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建舟回来的时候, 手里提着一个包裹,脸已经洗干净且上过了药,身上大致也打扫了一遍, 至少看着不那么狼狈了。
这副模样看着就该是胜方回朝,不说尾巴翘上天,腿脚轻盈如报喜鸟, 至少表情也当是舒心明快的。
康乾等着他给自己脸上贴金,也准备好了夸讲词好接住小伙子年轻显摆的心,这种出门找场子赢了需要家长点赞的期待,他也有过, 因此, 自认非常懂姚建舟的心理。
可事实是, 当姚建舟站在草棚前, 扫见安安静静站在康乾身边的康桃时, 那脸上的表情堪称一言难尽,继而渐渐显出了一脸同情。
康乾皱眉,余光里已经瞅见了康桃的不安, 立时开口打破沉默, 吃饭了么?果子刚把菜端上桌, 你小子腿长, 踩点功夫挺不耐的,我当你要错过饭点了呢!臭小子,有什么话憋着, 等吃完饭再说。
然而,姚建舟就是一根筋, 你不让他把话说完, 他自己先能憋的吃不下, 再有,他也听不出康乾的暗示,家里人面前,他一向直来直往,因此,直接傻愣愣的对着康乾说道,没吃,灌了一肚子水,出了二叔家门就往家赶,本来就是踩着饭点回来的。
好家伙,一气回完了康乾的话后,对着康桃就发出了巨大的愤慨,你家那么大房子你居然睡杂物间?一块板子搭在砖头上当床,衣服收拾出来就没两件好看的,你是二婶亲生的吧?怎么过的这么惨啊?你不会闹不会哭不会撒泼打滚砸东西当个搅家精啊?你不知道别人怎么当女儿的,你总该见过康枟怎么过的吧?你和她,怎么这样天差地别的?学她一分你也过不了这么苦。
康桃被他问的瑟缩着往后躲,惊惶的揪着衣角嗫嚅答道,家里没有房间了,妈说四个房间给弟弟一人两间,住了女孩子以后结婚不吉利,杂物间挺好的,离厨房近,干活也不用上下楼,妈说女孩子不能随便哭闹,叫外人听见了名声不好,会嫁不出去的,妈还说堂姐是绝户,结了婚会被打死也没人问,我有弟弟就有靠山,以后嫁出去了才不会受欺负,妈还说……说的姚建舟的青筋直冒,捏着拳头咔咔响,忍无可忍的截断了康桃的话,你妈自己就是个扶弟魔,居然还要培养你继续当扶弟魔,你是没脑子么?眼睛不会看,心里不会想?就知道妈说妈说妈还说,你自己怎么说?你就没想过自己想要说一说?康乾都震惊了,这话姚建舟是哪学来的?自己好像没教过他吧?怎么说的跟自己想的一样,真是他肚子里的蛔虫成了人,变张嘴做了他的传声筒,这也太懂事了叭!得夸!姚建舟眉毛一挑,挺得意:那是,也不看看我是谁的徒弟,医院那回,二叔二婶为了个茶宠打成一堆的时候,您可就那么骂过二婶是扶弟魔的话,我可都记着呢!建舟,你吓到桃子了,声音小点,话说清楚就行了,别这么激动,你手上那包,是给她带的么?不错,挺有个当哥的样子。
康乾也想当哥,奈何年龄不允许,但是吧,长辈谱摆久了,也能咂摸出点给人当爷的爽气,至少,说话有人听,意见有人理,就算有人不服,也得憋着不敢往他脸上喷,嗯,就高处的风吹在脸上挺舒服的那种宜人。
当然,现在不是体验当爷的快乐,前头刚发狠要撒手这些家长理短,结果,转头就有遭心事兜脸上撞,看着身边被亲妈教的胆小懦弱的女孩子,他管还是不管?管了,违他心,后事肯定麻烦成团的来,不管吧,违了老头心,那酸叽叽的难过他也不想一直尝,还有种欠债不还的罪恶感,总之就前后矛盾左右为难。
这个爷也不好当,害,还爽个屁。
康乾tui了一声,恶气灌胸,既然连她的东西都给你带来了,那以后桃子就住山上吧!那家不回也就不回了,建舟、果子,你们以后多带带她,教教她正常的当个人应该是怎么样的,让她学自立,起码得学个是非道理出来。
