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2025-04-03 04:40:09

今天算是江欣最后一天班, 她让大哥大嫂先回去,自己站好最后一班岗。

下午的时候,关美兰来了, 原来是慧慧过两日生日, 她来给女儿买纸笔, 要教她读书认字。

买好了纸笔, 江欣站到外头去和关美兰说话:唐太太,明天我就要走了,到很远的地方去,可能以后见面的机会就少了。

关美兰也吃惊,问她要去哪里, 江欣又重复了一遍结婚和随军的事。

结婚是好事情。

关美兰不知道江欣原来的事, 为她高兴,你结婚,我理应送你礼物的。

唐太太别太客气。

江欣忙拒绝,唐家的情况不好, 就是收人家五毛钱都是雪上加霜,何必呢。

我明天在国营饭店有两桌结婚酒, 唐太太记得带慧慧来,唐医生若是有空的话,就一起来, 喜庆些。

江欣对关美兰发出很诚挚的邀请, 不必带什么, 我看慧慧怕见生人,让她来凑个热闹也好。

关美兰原本想拒绝, 一听带慧慧去, 她就答应了, 女儿现在多少有些畏缩,她得想办法把人调过来。

好,明天我一定到。

和江欣确定了时间,关美兰就回去了。

下班前,江欣也邀请了李水琴和王慧珠中午去吃饭:让后勤的人帮忙看着社里,中午没什么客人,不忙的,你们出去吃个饭就回来了。

中午时,霍一忠很坚持,一定要摆两桌结婚酒,他说:你嫁人,总得让你嫁得明明白白的。

江欣想着自己在新庆没几个朋友,也就这几个人可以邀请,干脆就把她们都叫来了。

下了班,江欣就慢慢骑着早上的自行车回了筒子楼,也不知道小哥那头顺不顺利。

回到家,大嫂已经在洗菜做饭了,头上别着江欣上回在省城买的新发夹,嘴里哼着歌,心情很好。

江淮下午三四点就到家了,今天只是报到,没有给他安排具体工作,跑了一下午,户口办好了,就落在了公安局的集体户,从此摆脱了黑户这个身份。

陈钢锋领他出来的时候,迎头碰见石局,石局随口问一句报到办得怎么样了,江淮就说手续差不多齐全了,还得下楼盖几个章。

石局在这年代一众瘦子中,难得凸着个肚子,他摸摸自己的肚子:陈队长,和人事科那边的人说一下,小江没有粮油关系这个本子,往后工作日就让他在咱们食堂吃,每个月交三块钱就好。

陈钢锋立即领命,江淮马上谢过石局,他也得开始学眉眼高低了。

石局挥手,让他们去办事了。

江淮直愣愣去盖章,陈钢锋看着这高瘦的小子,嘿,傻人有傻福,真让他们家给结了个好亲,霍营长这块牌子可真好用!陈钢锋随手点了个队员带江淮去熟悉工作环境,自己回办公室开会去了,还是领导英明,知道要人来干活,怕激发矛盾,一早把王笑才那草包真正调到宣传组去跟其他单位对接了,从此都不让他管这些正规报告的事儿。

江淮在公安局绕了一圈,认识了几个新同事,跟陈钢锋打了个招呼,就有些飘着回家了。

回到家,把户口那一页证明纸和工作证摆在桌上,江母看得热泪不断,她的小儿子未来总算有着落了!下午江河万晓娥回来,也把证件都掏了出来,江母的心思却没那么快活了。

到了江欣回家,江淮蹦出来,把户口纸和工作证又给她看:小妹,看!江欣把自行车钥匙给回他,接过那两张关乎他人生,重若泰山的纸,眉开眼笑:顺利吗?顺利!石局还说让我上班的时候都在食堂吃,不用粮票,每月交三块钱就好了。

每个月二十五块钱补贴,还剩二十二快,够他一个单身汉花费的了。

江欣还是叮嘱他:记得多看看高中的课本,什么科目都看,往后用到的知识还多着呢。

江淮郑重把证件收起来,说知道了:我明天就去找侯三,让他给我找一套出来!这就对了,江欣笑着进了屋,把包放下,出来和江母说:妈,晚上霍一忠和陈队长夫妻要来吃饭,咱们凳子够不够,要不去肖婶子家借两张?江母心中有喜有忧,但也明白事情到了这里,就得接受嫁女儿了,她只盼能多留欣欣几日。

