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六十章

2025-04-03 04:37:35

康乾又不是刚愎自用的暴君, 没有他说什么就是什么的规定,他生气,只是气康招弟这种拖泥带水瞻前顾后的性子, 不果敢,没有独立行走的意识,更介意外人评价而忽视自身, 把自己廉价化。

这让他生出一种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的愤怒,同时也反省了一波自己,似乎过于沉浸这种插手他人家事的状态,他又不真是她爹, 摆这种大家长姿态真是自取其辱。

康乾决定收回同理心, 还是当回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单身汉, 再不对所谓的亲人滥发关爱。

他决定以后就用儿孙自有儿孙福, 来打发这种不自觉的长辈责任。

他自己也还是个小伙子, 搁哪来的五讲四美,德行高瞻?这不搞笑呢嘛!摔,素胚倒了一个。

心不静, 胚不立, 胚车踩的像风火轮, 泥点直接飞出二米远, 噗噗砸在地上就差往外冒烟的特效。

康乾丢了软塌塌的胚泥,沾着一手泥浆在姚建舟端来的水盆里洗手,脸上一点表情没有, 对站在旁边战战兢兢的康招弟也不再开口,感觉烧火到一半, 水没蒸干柴没了的那种劲头消失术, 百无聊赖的嘲讽。

就是心气被人忽然抽了的那种无力感, 自作多情的那种讽刺心,顿感疲倦。

都围在这干什么?去睡觉吧,累了一天,我也困了。

是没给人再开口的机会,径直回了自己的床铺倒头就睡。

一夜无话。

山上的气氛从这天起陷入冷清,倒不是康乾一个声不出,而是他有意的边缘化了自己,把自己从那一波的家事中摘了出来,不会再投入感情的为别人打算,他把注意力重新放在了制瓷上。

各人的事情各人做,有什么决定也自己来,他保持中立,不发表意见不给予回音,只是回归自己局外人的身份。

这样一来,他反而感觉轻松了许多,连心理负担都少了,也忽然明白很多人不愿意担责任的心态,真就是一种很容易心累的活计,现在挣脱出来往回看,就有种被猪油蒙了心的疑惑感。

我当时是怎么脑抽的接过这么一大家子的责任?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事么?tui~小白痴!从现在开始减少对这个家庭的参与感。

和泥多好玩,搅拌釉料桶多带劲,连给烧出裂缝的龙窑糊水泥加固窑身的活,都干出了使命感,想着下一窑准备烧制的品类。

壶肯定是要烧的,花器摆件也带着烧一点,然后就是各种杯子,茶漏茶托茶洗什么的各样来一点,围着壶的所有器皿一样不能少,麻烦是麻烦了点,但茶道摆盘缺一不雅,都是他需要考虑的东西。

脑子这么连轴转,手下的胚泥再一次经过淘洗、锤炼,所有杂质被捡拾干净,握在手里如流沙般细腻温和,透着紫金土特有的暗红颜色,然后如发酵过后的面团般乖乖安静的被移至削平打磨光滑的老树墩上,擀面杖一样的扁尺开敲,务要将内里气孔给捶灭干净,达到泥随型动内质紧密。

这是壶泥的制作,与碗蝶的粗糙随意不同,整体工艺更高出一大截,每一步都带着小心,透着精工细作的独特匠心,一点点的将壶身上所要用到的小个体给单独手工制作出来,每一个小零件上都诉说着匠艺师傅的用心,半点不会叫人觉得有敷衍了事的感觉,而放置在上面的眼神就跟看着心爱之人似的,温柔抚过被捶至光滑,薄厚只有5㎜的胚泥皮。

薄胎制成这样,对光都能照出影,但康乾并不担心会将胚皮拉破,因为还有施釉一环没做,等搅拌到浓稠的釉水往上浸入时,整体胚胎会增至一倍厚,虽沉但巧,并且在经过高温煅烧后,壶体会有一个缩减挥发过程,到真正出窑看成品时,就会呈现出正常尺寸的壶了。

