧出来再看。
周围欢呼声鸣,康乾心如刀绞,要不还是一气烧成灰算了。
嗷呜~怎么会犯这样的错啊!抱头!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_^!^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