江欣洗了手,出去做饭,万晓娥帮她打下手,切肉洗菜不在话下,说话间又感激又客气,她万晓娥一辈子记得小姑子的大方!万晓娥看把肉切得差不多就先回去了,肖婶子和两个邻居这时拿着两拨青菜到水房清洗。

江欣甩甩手上的水,走到肖婶子身边:婶子,我和霍一忠的事情要定下了,他今晚要来我们家吃饭,您是媒人,一起过来吧?肖婶子长满皱纹的脸上喜笑颜开,顾不得手上的水:真的定下来了?两人唠嗑了一阵,肖婶子却拒绝了:你家里今晚吃饭的时候,肯定要说事儿,我去不方便,等你们吃完饭,我过去坐会儿,喝喝媒人茶。

江欣没想到肖婶子这么细心,又觉得很合理:那我和霍一忠去请您过来。

哎哟,说什么请不请,你们过得好,偶尔记得婶子,婶子就高兴!肖婶子从来就没想过在这些事情上占便宜,但江欣的态度让她满意,这是做了好事有好报。

江欣洗好菜,收拾一下也离开了水房。

另外两个邻居凑上前来向肖婶子打听咋回事,江家的宝贝小女儿又要带对象回家了?肖婶子也没把话说全,就说处了个对象,带回家看看呗,年轻人总得往前看嘛,说了几句,就不和她们多讲,也回去了。

江欣在阳台炒菜,热得一脸油,饭菜差不多时,江父回来了,跟在后头的还有霍一忠和陈钢锋夫妇,他们在楼下遇到了。

江母和江河万晓娥夫妇把人招呼进屋,让他们坐下,沏茶切水果,招呼周到。

邻居端着饭碗出来问:江婶子,家里有贵客哦,又是菜又是肉的!江母出来和邻居打哈哈:对。

邻居踮脚看了一眼,够热闹的,满屋子的人,见没人理她,有些没趣,到另外一家呱啦去了。

陈刚锋和柳小银拎着买的瓜果和糖饼进门,霍一忠手上则是提了个挂着大红花的收音机,还有一些贵价营养品,刚把东西放下,平平就扑过来了:霍叔叔!是收音机!平平伸手稀罕地摸着这台精巧的收音机,脸上都是期待和好奇,怎么自己家里也会有这个好东西。

万晓娥知道这个是霍一忠给公公婆婆的礼,过去把儿子抱开,让他别乱动。

霍一忠笑,摸摸平平可爱的小平头,探过半个身子去看在阳台上炒菜的江欣。

江欣在做最后一个菜,香菇焖鸡块,没想到嫂子居然买到了一只整鸡,真是意外,她一点没珍惜,直接把整只鸡都切块焖了,整个三楼都飘着鸡肉香味,不停有人朝他们这头瞅过来。

菜上齐的时候,霍一忠起身去洗了个帕子,递给江欣:擦擦汗。

江父江母招呼大家坐下,先是给陈刚锋敬了酒,谢谢他帮忙引荐江淮,江父很大方地把昨晚霍一忠带来的酒开了,今天是好日子,小儿子和儿媳妇工作定了,小女儿嫁人,忽略掉欣欣的远行,说是三喜临门也不为过。