老师傅的基本功就体现在随手捻来的壶体制作上,每一步跟看高端局的制工表演似的,浑身专注起来能忘了周身环境,所思所考都是壶胚制作这一系列工序,以及施加在上面的釉料在煅烧过后会出现的变化,更适合哪种釉方,在裂纹开片上的讲究,不考虑哥窑的失败率,又更容易烧成哪种纹路,几乎每一步都要想在前头,并在脑海中推演操作的可行性。

就看似他手上只在做一件事,但随后的所有步骤其实都有了谱,行云流水般只待一个美的结果。

其中冰裂纹最简单最经典,不会有百圾碎的高失败率,虽然烧不出聚沫攒珠,但更容易出成品。

在壶胚所有零件都制作完成时,康乾也敲定了这一窑的釉方,就烧最容易出彩的冰裂纹。

诗魔白居易曾有诗云: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哥窑冰裂纹的开端缘于一场胎釉不合的意外,开始被人贬成宋瓷的一大败笔,后又被有识之士赞成瓷上的绝美伤痕,它仅凭一个名字就能美到心悸。

泥在火中凝炼成冰殊为不易,却被兴之所至的神灵随手敲碎,转瞬间,冰湖乍裂,碎玉落蝶,瓷釉上光影明灭,残纹横斜,一场胎釉不合的意外,竟还原了远在新疆的冰湖秘境,江南窑匠或许一生都没见过这样的胜景,却被神灵以这样的方式送到眼前。

天边的鱼鳞纹有时会被误当作冰裂纹启蒙,江南窑匠形容不出冰湖秘境的美,就捧出施了天青釉的冰裂纹瓷盘对着光影欣赏,想像着冰湖乍裂的美景,聆听青瓷开片时的脆音,天籁般达到匠心合一。

康乾当然不能吹嘘自己已经达到了某一境,但冰裂纹对他来说,确实比烧其他瓷更容易。

人们的信心取巧于由易到难,因为第一窑的事故,康乾没有在第二窑上增加难度,他必须给予初学者信心,也必须对找他包窑的林小冈负责。

冰裂纹烧到极致,光以美到心悸的外在形象,就能收获一票死忠党,是最不愁销路的一种原釉器皿。

姚建舟没有见过冰裂纹成品,又没有女孩子的细腻敏感,就算听着康乾介绍冰裂纹绝美的成型过程,也想像不出对应的绝美画面,抓耳挠腮的挤不出一个烘托氛围感的词,只能嘿嘿傻笑着表示自己有被惊艳到。

康乾摇头,感叹天赋的重要,而一旁跟着旁听的牛果,却捧着脸露出一副向往样,闪着黑漆漆的眼睛崇拜的望向康乾,激动的语无论次,外公,我想学,我想学烧冰裂纹,想听冰裂纹开片的声音,想听一听是不是如天音般美妙绕梁,太复杂的釉方我可能弄不懂,但是外公说这种最简单易烧,所以我想试试……可、可以么?孩子们并不知道长辈间的隔阂,只敏感的发现康乾情绪不高,且不爱理人,所以,在吃过饭后,就相继围拢到了他身边,不敢出声,不敢询问,只默默的盯着康乾动作,在一开始的心浮气燥后,逐渐被康乾动律齐整的制壶工艺吸引,渐渐眼睛都不眨的守成一圈,绞着手指头的想要上手一试。

康乾歇了参与杂事的心,但带徒弟仍然尽力,在制作壶体各部零件时,将有关于冰裂纹的来历知识给一一教了出去,包括老一辈为了吸引学徒制艺的兴趣,将形容冰裂纹的优美词句当故事一样的讲给他们听,为的就是激发他们的学习欲。

他知道制壶的过程其实枯燥无味,守不住寂寞出不了绝品,学徒性格跳脱,那一开始就不会有上手练习制壶的机会,耐心、细心、恒心,是制壶的三大要素,没有绝对的自制力,就还需要在前期准备工作上继续磨练。

