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老酒让兄弟两人冰释前嫌, 康乾这才说了自己发大火的原因。
雨季烧窑不仅湿度无法控制,更因他那地方条件实在简陋,松柴都在露天放着, 就算有油布挡着,也经不住连绵的雨水浇灌,吃潮的松柴就废了, 再有新砌的窑砖会因水气生绿苔,内火高温死命烧,外壁湿气附着生烟雾,冷热频繁交替循环, 最容易导致窑砖的使用寿命缩短, 且炸窑频率增高。
他要有钱, 完全可以把百米龙窑围个四面不透风, 然而他没钱。
郑金被爹妈压着敬了康乾三杯酒, 此事双方也就翻了篇,然而到底是亲近不起来了。
康乾做人比较直,印象分是极重要的参考标准, 只要有人在他面前坏了好印象, 再想与他亲近, 花的时间和精力就该成倍翻了, 他不轻易否定一个人,但一被他否定,芥蒂就会长长久久的存在心里, 是个对人品的容错率非常小的人,俗称眼睛里容不下半粒沙。
郑合平知道儿子是个为了工作会到处得罪人的品性, 他跟他后头收拾烂摊子早麻了, 不然就这么一个儿子怎么会给撵出去不让住家呢?盖因实在对这个儿子的做派没法管, 干脆来个眼不见心不烦。
郑金被俩老头酒后一顿喷,弯腰鞠躬的不知赔了多少对不起,这才将俩醉老头的声讨给平息了下去,其间更挨了他妈好几个脑瓜子,也是罪有应得了。
转天康乾从郑家客房醒来,就收到了郑合平亲口宣布的好消息,人特矜持的坐在沙发上喝茶,边喝边给康乾学了一遍他打电话托人办事的样子。
郑合平,哎哟王局,我这有个事想要请教您一下,就那个咱县里砂石矿承包问题……王局,国土资源局副局长。
尔后,郑合平又打了林业矿产部的马处电话,马处长,哎对,是我,害,精力不行啦,教育口子还是需要年轻人的鼎力支持,您那儿媳妇业务能力强,明年评职称不是问题呀哈哈……嗯,对,我亲哥自己的窑,老了闲不住,自己烧点东西玩玩,哪知道……害,家丑不可外扬啊!好好,那就谢谢你啦!行行,改天一起吃个饭哈哈哈……电话一挂,纠结康乾的砂石和青砖问题就解决了,这让康乾颇为无语,扭头万分嫌弃的瞥了一眼油条还挂在嘴边的郑金。
老派人的办事方法,大多就是人托人,古往今来走关系就比正常办事流程快,郑金当然也知道,可惜他人头熟不过他老子,能想到的办法就是在大体流程中用脸开道,别人办一个月的事,他一个星期,算起来也是有本事的一类人了,然而都抵不住混了几十年的老资本,一个电话直接掐了源头问题,还手续?办个球球。
那康老三再能窜连八方同行,也敌不过上面的一纸公文,也是郑合平搞不清楚康乾对这个儿子的惩罚力度,不然一个欺行霸市的帽子扣下来,康老三能直接丢了砂石矿生意。
康乾对于这种小学鸡炫耀的幼稚行为不屑一顾,吃着弟妹吴玉荷特特给他下的猪肚面,不怀好意的对着郑合平微笑夸赞,茶清而器拙,古叟禅修的调调,嗯,学的三分像了,就可惜……他焉坏的嗦了一大口面汤,在郑合平等后话的当口,一抹嘴乐颠颠道,器拙不等于陶,叟家玩的从来是低调的奢华,非名瓷不入掌,陶这玩意,是檐下鸟雀们的乐园,百姓饭桌上的器皿,是上不了叟家茶棋桌的,你学风雅古拙,麻衣布鞋,好歹也研究研究墨客们的穷讲究哎!在你哥哥面前显摆文雅,光这一套不入流的茶具可不成,供香的炉鼎、剪了枝的花器、渣斗、茶洗、主客杯,以及边吃边赏的大师壶,你看看你的茶几上摆了几样?嘿,跟我装相,我能像有求你的人那样瞎恭维你?可拉倒吧!人不定心里怎么嘲笑你附庸风雅呢!还喝茶品茶,茶汤没入碗呢,香就散了,连个杯子都选不对,光样子美了,虚荣~!可怜郑合平只是想给他哥展现一下自己的逍遥日子,顺便再赚一顿夸,结果,从身心到灵魂的被人批了一顿,什么得意都没了,脑门顶上冒白汗,只剩了满眼哀求,哀求他老哥在妻儿面前给他留点颜面。