陈刚锋哪敢要江父的敬酒,自己站起来就先喝了三杯,红光满面:大伯婶子真是养了个好女儿,我们一忠有福气!江父差点就点头,那当然,可嘴里还要谦虚两句:陈队长过奖了。

不过,我们欣欣确实是筒子楼里难得的好孩子。

江母招呼大家吃菜,脸上没有一丝勉强,这顿饭吃的比昨晚那顿要热闹。

江淮也站起来,给陈刚锋敬酒,见小妹朝他使眼色,他又给霍一忠也敬了一杯酒。

大家吃饭喝酒,霍一忠站起来,端着酒杯朝江父江母:大伯婶子,我敬您二位,请放心把江欣交给我,我会对她好的。

也不等人回应,就一口闷了。

大伯婶子,我们一忠呢,人老实不会说话,他叫我一声大哥,今天大哥就厚着脸皮上门,给他讨您二位的女儿做媳妇。

陈刚锋在后头补充,两位老人家放心,一忠人品绝对可靠!是个忠诚的好丈夫,孝顺的好女婿。

江父喝了酒,江母也抿了一口:一切都要看欣欣的意思。

大家又一致看着江欣,江欣能说什么,证都领了,捅了捅霍一忠的手臂:还不给爸妈倒酒。

霍一忠眼睛发亮,站起来倒酒,从江父江母,到两个大舅哥,谁都没落下,桌上的欢声笑语就没断过,江父江母喝了女婿倒的酒,这事就定了。

以后就是一家人了!柳小银也跟着凑这个热闹的气氛,我们一起祝这两位新人婚姻幸福,白头到老!一轮酒下来,霍一忠从包里拿出一个红纸包着的大红包:这是礼金,另外还有那个收音机,请您二位收下。

江母放下手中的筷子,没有伸手去接:小霍啊,我们是嫁女儿,不是卖女儿,礼金和收音机我们就不收了,你们小家留着好好过日子。

是,你们自己留着。

江父也开腔道,我们当父母的对女婿没有要求,只要你对我们欣欣好,我们就好。

江欣眼中有泪,忍着不落下:爸妈,收了吧,别推来推去的,让陈大哥柳嫂子看笑话。

您二位收着吧。

霍一忠也坚持。

江母这才接了过来,她打定主意,这个钱无论多少,都是要给回欣欣的。

平平期待又好奇地问:那我们以后就能在家听收音机了吗?对。

江欣给他夹了个鸡腿,平平想听的孙悟空和白蛇传,都能听到。

喔!太好咯!小小的江平站起来,手里抓着鸡腿,胡乱跳舞,把大人们都逗笑了。

江欣又给霍一忠夹菜:别光顾着喝酒,吃点菜垫垫肚子。

霍一忠就在桌子底下偷偷握了握江欣的手,以后他就有人管着了。

江河和江淮可没这么轻易放过霍一忠,兄弟二人一杯接一杯地跟他喝,结果江河先趴下了,嘴里胡乱说什么对我小妹好的话。

万晓娥只好把他扶进屋里,拿着湿帕子给他擦额擦颈,看了一眼外头,那霍一忠和陈队长跟喝水一样往嘴里送酒,要给小妹撑腰,也不看看自己能喝上几杯,万晓娥用力点了点江河的脑袋,不争气。

江淮坐着饭桌上,苦苦支撑,霍一忠只是脸黑了点,人依旧清醒精神,坐姿笔直。

陈刚锋笑,指着江淮:你这点酒量,不行,往后还是得跟大哥出去多喝酒,练练酒胆。

那就麻烦陈大哥以后多多关照我小哥了。

江欣双手敬陈刚锋夫妇,再来一杯的时候,霍一忠替她喝了。

一顿酒下来,大家的关系就亲近了,万晓娥收拾桌子,其他喝多了几杯的人都坐着,江欣拿了家里的碎茶叶,泡了一壶浓浓的茶给大家解酒,又和霍一忠去隔壁把媒人肖婶子请了过来。

霍一忠就把明天中午在国营饭店摆结婚酒的事情说了:想请各位到场,庆祝和我江欣结婚。

又顺嘴说了明天的火车车次,明天下午三点整的火车走。

这话说出来,江父江母沉默,江母眼泪马上就掉下来,怎么这么紧张,也不多留几天?霍一忠喝了一口浓茶,舌尖都是苦涩的老茶味:部队已经来电报催过我一回,不能再耽搁了。

关于再嫁女儿,江家父母理智上是明白的,情感上就很难接受。

就连万晓娥都开始舍不得小姑子了,那以后得多久才能再见一次面啊?不能再晚两天吗?我给小妹的衣服还没做好。

万晓娥下午去扯了一块红布,准备给小姑子做嫁衣穿。

陈刚锋夫妇此时默契地闭上嘴,这是人家家里该一起协商的事,他们不能过度插手。

见大家都静默下来,江欣忙出来救场:爸妈放心吧,我每个月都给家里写信发电报,如果可以,等霍一忠休假的时候,我们就回家探亲,日子还长,咱们再见面的机会多着哩。

肖婶子见状,也站出来替这对新人说话:是啊,老江、欣欣妈,欣欣是个孝顺孩子,霍营长也是靠谱的军人,你们有啥不放心的?江父江母这才打起精神,家里还有客人在:行,时间紧张,咱们就请几个亲近的亲朋坐下吃吃饭。