最好给她把反骨教出来,好教她妈知道正常孩子该是什么样的,到时候非得叫她把肠子悔青了才行。
以为送上山是来占便宜来了?呵呵,确实挺占便宜的,至少我帮你把孩子思想掰正了。
靠什么弟弟?靠人不如靠自己。
爷孙俩想法一致的对上了脑电波,拉上牛果,饭桌上就开始给康桃灌输自立的重要性,然后不可避免的又绕回了自立的前提,没有本事别谈自立,康乾夹着饭粒,扫了眼巴巴望着他的三双大眼睛,嚼着毛豆角点头,一个也是教,两个也是学,三个……害,不多、不多。
再加个小石头,我这是换了个身体继续孩子王的事业么?真麻了!然而吐槽归吐槽,康桃这个样子肯定是不行的,都十二了,再长两年,思想一固定,那完了,人生直接泡了汤。
尤其在得知她学上的断断续续,成绩差到让老师怀疑她是弱智的地步时,康乾已经彻底歇了随便烧个碗打发她回家的打算了。
这姑娘,明明手脚麻利,有问有答,哪里看着像弱智了?明明就是没有好的学习环境,家长又踏马不重视,受气小奴隶似的天天给两个弟弟当牛作马,再好的天赋也经不起这个浪费法,根本就不是她不想学。
饭后康乾带她去窑上试了一下,人轻轻松松戴着手套就给胚泥桶里称足了量的紫金土,一分没少,认称准确,虽然没搞懂配比原理,至少能证明她对配泥料有天份,是有能跟他学手艺的资格的。
康乾这一顿夸的,直接把姚建舟给看的眼角直抽抽,除了桃子羞的低头捏衣角不敢看人,连牛果都一脸不忍直视,觉得爷爷这样,像哄小白兔跳坑的大尾巴狼。
姚建舟:我配胚泥的时候,您老可不是这么说的,只眼神那么一瞅,直接说傻子都能配,没有这么夸的满脸桃花开的样子,也太区别对待了。
牛果没有腹非,但眼神还是羡慕的,至少外公可没这么手把手的教过她,连她跟着学习的事也是沾了姚建舟顺带的光,没这么用心的给她画饼,当然,夸也夸过她,但没这么外露过疼爱。
孙女终究是要比外孙女亲的。
她的心里感觉失落落的,被人请着学,和死皮赖脸的跟后头蹭课的感觉还是不同的,主观上就失去了正式感,名义上都是学徒,但旁听的和正式的总归差着点意思,之前只有姚建舟的时候她感觉还不明显,但康桃一来,她就开始介意了。
牛果慢慢的落在了最后。
康乾已经开始给康桃细致的普及青瓷知识了。
青瓷最早出现于商周时期,鼎盛于唐宋,而我所教的哥窑属宋青瓷一系,胎以紫黑、铁黑为主,釉以酥油光为最,釉层冰裂,釉色以米黄与灰青最多,辅以金丝铁线等大小文武片,器形有各式花器、香炉、壶、茶洗及碗蝶盆等,仿古造型是最能体现哥窑开片的精髓,这个等你正式学的时候就知道,现在只是给你简单的了解一下,也是告诉你里面的精深门道,只有学不尽的,没有学出头的,一但入了门,便要做好一辈子精研的准备,半点放不得松。
接着到了胚车边,指着上面纠结在一起的土疙瘩,那是之前塌掉的两个花器胚泥混出的效果,康乾拿手指戳了戳,对又低了头的康桃道,你之前没看到,爷爷搁这边闲着无聊,随手做了两个花器,都是南宋的仿古造型,就心里想着手上动着,很随意的就捏了出来,并不多难,这就是上手后的熟能成巧,只要手里有泥巴,想什么时候做就都能做出来,建舟是之前没见过,才会在花器被砸了后生气,等后头你们都学了,就自然而然的知道这并不算什么了,所以,别觉得对不起谁,安心住下,爷爷并不怪你,谁的责任就该谁承担,你不用一股脑的往身上背,懂么?别有负罪感,该吃吃该睡睡,明天醒了再说以后的安排,别慌。
是见她吃饭的时候不敢张嘴,啃着白米饭别人不给她夹菜是绝不伸筷子的那种拘束,康乾以己度人,觉得还是之前花器的影响,让小姑娘产生省米还债的负罪感来,以为自己少吃多做就能偿了弄坏东西的损失,一直不太开味的样子。