没有三年五载的打磨,是没有师傅敢放手让徒弟上手制壶工序的,当然,这话在初学者面前不能说,起码不能直白的打击他们的热情。

因此,康乾露出满面欣慰,对牛果点头,好,你有心学,外公一定负责教会你。

跟他爷爷当年骗他学手艺时一样,大尾巴狼的招人跳坑,只希望她不会在日复一日的捶泥过程中失去兴趣才好。

姚建舟不甘示弱,也举了手表示要学,虽然他没有牛果感性,体察不出宣扬冰裂纹绝美辞藻的含义,但不代表他肯落人后。

两人都对康乾小试牛刀的制壶过程产生跃跃一试的冲动,各自拿了一块胚泥用扁尺捶打,在康乾开始用刻刀裁剪制作壶身的长泥方块时,更眼也不眨的赞叹他落刀成线的稳定性,那枯瘦劲道的手上没有老年人的颤抖,一笔裁下来,长条方泥误差没会超过1㎜,气力均匀,臂力沉稳。

至此刻,他们才意识到,真正的制瓷工艺应该是什么样的,前头的碗蝶拉胚跟小打小闹似的,完全体现不出制艺的难度,算是彻底打消了两人漂起的小骄傲,怪不得康乾单手就能成器,素胚一拉就成,原来所有的底气都来自他对胚泥的了解,和对自己工艺上的自信。

也就从此刻,两人给自己定下了目标,爷爷(外公)就是他们的榜样,康乾余光里对两人表情很满意,不枉他炫技似的表演一场。

抛开被家事烦累的束缚感,山上的空气和周围的虫鸣都透着亲切,康乾撮着胚泥,不经意的扫了眼周围,奇怪的问牛果,小石头呢?今天怎么没跟着你?牛果盯着康乾的动作,手下同样撮着一条胚泥,被我妈带下山了。

没说干什么去了,就很想当然的以为大家都知道。

康乾点点头没再作声,眼睛继续盯着手上的动作,是彻底熄了多管闲事的心。

就这样吧!他也仁至义尽了。

姚建舟去过医院,他似乎能猜到爷爷和大姑之间发生的矛盾,见康乾脸色不变的沉默干活,就也不敢像往常那样玩闹说笑,老老实实的跟旁边观察手法,爷孙三人难得这么悠闲的展开教学活动。

但显然,山下的闲杂事务并不会因为康乾躲回了山里而放过他,远远的传来两道小心翼翼的脚步声,姚建舟耳尖,听声音传来的方向就直起了身,仗着魁梧高壮的身形越过长势茂密的蒿草丛,望见了两个兔子似的小身影,当即暴喝出声,谁在那边?出来?康乾在他起身时就停了手上的活,虽然坐着没动,眼睛却向着姚建舟望去的方向张看,很快就从悉嗦的脚步里看见一高一矮两个孩子。

大的姑娘牵着小的男孩,怯生生的捏着衣角站在不远处,一副被姚建舟吓到不敢动的样子,康乾没来得及问,姚建舟就先叫出了两人的身份,桃子,小柄,你们俩上这来干什么?哦,老头的孙子孙女。

孙女康桃抬头飞快的往康乾这边看了一眼,嗫嚅着声音蚊子似的道,我妈让我和大弟来给爷爷帮忙,说,说让我们留在山上帮爷爷捡柴禾。

康乾,不用了,你们回家吧!作孽哦!一个十二一个八岁,他再缺人,也不可能用这两个小不点,再说,就康老二那两口子,哪那么好心会让孩子来帮忙?这不明摆着黄鼠狼给鸡拜年么?大人的路被他们折腾断了,现在改走孩子路线了,是打着隔代亲的光环来套好处来才是真。

康乾才不傻。

但显然这两个孩子有被大人特意交待过,并没有对康乾的话起反应,仍旧坚强的站在那里,眼巴巴的可怜兮兮的望着康乾,爷爷,我爹说了,不到天黑不许我们回家,我们……我们不敢回去。

康乾脸色冷了下来,望着这对姐弟,你爹妈还交待你们什么了?一起说了吧!康桃揪着衣角,眼睛往晾在田梗上的素胚看,老实的交了个底掉,我妈让我顺手捎个碗蝶回家,说家里的碗不好看,说爷爷会烧很漂亮的碗,山上有很多,我拿一个不会被骂。

康乾:……牛果防备的用身体挡住了不满一个田梗头的素胚,那是她新拉出来的成品,每个都倾注了心血,还没进窑烧,就遭了人惦记,恼火的面相凶狠的怼了回去,外公不骂你,但我会打你。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