霍一忠和江欣靠坐在一起,互看一眼对方,心中的重担提起,又放了下来。

......陈钢锋夫妇和霍一忠走的时候,江父和江淮脸上有酒晕,站得起来却走不了直线了,只好由家里三个女人把他们送到楼下。

霍一忠大概是喝了酒,情绪有些外放,频频看江欣,还是陈刚锋看不过眼,才把人拉走的。

江欣回到家,把东西收拾了一遍,又开窗把家里的味道散去,就回房收拾行李了。

行李不多,一个布袋就收好了,不过是几套换洗衣服和几个证件,霍一忠送到木雕少女,还有那笔钱,江欣考虑了一下,在江母的口袋里留了一百块,不多,也是她的心意。

江父和江淮休息了一阵,人也清醒了,唯有江河彻底呼呼大睡起来,万晓娥不放心,又进去看了丈夫一眼,顺便把儿子哄睡,一家人坐在客厅说江欣随军的事。

小妹,嫂子还来不及给你做身衣服裙子,这块布你带上吧。

万晓娥把下午扯的那块红布拿出来,要给江欣。

江欣没有拒绝,这是大嫂的心意,就收下了。

欣欣,你一到小霍的驻地,就立刻给家里写信。

江母叮嘱又叮嘱,生怕从此失去幺女的消息。

妈,我会的,一到驻地,饭也不吃觉也不睡水也不喝,马上提笔写信,给家里发电报。

江欣努力开玩笑,想淡化这种离愁别绪。

江母抹了抹眼泪:妈不哭,妈是嫁女儿,女儿嫁了个好人,还是个军官,妈高高兴兴的。

江欣眼睛湿湿的,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江淮今晚还在家里睡,万晓娥把昨晚的席子摊开给小叔子,打着哈欠,折身回房间,她明天也要正式开始工作了。

大家累了一天,又喝了酒,反而一夜无梦到天亮。

第二天一早,筒子楼家家户户起来,江家人醒了之后,该上班的上班,该出门的出门。

江欣想着这是万晓娥第一天去报到,吃过早饭就陪她去供销社了,路上顺便和她讲供销社那几个人的性格,要用什么态度和她们相处,说得口干舌燥,出了一身汗就到了。

赵主任这个人,也不是苛刻,就是讲规矩,凡事按规章制度去办,他就没话讲。

江欣提醒万晓娥,你要是被他抓了小辫子,好好认错就行,他不会特意针对谁的。

万晓娥接连点头,好好好,还是有些忐忑,太久没上班了,她有些下意识去回避冲突,与人相处一旦落了下乘,就容易发怯。

到了供销社,江欣带着万晓娥熟悉了货品登记和柜台摆放,又教她如何接待顾客,万晓娥从前毕竟做过服务员,一个早上下来,找回了一点工作的感觉,心里的慌乱也缓解了一些。

李水琴和王慧珠都在,好歹相识一场,她们俩儿决定一起送江欣一段红布,说是给她做嫁衣裳,江欣有些哭笑不得地接过,还是好好地表达了感谢。

等事情差不多了,江欣就说先回家了,中午要吃饭,下午要坐火车,她得回去买点干粮,在火车上吃。

江欣一走,供销社两个女人就围着万晓娥说话,问江欣的新对象是什么人,怎么走得这么急。

万晓娥嫁给江河那么多年,最能体会到的就是江家人对江欣的维护,她当大嫂的也不能在外头乱说话,细节不多讲,就简单说了两句:我们小妹的新对象是营长,才27岁,他们部队急着要求他归队,才赶着要走的。

语气中有点与有荣焉。

营长啊!王慧珠心里嘀咕,居然让江欣撞了这样的大运,二婚都能嫁个军官,那她不也能找个更好的?呸呸呸,自己跟李俊宝情投意合,千金不换,而且夫妻二人都留在市里,不像江欣,嫁个人跑那么大老远的,王慧珠小眼珠子一转,很快又找到了平衡,她才不羡慕江欣呢!......江欣一路匆匆往筒子楼里赶,回到家,发现家里空无一人,就连常年不出门的江母都不在,平平也不在楼下玩了。