从小到大的挫折教育,没料老了老了居然连兴趣爱好也没逃过讥嘲,这也就是自己亲哥,换了旁人,早给他吹上天了。
郑合平郁闷了。
哈~!吴玉荷一下子跳出来,指着客厅边上的翻斗柜,喊着让儿子给开开,这老东西收的可不止一套粗陶破瓷,那是每月的工瓷都要填进去一半买的,大哥可算是来家坐了,看看吧!看看你这败家弟弟花大钱买的破烂,根本不听人劝的,天天遭人骗,气死我了。
可能真是怨念深重,逮到个话音里透着与自己立场一样的,那牢骚就是冲锋的子弹,可能昨夜里老夫妻还在床上你恩我爱的,却也挡不住该喷还是喷的多年积怨,吴玉荷瞬间找到了同盟,呼啦啦的喷了一缸陈年旧醋,竟是嫌弃丈夫对陶瓷的喜爱超过了她,一日三遍的来回擦拭,更不嫌腻的慌的深情凝视。
哈,原来大伯子竟是和自己一样的看法,不,人家说的比她唠叨的更有理有据,且一听就是大大的行家,竟半点不留颜面的斥这败家玩意不懂装懂瞎虚荣,哈哈哈,把吴玉荷美的身轻如燕,转头就又给康乾煎了两个蛋。
郑合平塌了肩膀,茶也喝不下去了,显摆明显也显摆错了人,耷拉的眉眼又羞又臊,左右对着兄长和老妻,愣是一句狡辩也狡不出,嗯,有康乾在,他无法再将宝贝二字拿来忽悠吴玉荷。
就,脸皮被扒了般的愁人,都是惹不起的人。
隔阂与旧事重提的别扭,在这充满烟火气的家庭里风吹云散,连过度的阴霾都没留,就搅的康乾怪不好意思的,眼里笑意渐次扩散,竟感受到了少有的亲情羁绊。
郑家的家庭氛围让人羡慕,这才是正常的有爱家庭,康乾脸上笑容满满,显然非常喜欢这种吵闹的生活气。
蹲旁边守株待兔的郑金终于找到了说话机会,先给两位长辈小心翼翼的捧了茶,然后才期期艾艾的对着康乾道,大伯,您什么时候回去?我那真的赶时间,回头任务完不成是要受处分的,大伯,求您看在我爹妈的面上帮我这一回,以后,以后您有什么事,我绝对再不耍小聪明了,真的,我受到教训了。
怎么办呢?吃了人家妈亲手做的饭,得了人家爹特开尊口求的情,康乾就是再对他有意见,也不能当着人家爹妈甩他脸,且他也知道自己在康乾面前没脸,求的是让康乾看在他爹妈的脸上帮个忙,差点没给自己整到负荆请罪的地步,姿态是真低的诚恳,康乾只能答应。
孩子再讨嫌,父母再厌烦,那也是人家自己关起门来跳脚吵闹的事,于外人而言,真要当着人家爹妈面把人家孩子贬损到地上去,那你看吧!再好的关系,迟早玩完。
康乾是直,他又不蠢,自然就坡下驴,好好的给人孩子一个脸面,当天下午就回了山,然后屁股后头跟了个要瞧稀奇的老弟弟。
吴玉荷对这地方有心病,这辈子都恨不能绕道走,是以无论郑金如何拉,都不肯上车同来,两夫妻包括康乾,都没想给郑金说那时候的乱相,更别提凭空冒头的两个同母兄弟,大家不约而同的选择记忆掩埋。
过去的终究过去,人要往前看。
山上只有姚奶奶带着两个小姑娘守着,姚建舟带着钱,康招弟带着小石头,一行三人早就到了省人民医院,昨天打过电话,知道目前在安排全身检查,又兼郑金知道错事后的补偿,特地叫了女朋友近前照顾,算是安了康乾大半的心。
怎么讲呢?人无完人,他这也算是将功补过了,好歹是让康乾心里舒服了些,没有被强扯下梯子的憋屈感,对着他的脸色终于好了点。
但老头难哄的印象,从此算是刻进了郑金心里。
郑合平之前在医院时是见过姚建舟碎瓷的场面的,当时他虽然震惊却不敢问,回家翻着他收来的据说某某年代的古董残瓷在脑海里对比过,高低评不出孰优孰劣,毕竟没有实物对照,他心里其实不太敢信康乾有那本事的。
康家祖上的富裕,从周围百十亩田上人家都是他家佃农就知道,老底子是有,但后人能分润到的福利在那个特殊年代应该是存不下多少的,他与康老头打小长在一起,郑家祖上起就是康家大门上的管事头头,就算后来没了奴契,郑家老太爷也没离了康家倒座房,这就使得后来的子孙与康家孩子更近距离的接触,只不过名分到底从主仆变成了亲戚。
