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卫金颠着手里的分酒器, 还是不太敢相信自己看走眼,是看一眼康乾的表情,再看一眼手里的器具, 心里觉得康乾是对的,眼里又不太敢相信自己叫人给忽悠了,或者说是又叫人给骗了。
他对着康乾解释:虽然他不懂瓷, 但看人的眼力是有的,那店老板在他拿起这件东西的时候,露出来的惊慌肉痛不是演的,且人家三翻两次想拿更大的来换, 以一抵十的兑换方式都叫了出来, 这才让他坚定此宝绝对价比古董。
康乾本来寻常的过了一遍手, 给胡卫金鉴定完后也没当回事, 毕竟是个小酒器, 随手捞的附带品,走眼也就走眼了,但随着胡卫金的话开始, 他觉察到了一丝不同寻常。
康守松那人他清楚, 人模狗样的演技却不行, 是个诈一诈就怂的窝里横, 要不他也不会怂恿胡卫金跟他朋友简良一起回去找他算账,打的就是他理亏不敢动真格的心。
他那胆子,没有他大舅子万国朝搁后面撑着, 基本成不了事,所以, 他的肉痛不舍就显得问题很大了。
你说那店老板当时是愿意拿十件跟你换这一件?他还说过什么话没有?康乾从躺椅上坐直, 再次接过上了青铜釉的分酒器。
胡卫金想了想, 跟他妈对视了一眼,才道,说这是销往国外的高奢瓷,不主打国内市场,叫我拿了千万别出去显摆,免得被人盯上举报他。
那老板说的时候几乎是贴耳相求,叫胡卫金越发觉得自己搞到了宝贝,不怎么走心的胡乱应了他的请求。
而他妈黄玉萍的说法就显得有些依据了,猜的是来路不太正的走私物,看着与他家保险箱里收着的青铜酒樽相似,不意外的话有可能也是从地底起出来的,但就埋的时间来看,有点北边琉璃厂制造后天血玉的味,白话就是埋地里过一遍的仿品,用来骗老外的东西。
这话让康乾想起了林小冈说他大老板花百万淘瓷的事,万龙瓷业是依傍着康家瓷坊开起来的,几年功夫就做大到瓷都镇上顶门实力店铺,每天的出货量耗空了康家瓷坊存了几十年的库存,在质量上用康家龙窑打出名气后,就开始搜罗起了周边大小作坊当供应链,后来觉得薄利多销难以敛到巨财,就变了风格走高端路线,价格一再抬高,将青瓷吹成了五大名窑首席,引发了业界群嘲,连带着康家瓷坊也跟着受指摘,迫害了他爷爷大半辈子积攒的好名声。
康守松也因为那次事情被撤了康家瓷坊经营权,但他二叔康守林并不擅长人际交往,当了康家瓷坊半年掌柜,差点没把店子亏出去,康乾当年还小,被康守松用两包弹珠收买,给他爷爷进谗言,再加上康守松指天咒地发誓再不与万国朝为伍,最后在别无选择之下,他爷爷还是将瓷坊交给了他。
这一交,就再没能把康家瓷坊给收回来的时候了。
康家瓷坊从此与正康龙窑割裂,他爷爷再不为康家瓷坊供应一片青瓷器具,满腔愤懑的开始了死磕宋窑复原釉上,普通的用来回笼资金的青瓷茶碗摆器之类的,被清理出了龙窑的烧制清单,所以,从康乾能上手开烧龙窑时起,他就没出过除宋窑器型以外的现代新品,所学所悟都是怎样能完美的复刻出宋窑青瓷的巅峰之作。
林小冈收的那一百多件青瓷碗蝶,正经算是康乾人生里出的最多的一次普通青瓷器,让懂行的人来看,其实有一多半都带有宋窑碗蝶的痕迹,高脚美人盖就是最据特色的一种,林小冈不懂,但赏美的能力不弱,捧到手上时就知道东西好坏,不然也不能说拍几万块钱就拍几万块的收了这批东西。
人家又不傻,在高奢林立的精品堆里打过一轮眼,是很容易抬高眼界瞧出东西品质的。
