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釉始于青铜釉, 青铜色沉而哀,将军色翠翟新,就跟夕阳与落日, 明明是一片天空上的色系,却代表了兴衰两种调。
他不似红瓷包容,只要沾红, 哪怕是淡到只有一抹嫣红,那也是红,人们对红的宽容,就像空中云霞流动, 无论调成哪种红, 都会被人赋予各种颂。
红是溶于国人骨血里的本命色, 是色系谱里当之无愧的C位与团宠。
釉红, 人新, 至家旺至国昌,运势成祥,故而, 她的定品分阶有容乃大, 能分四品, 极品、珍品、优品、良品。
谓之鸿运当头, 包罗万千。
可到了将军釉这里,深墨绿里找翠色,他只有一种釉态, 身怀青金胎里找铜,如深墨绿里一抹浓浓的苍翠, 多一分则黑, 少一分则青, 是半点没商量的一种色釉,毫无过渡可定品,于是,他的分阶表里只有珍品。
这就是康家的将军釉能与焦家红瓷比肩闻名的关键,一窑红瓷能出千,一窑将军釉却可能不足百,尤其遇到像康大成这样要求严格的检验大师,色偏一厘都算瑕,零出窑的场景不足怪。
将军釉,看的就是一个苍凉辽阔,他色冷却不厉,胎厚却不糙,触手温润如肩有靠,压手沉着踏实感足,是一款非常有安全感的器皿,如果将红瓷比作妖娆的美人,那将军釉就是胸襟宽旷的大丈夫,属于雄性荷尔蒙爆棚的一种瓷。
可这种瓷一但开片,就跟马革裹尸场里伤痕累累的俊毅将军一样,带着琉璃易灭的破碎感,见者皆生怜,只恨不能牢牢捧在怀里将其捂热,急速救援般吻遍其身。
啊,好可惜,他受伤了!随着康乾一喷壶下去,这种想法如波般涟漪进众人心里,眼中的惋惜之情有如实质,竟都叹息于英雄末路的悲伤,而凶于始作勇者的辣手催壶。
这种心理,康乾曾经也有过,所以,在这之前的所有未开片的将军釉里,他从未多此一举的助其开裂,他秉承的是自然开片法。
将军釉的特性使其本身就涵盖了一种历史厚重感,他无法身姿轻盈,他常年铠甲着身,釉厚而压手,开片太随机,就算是康大成这样的老匠师,也无法预测每一窑里会有多少能在开窑日里自然开片。
康大成的名声,不会让人对从他手里过出去的将军釉有疑虑,他就是捧着一把全无裂痕的将军釉,也没人敢去质疑他手里的瓷器不是哥窑,反而会欣喜的捧回家置于客厅博古架上,夜夜等其自然铃筝,并且深信总会守到开片声。
这是属于老匠师们一辈子的名声信誉,名字落款就是他的品质保证。
康乾置身于一地从匣钵里起出来的将军釉瓷器堆里,面对着宋老板犹犹豫豫的眼神,再次问出他的决定,你想好了?宋城就着亮如白昼的灯光,在康乾与地上的瓷器里打转,牙一咬眼一闭道,喷吧!那旷日持久的四五年开片期他等不了,他想要的是开了片的成品哥窑。
康乾没再说话,抬手就对着身周半空喷撒水雾,伴着夜晚霜落的凉意,一点点均匀落在瓷器身上,半晌,在加强灯光的照耀下,琴筝声再起,瓷器身上的最后一点热意与水雾结合,湿意伴随着铃音章回起落,如蝶起舞般簌簌往人耳里钻,仙音回荡。
记,四方鼎二、西施壶三、龙印杯九、莲戏蝶一十三,口沿均出金,无跳釉无落渣无矿点,底足不沾,流釉积于底上,色墨而青翠,其中,鼎足滴釉泪,壶把手撒金,龙杯开武片,莲蝶走泥纹,均过,为珍品。
郑合平守在一旁,持笔如飞,在康乾开口时就无暇他顾,而随着平和温润的嗓音,那坚定毫不迟疑的评断,句句点中特色的判词,在寂静无声的夜色里,如天外来音般重锤入心,让每个人在听到这段游刃有余的专业术语声中,带着见证名瓷高光一样的激动,久久的梗于心口里的那团名为自豪的气韵鼻息,涌于飞升一般飘飘然。
太难了,他们这是见证了什么样的历史时刻啊!太严了。
一个窑窗里的千百件瓷胚,最后便只得了这么几件定为珍品的将军釉,没人敢轻易上手去捧那贵中之宝,面面相觑着的踌躇不前。
最后,还是姚建舟被推了出来,顶着压力问康乾,爷爷,那、那其他的呢?就、就不要了?其他釉色有浓黑如墨,有青如翠竹,件件在灯光下泛着莹润的光,他真的下不去手碎,话问出口时,眼就红了。
宋老板也眼巴巴的盯着康乾,揪着胸前衣襟,张着耳朵生怕从康乾嘴里听到个碎字,一众人,跟断头闸下洗干净的脖颈子一样的,冒着嗖嗖的凉气,等待康乾开口。
