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煜所居住的小区安保较为严格, 未经登记的车辆不得入内。
车子停在街边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前,封维从前座储物箱中取出身份证和行车证准备去保安岗亭进行登记,阚云开执意独自步行进入, 他便也不再坚持。
他坐在驾驶座上,单手搭在方向盘沿, 透过光影流动的挡风玻璃, 定望着阚云开远去的身影, 阚云开今夜铭心顿感的言语不仅揭示自我内心纷扰,也将他拉回不可追忆的往昔岁月。
略坐几许,封维解开安全带下车, 去便利店买了一盒原味旺旺黑白配, 从前他总爱坐在草坪上叼着一根黑白配去逗文鸢, 哄她吃下另一半, 而现在……临街出口汽车按响喇叭, 回忆脱离, 封维摸出手机给顾煜发了条短信, 方才发动车子离去。
*她都走了, 你还站在这里做什么?无论如何, 我们不会同意你们在一起。
刘美云神色稍有缓和, 语气却更加生硬,不容置疑, 寸步不让。
眼前之人, 让沉睡多年的黑暗铺于人前, 刘美云不知该以何种心态面对顾煜, 她常年与部队合作共事, 听陈自臣提起最多的就是顾煜, 她相信顾煜为人正直可靠, 可也只到相信为止了。
顾煜泥潭深陷已久,面对此情此景并非毫无准备,当脑海预设情景真实演绎,难说没有如释重负的错觉。
他说:四位长辈,过往经历我无能为力,也无权要求你们来谅解,对于我昏迷期间,阚阚受伤的事情我很抱歉,是我没有保护好她……封晟阳说:你既知道我们不能接受,就请你主动离开,嘉宝做事向来三分钟热度,要不了多久她就能忘掉你,重新开始生活。
顾煜强忍心中无声的崩溃,尝试以微弱的言辞说服:我现在说自己有多爱她,在你们眼里可能都荒诞可笑,如果她选择离开,我绝不拦着,但是抱歉,我不能做那个先放弃的人,这是我对她的承诺。
刘美云沉声冷目道:想必她经历过什么,我们经历过什么,你都了解,我们不想让她在水深火热之中惶恐度日,更不想看见你就想起那段痛苦的回忆,如果你为她考虑,不想亲眼见她失去父母亲人,就请你离开。
连番心理较量,顾煜疲于应对,却始终没有松口说要放弃,他不舍将美梦归还人间,哪怕梦醒时分,他也还想苟延残喘般做出最后一丝努力来挽留。
阚云开走后,阚明升端着陈年紫砂茶杯,小臂颤抖洒出些许滚烫的茶水,溅在裤缝脚边,浸湿衣袖。
他未发一言,费尽心思的补偿一夜之间化为乌有。
财富、地位、资源带来的成就感,在女儿亲声指责质问下,都难逃命运的铁蹄践踏。
顾煜看到封维短信时,已经过了一个小时,思及阚云开离开时的状态,他顾不得太多,与座上四位长辈致歉抽离,一朝一夕的固有观念难以改变,唯有从长计议,寄希望于来日方长。
他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公寓,失而复得杂糅着愧疚难安的愁绪扰得他心割。
电梯门开,灯光骤亮,阚云开孤身蜷坐在楼梯口,红肿的双眼被突如其来的强光刺晃一虚,生理性的泪水顺鼻梁下坠。
顾煜元气还未尽然恢复,气喘半蹲在阚云开面前,平稳气息,进而掌心覆上她的颈弯,你不是有钥匙吗?怎么不进去?赌气从家离去,阚云开什么都没带,她抬眸撞进顾煜疲乏的双眼,鼻音浓重,泫然抽泣道:你是不是不要我了?我这么麻烦,你是不是不要我了?顾煜单膝跪地,环抱着她的盈肩细腰,谁都没有说话,以周身温度代替语言回答。