祖辈余荫在物质上没能永流传,但灌了百多年的书香文墨,到底让后辈子孙拥有了比旁人更先进的思想,知道与时俱进,且代代婚配对象挑的都是方圆百里人精,那后代有颗聪明脑袋也不足为奇,至少比郑家世代文盲起步高,新政策新规定,人家就是比旁人更多融会贯通,郑合平的人生起伏,就在于他从小搭着康老头的东风,一路被他当亲兄弟的照顾提携。
康老头的学识他是服的,但康老头的迂腐也是真的,他人生最冒险的冲动,就是为了兄弟的命去替考,后来也成了时时惊惧的心魔。
郑合平不是不相信他,只是不敢相信有人真能厉害一辈子,读书如此,捡拾祖业荣光亦如此,这会让他对自己产生很严重的自我怀疑,感觉就算事业有成,也依然敌不过某些人的弹指一挥,轻轻松松衬的他几十年辛苦白忙。
嗯,是属于死了眼睛都闭不上的那种郁闷。
可惜,凡有所想必有所望,他注定要带着憋闷仰望他哥一辈子,倒也不是嫉妒,就是天然的攀比、挫败,再攀比、再挫败,然后会想一些骨子里沉淀的基因问题,约莫就属于书读多了,见识广了后的心高气傲,然后再发现人比人气死人的真相。
人家的起点就是你的终点,到底会让你发现才能这个事吧,不是靠努力就能追上的,小人物有小人物的活法,比如,他能搞到权势,这就是他哥现在所不能比的。
兄弟俩从小到大,他一直是那个被衬的很没出息的小孩,好不容易老了,结果依然没法在老哥哥面前显摆一下自己的成功,这就让人难过了。
咕咚一碗水从喉咙里往下灌,郑合平托着脑袋坐在大哥家孙女给搬来的板凳上,气息不稳的仍带质疑,家里真的一片瓷都没有了?我哥不会是叫你们藏起来不给我看吧?不是他非要这么说,而是他有根据的合理怀疑,从小到大,他哥都会因为顾忌他的自尊心,而将成绩掩藏,先生抽背课本,他哥明明倒背如流,却为了和他一起同甘共苦而假装背不会。
郑合平都麻了,从听见康乾窑里出了一把天青釉西施壶开始,人就一直处在呆滞麻痹中。
康桃对于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二爷爷也是无语,一句话翻来覆去问,好像她是故意为难人一般,家里真要有一片瓷在,她巴不得举高双手托到人眼前炫耀,她爷爷要是准许人家藏东西,那些开出来只带一点小瑕疵的青瓷,早不可能会碎在废篓里。
当她和哥哥姐姐不想藏呢?只是没机会和不敢私藏而已。
这老头,话都不会说,天都聊死了,康桃很没劲的坐锅台后烧火煮水,而姚奶奶则在锅前准备杀鸡烫毛。
山上的日子比家里快活,康桃的性格也显见得开朗了几分,眼巴巴的对着窑口的位置,希望果子姐能想起来换她班,她拉胚的手艺还不纯熟,得在下一个开窑期前把手艺练好,百米龙窑,若是里面也有自己的手工艺品,那光想一想就浑身激动,瞬间干劲十足。
康乾的声音自活动区释出,他前方依旧架了台录相机,桌台上一样样的瓷器从拿起到鉴定完毕不会超过五分钟,基本两句话出结论,月影梅花盏,入手把玩好看,入水显茶色茶汤,摇晃时会有茶香飘逸,釉色最显茶汤本真风味,月有阴晴圆缺,梅有花开花落,高足龙窑柴烧,口沿有出金,米黄釉色又属于窑变色,属于窑宝级别的杯盏,嗯,这一件应该是之前所有的价格总和,市场和研究价值都高,算不可多得的珍品。
老头身体逐渐壮实之后,其声线也多了满满的生命力,博识藏在声音里,调不高,却能凭着一把子令人信服的温润嗓音静场,人再多,也压不住他周身气场,涉及他自身学识领域时,自带一股子霸道气,不容反驳的自信。
郑合平信了,实物仍然没看到,但多年的官场浸润,他是能分辨出底虚和气壮的区别的,康乾的气底内敛,却叫人触之敬仰,比之前他见过的所有大师都更令人折服。
这就是知识的力量给他带来的底气,郑合平决定留下来亲自守他哥的下一窑成品。