奇怪,人都去哪儿了?她还想趁机和江母说说话呢。

把昨晚收拾的行李点了又点,江欣发现自己的行囊实在是乏善可陈,就不去动它了。

坐了一会儿,江欣想到坐火车估计得要好久,锁了门,一路小跑去那个街心公园,在隐蔽的树底下找到卖鸡蛋的老阿婆,和她买了十个鸡蛋,回到家煮熟之后,装在布袋子里,准备下午带上火车。

晚一些的时候,没想到霍一忠来了,原来他已经把招待所的房间退了,把行李暂时拿过来放在江家。

江欣看了霍一忠的行李一眼,也是很简单的一个行李袋,两人倒是对上了。

票和介绍信都在我这儿。

霍一忠从他的军用包里掏出一个信封,里面是他们两人的证件,从新庆到我老家延锋市要坐三天两夜的火车,大概大后日的早上到,接着我们坐汽车到长水县接上两个孩子,住一夜,第二天傍晚再乘市里的火车回部队。

江欣记住了:从延锋市到你们驻地,还要坐几天的火车?八天左右。

霍一忠看着认真听讲的江欣,中间有两次换乘,一次等半天,一次等一个小时。

江欣苦着脸:霍营长,这十来天都是硬座吗?那她的腰还要不要了。

霍一忠笑:我查过了,从我们延锋出发的那一段有卧铺,大概是两天两夜的时间,我会尽量买到卧铺的票。

这意味着其他时间段的火车都只有硬座。

江欣有些没形象地怪叫了一番,又拉着他的衣袖:你手上还有钱吗?要不我来给吧。

这么远的火车票,又是好几个人,火车都要倒好几趟,光是车费估计都要上百块,她眼看着霍一忠这些天的花费,有些担心他不够钱。

别说傻话。

霍一忠拒绝。

听到广播报时,霍一忠站起来:趁着现在不到饭点,人不多,我先去饭店占一张大圆桌。

他们掰着手指头算了下,大概十来个人,两桌嫌大,一桌嫌小,干脆要多两个凳子,大家围坐一桌就好了。

霍一忠出去后不久,江母和肖婶子,带着江平回来了,两老一少身上都扛着不少东西。

妈,医生不是让你不要提重物吗?江欣忙上去把江母身上的蛇皮袋子拿下来,到底装了什么,这么重,她两只手拎着都吃力!连江平都扛着一个小袋子,吭哧吭哧的,憋了一头汗,嘴里喊着:奶奶,我要吃冰棍儿!肖婶子虽然年纪比江母大,腿脚却不错,背着一袋较轻的东西,也坐在江家的客厅里喘气。

江欣扶着江母坐下,给她们倒了凉开水,又给江平掏了一毛钱:知道去哪儿买吗?知道!楼下卖冰棍儿的叔叔那儿!平平拿着一毛钱,横冲直撞,跑得跟兔子似的。

欣欣,你把那几个袋子打开。

江母喘着气,手指着她们两老一小背回来的东西,妈怕你吃不惯北方的面条,跟你肖婶子去买了两袋子米,还有一些耐放的紫菜团、虾米和粉丝,粉丝记得放最上面,别压坏了。

江欣过去把袋子全打开,都是当地一些能储藏的食物,甚至还有一个稻草编的罐子,里面塞满了鸡蛋和杂草,江母让他们带着,要是能下火车,就找人借个火,煮一锅鸡蛋,别饿着自己。

两位老人家喘够了,就起来腾了个空袋子,又把霍一忠昨晚带来的营养品和各种吃的装进去,用绳子绑好,在每个袋子的侧边贴了块红纸,表示这是喜事。

江母拎起还未开启过的收音机,要塞给江欣:这个你带着,闷了听一听。

江欣不肯要,只把那朵大红花解下来放到自己的行李袋里:妈,您常一个人在家,糊火柴盒的时候听,就不无聊了。

平平这时咬着冰棍儿回来了:奶奶,我要听唱歌!江母看着乖巧的小孙子,才勉强收了收音机,又把小霍昨晚给的礼金,悄悄塞到了江欣一直背着的那个旧军用包里。

江欣一一点着这些东西,看到还有半袋子的棉花,江母怕她在北方没有棉袄,把上回江淮收的棉花,加上今天刚去换的一些,全都给了女儿:你们走得太赶了,等过阵子,我让你两个哥哥再去收一些,给你寄过去。