康乾不动声色的解释了一通,然后又道,之前那批碗蝶卖了五千块钱,家里确实一个不剩了,不过等不了几天会再烧的,已经有大老板出两万块钱包了下一窑,就冲着前头的东西,就挺愿意相信爷爷的,连个条儿都没要的,直接给钱,包的就是对爷爷的信任尊敬,咱能怎么办呢?只能是收钱办事,尽量给人家烧点东西出来,不叫人的钱打水漂就行,你说是不是?全程没一句强迫她学的意思,却处处透着学以立身的诱导,讲明了瓷艺师会受到的追捧、尊重,以及金钱自由。
康桃的眼睛活了,晶亮亮的盯着康乾,声音虽然小,但能听出坚定,爷爷,请你教我,我愿意学。
康乾点头,跟吃饭喝水一样的平常道,行,以后你就跟建舟、果子一起学,大家刚好有个对比,我看谁学的又好又快。
呼,目的达到,没白费他一翻口舌,终于哄的她自己愿意了,这要不把人开导好了,人即使留下了,也改不了畏畏缩缩的毛病,总要端着个还债的心态,后面性子可怎么掰?还是得让她自己明白自己其实并不欠任何人的,这样才能让她端正态度平常心的当这里是家,而不是以工偿债的牢笼。
康乾也是用心良苦,感觉自己这爷爷当的比爹还累,嘴巴干的想喝水。
姚建舟跟一旁听着,总觉得爷爷今天的话过于多了点,且隐隐有点炫耀的意思,但是吧~看着又不太像,因为康乾脸上一本正经,连个得意的眉毛都没飞。
康乾:陈述事实而已,有什么好得意的?小子真没见识。
但要说不说呢,其实还是有点得意的,至少这里他最大,没有再会拆他台的人了,康乾望了望天,心中一晒,怎么忽然这么爱炫了?真皮痒了欠抽。
行了,天都黑了,回去睡觉,明天早点起来干活。
这一天天的,尽在鸡毛蒜皮的事上打转了,再这么周全下去,他都快成圣父了,康乾摇头,脚步加大,跟赶不急要马上睡床上去似的,将几个小的留后面自己交流感情了,有姚建舟再开导一下,他也不担心康桃还有什么想不开的了。
天大地大睡觉最大。
康乾一个猛子扎草棚下面的锅台上,就着晾在水壶里的水一气喝了好些,畅快的饮了个水饱后,对着不太亮的灯炮瞅飞蛾子,站直了身体后这还是他头一次这么高的看半山腰全貌,有种重新认识此番天地感。
活着真好。
睡一觉明天开始做胚会更好。
康乾转身,瞪眼,心脏跟着漏跳个一拍,有了自己重生的意外,他挺担心再碰见个活鬼声音骇的卡在喉咙里,干脆直接抄起水壶就要砸。
爹?爹啊……影子咕咚一声跪下了,接着一声儿童啼哭也传了出来,呜呜咽咽细声弱气的叫外公,我疼。
就着草棚下的暗黄灯光,康乾看清楚了康招弟母子俩的样子。
小石头还好些,只半边脸肿了些,康招弟却显然不大好,本来极肩的头发现在被剪的狗啃似的长短不一,脸上的巴掌印特别明显,已经开始淤青发紫了,身上更惨,光看得见的大脚印都有十来个,一早穿出门的新皮鞋没了影,是光着脚走回来的,脚掌上全是碎石割皮的口子,正往外丝丝渗着血。
康乾:……算了,还是让我死了吧!然而,嘴上不得不开启问话模式,怎么弄的?谁弄的?心里却是打定主意给她个教训,再不经易为她出头,不管是谁害她成了这样的,他都不会管。
除了烧瓷,带徒弟,什么狗屁的给人撑腰当靠山,都不是他必须要干的事。
烧瓷烧瓷烧瓷,他要烧瓷。
康乾心里发了疯,显现在脸上的表情就是,面无表情,气沉如斗,压迫感渐渐上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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