康乾可不管他的纠结,这老小子上了山就一副领导来视察的劲,要不是看他刚替自己解决了麻烦,他不能惯着他用怀疑的眼神扒拉窑上的器具,几十年不来往,他从这里能倒推出多少真正属于康老头的东西?瞧那不服气的劲,就跟康守松不服气他跳过儿子辈继承正康龙窑时的神情一样,把恃才傲物玩砸了的那种不甘心呗!惯的他。
等最后一件鉴品装箱入车,康乾这才晃悠悠来到他面前,两手指往他眼前晃,哎哎,你儿子要下山了,你跟着他回家吧!晚了我里可不好走。
哪知人家根本没想走,直接摇头拒绝,我搁你这歇两天,哥,你不要砌窑么?我可以帮你啊!康乾不领情,白眼一翻,你可拉倒吧!你是能搬砖啊还是能和泥?几十年官老爷当下来,养一身死肉,你可歇歇吧!去去,滚家里发呆去。
郑合平不干,发挥出了跟郑金一样缠人的劲,哥,大哥,你这一窑都叫大老板包了?能夹带私货不?你给我烧把壶呗?就要天青釉西施壶,哥,肥水不流外人田,你有好东西也想着我啊!康乾斜眼瞥他,好意思?人家可出了大价钱的,我偏你?那我的人品信誉都砸地上你也不担心?还夹带私货,走肥水不流外人田的路,你怎么不干脆叫我把钱退给人家,干脆专门替你烧一窑呢!郑合平摇头,那我出不起那个价,算了,我也就是说说,指望你迂腐脑袋给我转移一把壶出来,我还不如直接找那大老板收,不过哥啊,你什么时候自己出一窑,给咱们自家人烧点能传家的好东西?别回头人家问起来,咱自家人却连一件拿手的东西都没有,会叫人笑话的。
这话说的没错,每个老师傅都有地窖私藏品,几十年积一窖的好东西,就是给后世子孙壮胆的财富,就是郑合平不提,等烧个几窑缓解一下经济压力,康乾也是要为徒弟们单线开窑存东西的。
故此,他没再将人撅回去,只点头应承道,你说的不错,等我空出窑口后再为孩子们烧些东西,只最近没时间,我得先紧着人家的烧。
两人说着话,山下就来了一队三轮推车队,连绵延续了一整条山道,吃力的号子声从半山腰上开始往上传,惊的山上所有人都往下看,就见打头第一个的三轮推车上了草棚前的平坦地,开口就问,康大爷,您家买的砂石往哪堆?我们老板叫我们拿推车给您送,山道窄小车上不来,兄弟们只能一点点这么给您运啦!哟嗬,反应够快的,这康老三的一身机敏,做生意是真行。
当然,人家更特别识时务,跟忘了之前的矛盾似的,从这说话的汉子身后闪出来,对着康乾就道,爹,你看你咋有啥事就喜欢搬外援,咱们亲父子,有啥话不能坐下来谈?你这不是让儿子难做人么!嚯,他反倒抱怨上了。
康乾哈哈一笑,半点情面没给,直接回怼,你在老子面前做过人么?还亲父子?讨债鬼都没你这么勤快的。
郑金跟后头扑哧一下笑出声,原来他大伯嘴巴不止对他刻薄,对自己儿子更刻薄到脸皮扒的一点不剩,这就让他平衡多了。
至少自己当孙子给人赔罪的时候,有人连孙子都不如。
呼~气顺神怡呀!康老三脸皮抽动,心里不断的劝自己,别气别气千万别气,然后,果真声音里没带半点怒气,依然平稳里透着亲近,爹这话说的,从小就说我们兄弟是讨债鬼,现在我们都长大了,这骂以后就别说了,一家人多伤感情呐!康乾:……了不得,忍耐功夫见涨,这样都没跳脚生气,真本事厉害了。
康老三,爹,您这窑上需要多少车砂石?我先给你送个十车,不够再加,你看成么?还有砖窑那边,我先作主给您定了五万砖,后天到位,哦,钱不需要你操心,这点钱我有,您只管报个数就行。
听听,大孝子啊!康乾:……我要没见过你前面的嘴脸,我都信了。
呵,孝子!郑合平一拍手,满面笑容接上话,大哥,这是你家行几的小子?哎哟,真不错。
康乾斜眼望他,眼神官司打的飞起,不错个屁,我就不信你猜不出来,演,继续演。
郑合平呵呵笑的一脸和蔼,你老几啊?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