我听说那头雪下得可大了,别冷着自己。

江欣眼里蓄满了泪,趴在江母的膝盖上哽咽说不出话来。

欣欣别哭,你今天可是新娘子。

江母那双粗糙的手轻抚女儿的头发,爸妈能给你的就这些,再多就没有了。

肖大姐是咱们筒子楼最有福气的人,待会儿让她给你梳头,重新绑个辫子,往后的日子都顺顺当当的。

肖婶子也劝慰江欣:你们日子过得好,就是对你爸妈最大的孝顺了。

江欣这才红着眼抬起头:妈,我每年都回来看您。

好。

江母把江欣的眼泪擦干,和小霍什么时候去打证?江欣有点心虚:早上去了。

江母和肖婶子都说拿出来看看,江欣只好撒谎,证件都是他收着。

她怕江母接受不了她改名字的事情。

去了就好,重要的就是名正言顺。

好在两位老人家也没坚持要看。

肖婶子把江欣拉过来坐下,掏心地说:欣欣,对小霍前头的那两个孩子,别太计较,能大方就大方点,花点小钱,哄着两句,大面儿上过得去就行,不是该你管的就不管,让小霍这个当爹的去操心。

江欣原本还想不到这一层,被肖婶子这一说,无端有些惶恐起来,她是喜欢霍一忠,可面对具体的两个孩子,她也真的有些局促。

婶子,知道了,我听你的。

江欣也只好这样说。

肖婶子替江欣梳头发的时候,嘴里念念有词:梳头梳尾,比翼双飞,富贵不愁,长长久久。

后头还念了几句主席语录,也是这个时代的特色了,念了词念了语录,把发尾用红绳子绑好,肖婶子还用红纸叠了朵小红花卡在上面,看着人都喜庆了几分去到国营饭店,陈钢锋和霍一忠已经在了,后面江父江河、柳小银和供销社的三人陆续到来,江淮在路上遇到侯三就一起叫上了,反而是关美兰和慧慧后头才到,唐医生中午要在医院午休,就没来。

霍一忠和江欣站在门口把这些人都迎进来,新郎胸前戴了朵不显眼的红花,跟新娘发尾的红花恰好配成一对。

江欣见到关美兰和慧慧很高兴,拉着慧慧看了一圈,脸色比上回好一些,给她抓了一把糖果,慧慧还是很羞怯,好歹也敢叫一声江欣阿姨了。

江欣,我都好久没参加过婚宴了,谢谢你了。

关美兰也知道,江欣把她叫来,也是冒了一点风险的,掏出一个只有拇指大小的宫廷扇形胸针,底下缀了两颗珍珠,珍珠有些泛黄了,这是原来我和启年在欧洲的小店买的,太小了卡在床头,没被抄///家的人发现,舍不得丢,就一直留着,今天送你做结婚礼物。

江欣坚决拒绝,这说不定是关美兰手上唯一的首饰了。

关美兰很坚持,两人在门口推拉了起来。

江淮见小妹一直没入席,过来看一眼,叫了声关大姐,又看了看慧慧,指着江平和陈钢锋两个儿子那头说:去找弟弟们玩儿。

慧慧手里拿着糖,看了看妈妈,蚊子声一样呐呐:我可以去吗?去吧。

关美兰把胸针往江欣手里一塞,江欣,再推就没意思了。

江欣很不好意思,她只是单纯想叫人吃饭热闹一下,不是想趁机收礼。

侯三手里拿着一把花生,也跟着过来:江小妹,恭喜贺喜啊!啧啧啧,这女人嫁人就是容易,离婚不到两个月就又找了个丈夫。

江欣趁此机会,把关美兰介绍给侯三和江淮,让关美兰粮票紧张的时候,找他俩儿想想办法。

没想到侯三面对关美兰竟一副孙猴子遇到如来佛的样子,关美兰受了不少苦,但那股大家气质还是在的,衣着粗布旧衣的她矜持优雅地朝两位陌生的年轻人点头,微笑。

关大姐,我听说过你。

侯三收起那副吊儿郎当模样,我们新庆,只有几个人会弹琴,听说你弹得最好,还在国外表演过。

明白了,侯三就是喜欢实实在在的知识女性:美国是什么样子的?是不是很腐朽,纸醉金迷?关美兰脸色一变,这些年他们家最忌讳的就是谈论从前的过往和海外关系,她有时候分辨不出对方是人是鬼,究竟是想抓他们的痛脚,还是单纯想打听外国是什么样的。

