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皇帝的视线转移, 几位正愁得焦头烂额的军机大臣亦满怀期望地朝萧骋看去。
萧骋反应也快,脸色只在刹那微微一变,云阳二字含义太广, 霍显不会无端提起, 萧骋不免想起前几日一桩琐事, 几乎是立刻回过味来。
威胁, 霍显这是在威胁他!短暂的停顿,萧骋面不改色地拱手道:是, 霍大人所言不假,臣……确有准备。
闻言, 顺安帝大笑:萧家不愧为我开国名将, 有萧爱卿,兴南王之乱定不日将平,朕命你三日内出发前往南方,捉拿逆贼, 如有违令, 当斩!另兵部户部鼎力相助,不得推脱!兵部立即应是,贫穷的户部迟疑之下, 也应了是。
事情解决,萧骋被顺安帝单独留了一阵, 其余人自都先行退下了,赵庸经过霍显身边时, 略停一步:来一趟。
霍显微颔首。
细雨朦胧,他站在廊下看着赵庸走远, 目光也如正天气一般湿湿沉沉的, 一旁的小太监递上伞, 谄媚说:霍大人,过会儿雨大了,仔细湿了衣裳。
霍显没要,只在看不到赵庸时,才提步往他离开的方向走去。
另一侍奉在御书房的内侍道:伞收了吧,这位骑马呢,惯不爱打伞。
小太监嘿了声笑:习武之人底子好,淋不坏。
此时萧骋又推门出来,小太监那把没收回的伞复又递上,舔着张笑脸道:国公爷,过会儿雨大,仔细湿了衣裳。
-司礼监差院。
雨斜入窗,窗台新置了个大肚鱼缸,水藻飘浮,金鱼三两,豆大的雨滴落下,击起一圈圈细小的涟漪,将鱼儿吓得四处乱撞。
霍显来的时间掐得正好,恰在赵庸一盏茶饮下,心平气和时入门,义父。
赵庸捏着手里的核桃,细细摩挲上头的纹路,慢慢道:不敢当了,你如今做事,竟也瞒了我去。
霍显不卑不亢地低下头,说:今日之事发生突然,实难商议,只是萧家藏兵数万,其心必异,罪证落在北镇抚司,我本要将其经受查办,恰逢兴南王起兵,放眼朝中只他最为合适,于镇国公而言,这也是机会。
机会?赵庸闷声笑起来:好一个机会,你要用他,便不能办他,他因此捡了命,确实是机会。
你倒是说说,怎么突然要办萧家?你可知,两大兵权世家,除了镇国公府就只剩宣平侯府,如若毁掉萧家,怎么,难道你是为了旧情,想帮衬本家不成?赵庸的目光犀利,霍显也抬眸与之相对,说:我纵然不喜侯府,可比起失去义父帮扶,侯府荣华或衰落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义父往常总说我意气用事,可我焉能不知,我是依靠义父之势才有了如今的权力地位,不知是遮安哪里做得不够,竟让义父起了另扶他人之心?啪嗒一声,赵庸手里的核桃滚落了一枚在地上,他瞳孔微缩,与霍显死死对望着。
霍显不能避让,他此时不能藏着掖着,他既然都已经查到萧家藏兵,赵庸就一定会怀疑他已知晓萧家与他私下勾结之事,与其让他猜忌,不如全抖落出来!他眼下要像个将要失宠的孩子,今日所做之事,皆是为了在打压异己,争权夺势罢了!他眼里的不甘流露出来,弯腰捡起地上的核桃,道:萧家能为义父做的,我也能。
赵庸眼里的暗色警惕渐渐褪去,他缓慢接过霍显递过来的核桃,你啊,你与萧家是不同的,如今你也不是两手空空的毛头小子,何必谨小慎微到如此地步?霍显牙关咬紧,半响才说:旁人看我风光无限,可我有的,都是义父给的,我合该效忠义父,凭什么让别人代劳?赵庸道:行了,怪我平日太纵容你,行事还是这般莽撞。
如今怨气你也发泄了,这醋劲该收收,你好好守你的北镇抚司,我自用得上你,又如何会另扶他人?萧家于我另有用处,你手里那些罪证,赶明儿给我送过来,若叫有心人看了去,酿成大祸,我也保不了你,今日事就这样了,休要再提。
霍显还是一脸不满,勉为其难地应了是。
赵庸又过问了些他对萧府掌握的程度,霍显半真半假一一答了,这才从房里退下,他刚一离开,萧骋便从另一边进来了。
他不过落后霍显几步,早绕近路过来了,将那些话听了个八九不离十,却不尽信,盯着霍显的背影,眼里满是猜疑:我看他不简单。
赵庸问:皇上那里如何说?萧骋冷着脸往椅子上坐,道:三日内启程,是用定我了,兵部户部话说得好听,可那些阴私谁不知,到了真要粮草钱财的时候,根本就没有,往年行军作战,谁不是自掏腰包向各州借马借粮先行垫上,可如今四处战乱,个个自顾不暇,哪有功夫伸出援手,这个情况下,旁人去就是送死,到时拦不住兴南王,京都也完了。
嗬,霍显是打着我那些兵马的注意,一箭双雕,既能退敌,又折损了我。
赵庸却说:谁让你叫他抓住了把柄?萧骋不言,他前阵子听说钟敏儿的夫婿无故失踪,便略感不对,可到底没往心里去,现在看来,关巧就在这儿了。