康乾环视一周,从一地里没过的瓷器堆里捡了只青绿花器,眼神扫过一旁装碎瓷的竹框,对着宋老板道,咱们有约定的,是吧?宋老板一哆嗦,肉疼立刻上了脸,旁边林小冈也不忍侧头,这种情况他之前就经历过了,但再见一次仍然心中戚戚,连那听到珍品的欣喜都压不下即将发生的场面,脚尖急转,似要躲开惋心惋肉般的碎裂声。
建舟……姚建舟肉眼可见的抖了一下,脸泛苦相,缩肩埋头的不肯动,他下不去手。
康乾无奈,又开口喊了他一声,这次声音里带上了严厉,砸。
……天光即亮,瓷音袅袅,康乾坐在牛果搬来的椅子上,亲眼盯着姚建舟一个杯一个蝶的碎,而其他人,早捂耳闭眼躲了,整个窑场内,只有姚建舟满头满脸汗的蹲在框前,将一个个不达标,但依然精美的器具往碎瓷框里砸,直从满眼通红砸到了满脸麻木。
这是他碎过的件数最多,也最齐整的一窑瓷,足有几百件,他几次停手欲开口,都在康乾冷淡的眼神下咽了回去,直到最后一件瓷从手中脱落碎成渣,然后,瞬间如脱水的鱼儿一样,滑坐在地上。
牛果陪在一旁没敢动,神色复杂的看着姚建舟大口直喘粗气,康乾对着天空鱼肚白边露出的一点朝霞,问姚建舟,知道错了么?姚建舟直着眼睛瞪着天空,脑中一片空白,康乾问,他便说了,爷爷是怎么发现我藏东西了?那么多人,他就是趁着康乾不注意,想给林友留一件样品。
康乾哼一声,我亲手做的东西,出了多少件我不清楚?容得你在我眼皮底下弄鬼?再说,那东西是你能随便拿来做人情的?姚建舟沉默了一瞬,低低道,可那并不是珍品,反正都是要碎的,林友想要一件带回去研究,我觉得没什么。
康乾点着手指头,温和的脸上涂上一抹假宽容,对姚建舟道,那明天你跟林友回田家窑,去他家窑里试试能不能将田家胶胎瓷拿一件回来。
田家的胶胎无出其右,康乾曾帮工于田家窑,历时一个半月,没有成功过一件胚体,他爷爷跟田师傅那么要好,都没有挟情分替他要一件样品回家研究,该说不说,林友这小子到底是几人中书读最多的,小心眼子过于密了些,竟欺姚建舟老实不懂事了。
姚建舟以为康乾是在考验他刚结交下的友情,毫不犹豫的一口答应,好,林哥肯定会给我一件的,只是爷爷,什么是胶胎?我怎么没见你做过?康乾叫他的天真给气笑了,双手扶在叉开的双腿膝盖上,压低身体从上往下看进他的眼里,嘲讽一笑,你当你爷爷无所不能呢?天下瓷品那么多,我要样样都会,我还窝在这老林枯山里靠烧窑为生?我该早端着茶杯当白玉兰奖的评委去了。
说完起身扭头就走,不想再跟这蠢小子说一个字。
让他交朋友,没让他把家底子交出去套友情的,个蠢货,被人哄了都不知道。
焦檐还守在下一个窑窗上,坐在打开的窑窗口前呆滞发愣,见康乾气哼哼背着手走过来,忙从地上爬起来,规规矩矩站好,康大师。
康乾没料他居然没躲,诧异望着他,忙了一夜,你怎么没去休息?哦,不用守在这,剩下的等下午再来开。
人手再足,万把件大小瓷器也不是一个晚上能开的,后面的瓷器种类都是常规款,康乾紧着开了最重要的前两个窑窗,心就不怎么着急后面的了。
焦檐呆呆的望着康乾,熬了一夜的眼睛有些发红,喃喃对着康乾道,康大师的名字跟我的一个好友名字同音不同字,我……他之前出于尊敬,从没注意听过康乾的名字,就刚刚要碎瓷的时候,他突然听见了有人当面叫出康乾的名字,那气急败坏急于阻拦的声音,轰一下炸开了他失去好友时心中的裂隙,疼的当时就傻了。
康乾顿了一下,嘴巴张张合合勉强扯出一抹笑来,啊?哈,那、那还真是巧啊……哈哈、哈哈……这小子、倒还有点良心,真没白与他拌了那么多年的嘴。
焦檐抬头与康乾对视,似乎想从这张温和睿智的脸上看出什么来,毕竟是本家,总还是能找出那么一两处相似的地方的,他眼眶瞬时红了,康大师,我朋友,我那个朋友……天赋特别高,真的,什么东西看一遍就能做,背釉方釉料表从来不打磕巴,一手雕工碾压我们同辈学徒,我朋友……他……他也会烧将军釉,我还记得他第一次碎瓷时手抖哭鼻子的样子,真的,他可好玩了,特、特别爱吹牛,能打架……康乾木着脸:……你放屁,老子才不爱吹牛,也不爱哭鼻子,能打架倒是真的。
焦檐还想继续,康乾却立马打断了他的回忆,为免他真掉泪,神速转移话题,那林友性格怎么样?你给我说说,你们有没有交情?可千万别当我面说你朋友没了,我真不会安慰人。
呼!这小子,什么时候这么感性了?焦檐被打断话头,人就显得有些焉,耷拉着肩膀不太精神道,不熟,没交情。
康乾:……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