江欣见状,立即打断侯三,搀着关美兰坐下:先吃饭吧,菜来了。

侯三跟着后头还想问,江淮拉住他:你平时不是说自己挺机灵的吗?跟人家关大姐说这些干嘛,你还嫌人家里做的检讨不够?侯三把手里的花生壳往桌上烟灰缸一撒:这不是遇上了,嘴快就问问嘛。

拍了拍手掌心,你这妹妹还挺大胆,这样的地主阶级都敢往来。

你要是敢在外头胡乱说什么,我们这兄弟就不做了!江淮不爱听这话。

行了行了,知道你维护你妹妹了,你侯三哥我是这样的人吗?对了,你上回说要整周强,打过他了?江淮看周围没人,低声问。

还没,本来准备蒙头打他一顿的。

侯三摸了摸下巴,笑得有些奸诈,现在想想,太便宜他了,等哥儿们做好局等他,给他来个请君入瓮!江淮来了兴趣,跃跃欲试,被侯三一阵打击:你公安局这个工作的位置都没坐稳,还想牵扯这种事儿,我看你是吃了豹子胆。

等你侯三哥的消息吧!江淮略失望,可惜了。

见人齐了,霍一忠和江欣两位主人终于坐下,霍一忠讲了几句感谢的话,带着江欣一起向大家敬酒。

江河和江淮昨晚才挑战失败,今天可不敢再来一趟了。

陈钢锋下午还要出去一趟,就喝了一杯,大家都刻意忽略了下午霍江二人要离开的事情,难得尽情玩笑。

吃了饭,供销社的同事要回去了,李水琴特意找到江欣,往她手里塞了个红包:记得给我们写信啊!王慧珠也特意绕过来,指了指关美兰母女那个方向,朝江欣竖起大拇指:你可真大胆,连她都敢请!江欣不回应,笑着送她们出了门。

关美兰牵着慧慧过来道别:这一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

江欣,祝你幸福。

江欣让她等会儿,去打包了两个包子递给她:带回去给唐医生吧。

唐太太,我还是那句话,葆有希望,不要放弃。

关美兰握紧她的手:我记住了。

其他人都走得差不多了,陈钢锋还和霍一忠在说话。

石局让我带句话,说祝你新婚快乐。

陈钢锋从兜里掏了个红包出来,他给的。

霍一忠觉得这个红包烫手,陈钢锋更觉得烫手,这是领导交代的任务,他要是不给到霍一忠手里,领导心里还不知道要怎么想呢。

替我谢谢他,有机会再和他喝酒。

霍一忠伸手接过,不让陈钢锋难做。

见霍一忠接了红包,陈钢锋心里一松,又觉得有些不是滋味,石局到底在想什么呢?江家人原本要上班的,全都请了假,下午要送霍一忠和江欣去火车站坐车,陈钢锋也想送送战友,柳小银没那么早上班,就和他们一家人回去,坐下说了会儿话。

吃了饭,天气又热,人就容易犯困,陈钢锋想抽根烟提神,给江家父子发烟,谁知道人家父子三人都不抽,霍一忠倒是想接了他的烟,被江欣斜眼一看,手又缩了回来:不抽了。

柳小银看到,笑出来:一忠倒是听老婆话。

陈钢锋把烟叼在嘴里,甩灭了火柴上的火,笑他:耙耳朵!霍一忠才不怕他们笑,看着江欣忙碌收拾东西的身影,想到等会儿她就要随他走,就觉得心满意足。

肖婶子留在他们家帮忙打包东西,知道江淮去了公安局,笑着打趣他:淮子可以开始找对象了。

江母想起江欣的提醒,笑说:这孩子没个定性,何况家里也住不开,再过两年吧。

听了婆婆的话,万晓娥不着痕迹地松口气,家里就这么点大地方,小叔子真要娶媳妇,再生个孩子,那可就真是没法住人了。

柳小银听了,突然碰了碰陈钢锋的手臂:你们内部的那个小招待所,楼上不是有个杂物间吗?那看门的老丁头见谁都抱怨,你们把杂物间安在二楼,他腿脚不便,每天爬上爬下的不方便,就自己捡了几块木头在楼梯下头钉了个小地方。