赵庸看着他,道:你总是太着急了,我当年便不同意你行此险招,是你非要在云阳招兵买马,惹出祸事,累得那霍玦——说及此,他蓦地一顿,才说:现在也不会留下这么大摊子事,日日提心吊胆。
萧骋嘲讽地弯了弯唇:督公再叱咤风云,到底是个内官,这一生是快活了,可风烛残年之后又能留下什么?我不替萧家谋划,将来又能倚仗谁,难道也要学你入宫当个阉人?赵庸唇角绷直,却没说话,静静闭上了眼。
气氛森然,天边遽然落下一个响雷,在朱红的深宫映出一抹厉色。
霍显已经走出很远了,眼看要出宫门,远远却见宣平侯府的马车停在那儿,宣平侯站在宫门下,在霍显要招呼不打地走过去时叫住了他。
霍显脸上看不出神色,只在这时勾出几分笑,道:我说是谁呢,侯爷有何贵干?宣平侯素来厌恶他这番阴阳怪气的调调,忍了忍,问:你适才说镇国公早有准备,可是真的?霍显点头:御前说话,怎敢欺君?宣平侯府皱紧眉头,他也是打过战,握有兵权在手的,刚才霍显和萧骋的说辞看似无误,甚至于众人而言是件再好不过的事,毕竟平反是个苦差事,但仔细推敲,却甚是奇怪。
萧霍两家是世家,他与萧骋更是同朝为官多年,最是了解此人不过,萧骋可不是个爱出风头的人,平日在朝中更是话都说不上几句,遇事从不主动包揽。
他目视霍显,道:可我听你方才说话,本也没给镇国公拒绝的余地,分明是赶鸭子上架,强逼他出兵,你们害死太傅,如今是又要对付萧家?可眼下朝廷内外受敌,已是千疮百孔,边境各部虎视眈眈,一个武将你可知意味着什么?霍显看着宣平侯,蓦地大笑起来,他道:内外受敌,战自有别人去打,死也是别人去死,尤其是你们这种贞烈之士,必定死在我前头,我怕什么?对啊,我就是要对付萧家,下一个就是宣平侯府了,侯爷,你怕么?宣平侯这些年被气狠了,倒也不至于勃然大怒,却还是皱起眉头说:你这逆子——嗤,谁是你儿子。
霍显风轻云淡地说:兔死狗烹,我劝你,在萧家倒台之前赶紧把兵权上交了,收拾收拾离开京都,拿着祖宗留下的钱财安身立命,左右你那倒霉的小儿子也没法继承你的衣钵了,别到时候又死一个,连个传承香火的都没有。
你——你这——逆子,听见了。
霍显顺嘴接了他的话,在宣平侯快要被他气晕之前,蹬上马,长鞭一扬,没入雨幕。
-姬玉落撑着伞从小巷出来,没有乘车,兀自往大街上走去。
她垂头看着鞋面上沾染的尘泥,像是在走神,方才在楼盼春面前镇定自若,实则神思都被震出九霄云外了。
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将霍显与好人划上等号。
于姬玉落而言,好人这两个字太刺耳了,刺耳得甚至有些滑稽。
她曾在城门上见过许太傅的潦倒之境,许鹤自然算得上忠义清白之士,可她从不对这些人生出敬畏惋惜之情,她只觉得蠢,太蠢了。
这世道,做恶人才能活得更长久。
姬玉落漫无目的走着,直到雨渐渐大了,矮小的房屋逐渐高大起来,身边行走的路人也从钗荆裙布变成绫罗绸缎,她才发觉自己竟走到顺天府前衙来了,再往前就是皇宫了。
旁边是个茶馆,小二招呼着,姬玉落便收伞进去。
二楼有个露台,多是文人墨客在此赏雨作诗,姬玉落寻了个靠近栏杆的位置,上头有布棚遮雨,小二端了茶,说是今年最好的龙井。
她嗯了声,支颐望着远处朱红宫墙,竟不知自己在等什么。
此时,邻座几人正在闲聊:听说兴南王要打进京来了,说是朝廷无能,皇帝昏庸,他打着声讨帝王的名声,甚至有几个州府甘愿为他大开城门让路呢。
可他说得也没错,我倒觉得真换个皇帝,说不准咱们还能过几日太平日子。
那可未必,说是皇帝昏庸,可谁不知是那厂卫玩弄朝纲,祸国殃民!我看也不用那么麻烦,姓霍的死了不就天下太平了?宣平侯府也是上辈子造孽,霍世子为国捐躯,霍二却倒戈奸佞,认一个太监做义父,真是脸都不要了。
倏地,一支木著斜飞过来,直插在桌板正中,带着凌厉之风,吓得那几人脸色一白,当即噤声,以为是遇到了北镇抚司的人,轰然而散,跑没影了。
露台安静下来。
姬玉落端着茶盏撑伞立在露台上,一下一下闲转着伞柄,将雨珠甩得乱飞,她瞧不远处两个孩童,一男一女,正蹲在屋檐下玩儿水,往对方脸上泼去,不由看入神。
霍显打马自西边过来,远远就瞧见茶馆露台上立着个人影,他勒住马,渐渐放慢速度。
马蹄踏出声响,姬玉落回过神,看向楼下那人,不由一怔,与他对视半响,姬玉落没来由地将手里的伞往前探了探,从这个角度看,似是能将他遮住。
倏地,她手一松,那伞在空中飘了一阵,落在霍显手上。
玄衣红伞,倒也好看。
姬玉落手肘撑在栏杆上,朝他道:镇抚大人,喝茶么?她站在雨里,眼里含了点并不真心的笑,明明也没做什么,霍显却觉得那眼尾像是勾了几分情丝,顺着雨都淌进他手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