康乾不意料这东西里还藏着线索,拎着类酒樽的挂耳手柄,在美人腰部和底沿托壁上看清了后期修饰的痕迹,那是在修坯时才能动的二改品,施釉时多淋一层釉料遮盖,烧出的凸起物用砂纸磨平,再施以青铜釉上窑烘干,如此三两回下来,改过的地方和砂纸磨平处的旧金色会比正常坯体烧出来的更暗淡,正符合了地底古物特有的锈迹斑驳的铜体胚型,算是仿古类瓷艺里最常见的做旧手法。
怪道胡卫金会看走眼,这以假乱真的小玩物,任谁也不会往仿品上想,因为有这功夫造假,十个这种的高仿品都能做出来了,以价值来推导,这分酒器并不值当费这么多功,除非是有人订制的成套藏品里不可或缺的赏玩物。
你在那店家库房里就没发现其他类似的东西?比如同色壶盏,同色花器或茶宠茶洗,应该还有壶承茶托一类的附属品。
胡卫金被问的愣了一下,摇摇头道,没有,就这一个,那店老板当时肯以十换一的原因,就是说这东西是唯一一个,少了配不成盒啥的,我又不懂,那盒子多的是,怎么就少了配不成?我当那老板放屁,反正我就拿了。
康乾无语的瞥了他一眼,忍了忍没忍住,吐槽了他一句,你见过礼盒里头就一样东西的么?那老板都明说了,这是装配套盒的东西,那肯定是少了不行的孤品!胡卫金被康乾的态度弄的有点迷糊,求知欲旺盛的追问,大师您前头不还说这东西不好,怎么现在看着又一副稀奇的模样?这翻来看去爱不释手的模样,怎么着也不像是对一件不值钱东西的态度。
康乾被他问的没好气,翻手就将东西扔他手里了,这东西确实没你想的那样好,我也不是稀罕这东西,我只是在研究它的来历和出现的用意,胡老板,你既然觉得它值钱,就肯定见过这种釉色的东西,我也不盲猜,你家肯定收有青铜器皿,才让你一眼就相中了这个。
其实有些话不用明说,猎奇心理谁都有,但猎奇到夺人所爱的地步,就可以有一个爱屋及屋的猜测,康守松表明了对这东西的执着,胡卫金却仍然横刀夺爱,把本来平常的一个小物件给衬托的非卿不可,再猜不出这东西的地位,就是康乾智商有障了。
康乾,分酒器和公道杯这玩意蜕变于古代青铜酒樽,但后世文人墨客为了曲水流觞的雅致,改酒樽圆肚做美人腰,去三足底垫高托底烧,保留了挂耳柄特点,却又添了壶嘴当出水口,把整个器型改成了类壶类樽样,配以不同的釉色戳烧,口沿后期有出现过四方、八方,以及花口,是点缀品酒品茶桌盘上的必须品,也算时代里的一种特有器型,传至现代,在快节奏的生活里,这种东西用途不大,每个窑口基本很少出,因为费功且出货量少,连学徒练习都不拿来练习的一种品类,后来在日本茶道里被简略成了没柄的大肚容器,除了口沿留有一个分渠出水,基本与日用杯相似,这才又渐渐在近现代茶道场里流行,但真正懂得品茶喝酒的人,还是会选择造型古朴的前一种,所以,你拿的这个东西,极有可能是订制品,且还是出窑后的成品里的孤品。
不怪康守松会急。
胡卫金听了这长长一段话,一时觉得自己又行了,期待的看向康乾,只关心他最初的问题,那这就是个宝贝啊!能被单独订制的东西还有什么可质疑的?康乾歪了歪嘴,一脸不可名状的意味,对,能单独订制的东西没说不好,就器型来讲,算是个能拿出手的赏玩物,但是吧,它釉料不对,又或者说胚体不对,青铜釉出现在后期瓷胚上,大多是摆着看的花器,古人讲究风物卦盘,当陪葬的青铜器成了规制里的东西,在活人日常的器皿里就成了禁忌,一表尊敬二表贵重,与青铜器相关联的东西就成了敬上的贡物,忌讳一起,在日常使用当中就渐渐被边缘化,到现在,所有的瓷釉方里,青铜釉只有一种需要会被开窑烧制,你想想,日常你会在哪里见到的最多?胡卫金被问的一脸煞白,张了张嘴没吭声,倒是一旁站着听的郑合平两口子动了一下,吴玉荷更是小小声的对郑合平道,庙里最多。