那杂物间不是空出来了吗,不能让小江去住?陈钢锋也想起来了,那个小招待所其实是专门给乡镇的公安和民兵们来市里学习住的地方,不对外的,老丁头是局里一个副科长的乡下亲戚,不知道哪年哪月把他塞了进来,腿瘸驼背嘴碎人老讨人厌,逮住谁都满口怨气。

那小杂物间因为太小,巴掌大的窗口,不适合做成房间住人,就一直放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什么锄头扫把铁锹和棍子都有,有时候局里的同志要找老丁头要钥匙去开锁拿东西,老丁头不愿意交出钥匙,硬要自己爬上去拿,完了又要说自己多辛苦,别人多给他添麻烦,大家都不喜欢他。

陈钢锋一拍额头,掉了一脑袋的烟灰:对!怎么忘了这一茬儿!他甩甩头上的灰,对着江淮说,你明天去一趟,找老丁头拿钥匙,就说是我说的。

跟管招待所的刘科长打个招呼,这个主他还是能做的。

地方不大,估计放个这么大的床板。

陈钢锋嘴里叼着烟,伸出两手比了个大小,桌子柜子是放不了的,转身也困难,但睡你一个足够了。

都已经是公安局的人了,别到处蹭床,注意同志形象!真是天降的好事!江家人连连感谢陈钢锋。

江淮立即站起来,屁颠颠给陈钢锋和柳小银夫妇倒茶,激动得嘴都秃噜了,谁愿意天天往外跑找地方睡觉啊,找不到能收留他的同学朋友,就得去火车站的长凳上睡一晚,秋风一起就缩着身子,冷得直打颤。

江欣马上从袋子里掏出一整条完整的烟,还有糖果和水果递给柳小银:嫂子拿回去!可真是帮了我们家大忙了!陈钢锋嘿嘿笑,看了一眼霍一忠,霍一忠拍拍他的肩膀:班长,我记得你的好。

几个人看着时间差不多了,就帮忙拎起袋子,一起坐上市里的公交车,往火车站去了。

江欣原本的打算是轻装上阵,谁知道江家人给她弄了三四个满满的蛇皮袋,吃的用的都有,恨不得把家都给她搬去,江河还特意买了个新扁担:东西太多,到时让小霍挑一挑。

霍一忠也觉得这阵仗挺大,岳父岳母和两个舅哥可真疼江欣。

火车到站,挥手别离的时刻到了,大家脸上都有不舍,江母的眼泪早已经浸湿了帕子。

万晓娥抱着平平哽咽:和姑姑姑父说再见。

平平年纪小,不知分别为何物,他歪头看着江欣:姑姑姑父再见。

晚上回家吃肉!就记得吃肉。

江欣亲了亲他肉肉的脸颊,没答应他。

霍一忠和陈钢锋把江家人给的东西搬上火车货品车厢,领了一张手写的行李单子,二人握握手:保重了!班长也是!霍一忠朝他敬个礼。

爸妈,大哥大嫂,小哥、平平,我走了。

江欣眼泪婆娑,我会写信发电报回来的。

去吧,去吧,平平安安到。

江父哑着嗓子,朝他们挥手。

江河和江淮眼里也有泪:要是过得不开心,发电报回来,大哥和二哥立刻去接你!霍一忠一听,脑门的皮都紧了,他才刚结的婚!我会对江欣好的。

他又说了一遍自己的承诺,站在江欣的身边,生怕她反悔。

柳小银在一旁也觉得伤感,和陈钢锋讲:我们结婚的时候,也该找两个哥哥给你个下马威。

陈钢锋瞪她一眼,老夫老妻了,说的什么胡话?!火车开动的时候,江家人还隔窗看着他们,江欣拿着帕子擦泪:回去吧,别送了!送嫁送嫁,送君千里终有一别。

待都看不见对方的时候,江欣才发现霍一忠一直看着她,脸上很担忧:不哭了,等我休假,我们就坐火车回来看他们。

江欣咬着唇,忍着泪点头,远离最初的熟悉和家人,无端想起一句诗——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远去的江欣是失路之人,如今的江心却即将成为他乡之客。

关山难越,关山难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