他恨不能融她入骨血。
他哪里有资格放弃?或者说,选择满足私欲的那天起,他就放弃了单向退出的权利,只剩护她周全的义务。
就这样抱了好一会儿,顾煜拿出钥匙开门,手掌似与那陈旧古老的机器相同,传送带抖动不听使唤,钥匙几次没能对准锁芯。
顾煜抱人进屋,褪去阚云开的鞋袜,慢放在床上。
他从储物间上层的置物架拿出一条干净的毛巾,用热水打湿,待到温度适中,他唤人躺在床上,轻触她的双眸,敷下眼睛,要不明天会肿。
他坐在床边,挑起阚云开左手无名指,合在掌间,是这根手指吗?那天他分明瞧见了她指节处的月牙淡痕,阚云开瑟缩着想要收回手指,毛巾掉落枕边,已经没事了。
为什么不告诉我?顾煜没有给她逃脱的机会,不肯松手,冷白光映下,黯淡的神伤与心疼凝结在瞳仁眼底,压住本该存在的光华弯弧,阚,如果你……封晟阳今夜的话并非全然无理,刑熠泽下毒未遂,早晚会刑满释放,他总不能让阚云开在担惊受怕中度过余生。
你要和我分手吗?阚云开手指回勾住他的指节,眉眼低垂失了颜色,笼罩在浓雾的桎梏下,她幽声断续说:你……不是答应……不会丢下……我吗?顾煜弯腰亲吻她的眼角鼻骨,涎住唇边滑落的泪水,低声解释说:没有,没有要和你分手,也不会丢下你,只是如果你选择放弃也没有关系……未等他再多言其他,阚云开抬手勾着他的后颈下压,像是伺机而动的兽,发泄似的吻上去。
直到尝到丁点血腥气味,舌根发麻,她才退开半分,几分意动,我要你。
直白浅显的文字,赤|裸彰显的欲望。
她急需刺激来忘却今夜发生的事情,击碎患得患失的杂念,她要用这种方式确认,她真的得到过,也永远不要失去。
每一个动作,每一次呼吸都折磨着顾煜。
她要的,而他能给的,他永远不会拒绝。
唇吻流连在无名指,锁骨,左耳,感受她所经历的苦楚伤痛。
到最后,阚云开疲乏迷糊入睡,顾煜帮她掖好被角,重新拧好温热的毛巾搭在她眸上,自己睡意全无。
他走来阳台,坐在椅上揉捻着睛明穴,他以为自己足够强大,面对房里脆弱无助的人,他还是做不到今朝有酒今朝醉,现实的阻碍如山巅之高,困难重重。
他猜想阚云开会因此放弃,选择听父母之言,她原和楚牧也是般配十分的,父母之命,佳偶天成。
这样的结局他好像还愿祝福,只要她好,似乎也没什么不能放手。
他没有足够的自信同理,在阚云开心中,没有他,就不可能过得好。
他也想过阚云开一意孤行,与父母反目而站在他身旁,为他忤逆尊长,众叛亲离。
这个结果他反倒不能接受。
他终是不配。
开颅手术的后遗症不断不断击垮着他彼时的神经,太阳穴跳凸刺疼,他咬紧牙关承受着双重折磨。
休整半刻,他回到卧室,躺在阚云开身边,拥吻她的额角,阚云开似也感受到他的存在,手臂覆在顾煜侧腰,满足地回应着。
清晨六点有余,顾煜接到封维的电话。
昨夜封维送走阚云开,又绕道回了和之路,发现她的包落在家里,想她一时半刻也不会再回家,就替她取了回来。
顾煜挂断电话,微抬手臂将怀里熟睡的人儿轻柔放在枕头上,换了身衣服下楼。
封维没即刻把包交与顾煜,他靠在车上,递给顾煜一支烟,聊聊?顾煜接过,正有此意。
封维浅吸一口香烟,我替我爸……还有上次的事,给你道个歉。
没事,猜到这样的可能了。