供的香炉,敬先人的杯盏,以及收香烛纸钱的鼎。
不数不知道,一数吓一跳,场内除康乾以外的所有人,几乎脑子里不约而同的闪回了几个烛灰缥缈的场景,没有一个是能端在活人餐桌上的器物。
这东西真就很适合出售给没有忌讳的外国人,崇尚中国文化,以青铜为最,在国内市场上,属于需求量非常小的滞销品,绝对是看着稀奇,却卖不掉的一种宝贝。
康乾乐的哈哈笑,因为他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万龙瓷业怎么就能从瓷都镇里杀出来,一枝独秀的成了行业销售冠军,发展的那么迅速,很难让人不去想一想他的发家史。
以前他不懂,从来也没想过,为什么康守松会突然对爷爷手里的正康龙窑步步紧逼,明明瓷坊已经被他实际控制了,爷爷也因为没有瓷坊的回笼资金一日日艰难,就这样,也没能阻止康守松对龙窑下手。
因为根本原因不在康守松,而在万龙瓷业,万国朝没有制瓷底蕴,他就是个纯粹的商人,想要不惹人怀疑的进行高端诈骗,就必须得有一个名声能盖住他阴私的招牌,正康龙窑的名望,足够抵住所有怀疑的目光,只要正康龙窑在,万龙瓷业里出来的所有瓷器,就都会有一个正经的出身。
一只小小的分酒器,足以窥见他现在的生意涉足到了何种地步,林小冈的老板或许只是他众多客户里的一个,但漂流在海外的那条线,绝对利益高昂到他愿意为之涉险造葬器瓷的地步。
康乾气的差点捣碎了手里的拐仗,他家的正康龙窑,完了。
不是葬器瓷不能烧,而是烧出来的销售渠道犯了行规,一但被查,封窑最轻,倒窑最重,康家百年龙窑的名声将彻底被列入耻辱册。
康乾充血的眼睛差点熬出泪,理智告诉他现在不是找万国朝和康守松的时候,但狂乱的报复心又驱使着他对胡卫金怂恿出口,你把东西留着,反卖给他,既然是订制品,就一定是短期内要出的东西,那老板既然着急,必然会不惜价钱的收回去,你一来一回不吃亏。
他不能在这个时候把万龙瓷业的把柄递出去,一但万国朝被查,正康龙窑就彻底救不回来了,所以,目前最好的法子,只能从康守松的店里下手,让他因为能力问题和万国朝分裂,只要让万国朝嫌弃康守松没用,他们的同盟就会瓦解,康守松为了自保,肯定会使劲全力争夺正康龙窑的归属。
康乾想打的就是他们反目的时间差,快点,再快点,他需要尽快回到窑上烧出属于他自己的作品。
牛家人来了没有?拖尼玛个大头鬼呢!老子的时间不是他们浪费得起的。
康乾从没有一刻感觉时间不够用,借着催小于警官去门口看人来没来的当口,很快遮掩了脸上不由自主出现的悲愤,让人对他的突然暴躁自行体会出合理的想法。
之后,又突然想起了林小冈,为了夯实胡卫金找麻烦的心,是假装唠叨的提了一嘴,你既然认识林小冈,我就告诉你一件事,前头没几天,林小冈说他大老板从万龙瓷业订了百万的青瓷器飘过了海,你手里那东西,烂在手里不值钱,换个盒子装饰一番,确实是个宝。
这么明显的提示,再加上他前头那么长的铺垫,傻子也该猜到他想说的意思,胡卫金挑了下眉毛,与他妈黄玉萍打了个暗哨,看,我就说这老头与那店主有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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