久未吸烟,烟雾陡然入肺,顾煜不太适应,低咳几声。
封维一夜未眠,思考整宿,阚云开的心性他清楚了解,让她放弃顾煜几乎天方夜谭。
他同样明白即使阚云开对家里有所怨言,也相安无事过了多年,不会真的想要闹掰。
事已至此,无法转圜。
如今有了顾煜,有些事情他做就不再合适。
封维指尖弹落半截烟灰,你知道她为什么酒量这么好吗?第一次去阚云开家里,顾煜就发现随处可见的拆封酒瓶,和四散各处,触手可及的酒杯。
阚云开的睡眠质量堪忧,起初医生会给她定期开处安眠药,由于年龄尚小,医生严格控制药量,每次只让她吃四分之一片。
可这点药量对适才骤经波折的她来说,作用微乎其微。
后来,她便偷偷把药片攒起来,一周或者三五天吃一次,一次可以睡很久。
没有安眠药助眠的夜晚,她就只能和窗外的生物游基一同当着荒唐世界的守夜人。
借光的星,暗淡的月,无声的风,还有苟活世间的蝼蚁野兽,陪她度过无数表面璀璨的夜华。
刘美云是心理学方面的专家,安眠药的副作用她知之了解,她有意帮阚云开控制药量,阚云开也佯装配合,一切都是欣欣向荣的美好模样。
大学生活在陌生的城市,阚云开也不愿刻意吃药助眠,强迫身体恢复机能的后果就是做事困乏无效。
酒,就成了唯一。
最初半杯就能睡,后来一杯,再后来一瓶,到现在的无底洞。
以这种方式成为千杯不醉,实难说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情。
最黑暗的那段时间,她只有三个选择,要么吃药,要么喝酒,要么猝死。
自那以后,她每年的生日愿望只有一个,就是睡个好觉。
然而今年,她在心里偷偷更改经年不变的愿望,和他一起睡个好觉。
顾煜听完沉默不语,阚云开睡眠极浅,几乎他有动静,她就会醒。
原以为在苏国听取的片段已足够让人揪心,却不想那仅是个删减版,痛苦难熬的时刻都被她有意屏蔽。
副驾车窗没关,封维探身进去把包拿出来,我尽量帮你们劝劝她爸妈,你也想想办法吧,毕竟我相信,现在我们的共同目标是让她开心幸福。
谢谢。
封维绕来主驾开门,被顾煜叫住,嘉宝,是她的小名吗?封维微怔一瞬,面目放晴,笑得爽朗,她不让人这么叫她,所以朋友都直接叫姓,可家里又不止她一个姓阚的。
这丫头脾气好,很少和人急眼,唯独不能提她的小名,要不她一准炸毛。
不过以她对你的包容程度,估计叫叫也没事。
与封维作别,顾煜回到家里,阚云开还在熟睡,想是昨天心力交瘁,睡着总比清醒好过。
清晨的阳光有些晃眼,顾煜拉上窗帘,阚云开听见响动,懒音未醒地问:去哪儿了?顾煜走来床边坐下,阚云开自然躺在他的腿上,胳膊虚环着他的腰,你哥把你的包送来了。
他轻蹭阚云开的面颊耳垂,你再睡会儿。
阚云开再次醒来已过正午十二点,她下意识在屋内找寻顾煜的身影,从背后拥住正在厨房忙碌的他。
昨夜昏昏沉沉,焦虑不安占据神经细胞,今早细密的暖阳投进屋檐,照在他棱角清朗的轮廓上,依然感觉不到片刻真实。
二人都对不快之事缄口不言,视那阻碍为禁区,没有勇气踏入。
顾煜提醒说:你手机响一上午了,去看看。
阚云开踱步拿过手机,面部识别解锁,收到夏知遇最后一条警告信息。
夏夏:【你再不出现,我要退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