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2025-04-03 05:08:54

落雨了。

空气中弥漫着雨水和泥土混合的气息, 楚召淮一身白衣躺在宽敞空荡的榻上,眼眸半睁着盯着虚空,手中拽着那几枚红绳穿着的小金币。

血已擦净了, 红绳钩在指尖, 烛火倒映出橙色光芒。

意识好似漂浮在半空,晃晃悠悠没有真实感。

我做了什么?楚召淮迷茫地回想这几日的记忆,可脑海中混沌一片, 像是幽魂似的浮在空中注视着众人来来去去。

温暖的风从窗棂吹拂而来。

楚召淮努力回想许久, 忽然又记不起自己是谁了。

一切都是不真实的。

唔。

楚召淮忽然歪了歪头, 挣扎着坐起身, 垂着眼给自己探脉。

似乎是离魂症。

离魂症要吃什么药?忘了。

楚召淮踉跄着从榻上起身, 赤着足一步步走出寝房。

有人来拦他,口中焦急地说着什么奇怪的话,楚召淮耳畔模糊一片, 有些听不清,却并不觉得惊慌。

没关系, 找到医书后吃了药就会好的。

姬翊挡在前方, 见楚召淮失魂落魄似乎要去什么地方, 温声哄他:召淮,你要去哪儿?楚召淮呆愣许久,歪着脑袋说出几个字:医书。

璟王府这几个月寻到不少医书,全都放在书房中。

姬翊扶住他的肩膀,轻声安抚道:我让人将医书搬到寝房好吗, 走, 回去等一等, 外面太冷。

楚召淮哦了声,乖乖被扶着回去了。

片刻后, 整个书房的医书全被送来寝房。

白鹤知赶到时,楚召淮正埋首扎在书堆中,垂着眼目不转睛看着。

看到他心疾似乎并未发作,白鹤知大大松了一口气,正要上前,周患悍然一刀袭来,冷冷道:滚开!白鹤知一僵,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发生何事了?周患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你来请一次脉,王妃便知晓王爷死讯。

且这几日楚召淮四周皆是大公主的暗探,不错眼地监视,要说白鹤知当时没做什么,鬼都不信。

白鹤知彻底愣住了:我……我没有!刚否认完又像是记起什么,脸色倏地白了。

他没将消息透露,可那日跟在他身边的长随……白鹤知神色难看至极,深深吸了一口气稳住颤抖的呼吸:召淮患有心疾,我不可能会将此事告诉他,不管你信不信,先让我进去为他诊脉。

周患一向没什么脾气,此时却誓死不让,猛地一抖刀刃:我再说最后一遍,滚。

白鹤知:你……周患。

姬翊不知何时到的,身上丧服还未脱下,眉眼带着疲倦,神色冷淡到了极点,放白院使进去。

不是他信白鹤知,而是如今已没有再坏的消息能对楚召淮造成影响,倒不如将希望寄托在这位太医院院使上,看看是否能医好楚召淮。

周患瞪他半晌才收回刀,沉着脸撤到一侧。

姬翊颔首道:劳烦白院使了。

白鹤知看了姬翊一眼,快步进去。

短短数日这位稚嫩的世子似乎长大成人,稳重到了极点。

楚召淮正坐在连榻上目不转睛看着医书,但不知为何,平日他看书一目十行过目不忘,哪怕过了数年仍能记起每本书上的所有字。

今日看书却像是飞蛾撞火,无数细小的飞虫密密麻麻从字里行间冲出,将他的视线蒙住。

朦朦胧胧间,根本辨识不了字的意思。

楚召淮心想糟了。

他真的生病了。

为什么?难道只是因为姬恂死了吗?可姬恂逝去,他并不觉得有多悲伤,甚至呼吸、心跳都没有乱过,想来他内心深处并没有太在意姬恂。

死了就死了,就像是拂去肩上不甚在意的尘埃。

等璟王府一切安顿好,楚召淮便能去和离,之后带着银钱回到临安,把他看中的临湖宅子买下,继续背着小药箱在民间行医救人。

这便是他一直想要的未来。

楚召淮盘膝坐在那,白袍曳地,撑着额头缓了许久,终于放弃了。

他微一抬头,便撞在一只温暖的掌心。

白鹤知坐在他对面,手缓缓抚摸楚召淮的额头,轻声道:召淮,还记得自己是谁吗?楚召淮不明所以,觉得舅舅问这句话很好笑。

只是刚想反应,唇角眉眼却像是坠着重物,努力半晌也没能笑出来。

情绪抽离,感知也变得迟钝。

楚召淮一动不动任由白鹤知摆弄他,一会喂药一会又施针,嘴中还在喋喋不休,忙得团团转。

楚召淮呆愣许久,忽然问:舅舅,要回家吗?白鹤知愣了愣:你想回去?嗯。

楚召淮点头,对答如流,要尽早回去,否则赶不上外祖父的寿诞。

白鹤知眼圈微红,抚摸他的头:嗯,好,等你好了咱们就回家。

楚召淮乖乖嗯了声,又开始坐在那发呆。

真好,能回家了。

可他心中却没有半分波动,喜悦被一层厚厚的壁相隔着,好像一滩被困在无风之处的死水。

楚召淮蜷缩在满是书香味的医书堆中,浑浑噩噩陷入沉睡。

指尖勾着的小金币倏地脱手,叮当脆响砸在坚硬的青石板上。

锵——箭尖撞在金柱上,叮铃落下。

皇宫禁军守卫将太和殿团团围住,陆无疾迟到半步,持着剑冷冷对着最前方的禁军统领道:圣上遇险,让开!禁军和府军前卫刀剑相向,火把燃烧冲天,将人和兵刃的影子照得摇晃如鬼影。

林统领站在台阶正上方,漠然道:我为禁军统领,负责护卫太和殿周全,陆统领不在东宫保护太子,倒要来圣上寝殿越俎代庖,到底安得什么心思?圣上病重,寝殿中需有皇储、大臣守护在侧。

陆无疾冷笑一声,如今大公主却孤身进入大殿,且还让禁军层层护卫,我倒想反问一句,你林策又是安得什么心?!林策冷淡道:自然是护圣上周全,不让心思诡谲之人有可乘之机。

陆无疾蹙眉:心思诡谲?你在暗指储君不成?!林策手一指,远处火焰冲天,几乎将漆黑天幕烧得橙红,赫然是东宫方向。

陆无疾脸色一变:尔等竟敢谋害太子殿下?林策不回答。

太和殿内,姬抄秋坐在龙榻边注视着燕平帝。

血源源不断从口中涌出来,不知是毒血呕出,燕平帝罕见感觉身体一阵轻快,连意识都清晰起来。

艰难平复满是血腥味的喘息,燕平帝冷冷道:你还未死心?姬抄秋难得露出个笑:始终如一。

为何?燕平帝气息平稳,已不像方才那样情绪波动巨大,只是不解地问,朕待你不好吗?公主之尊,金枝玉叶,燕平帝不曾拿她和亲换取什么,连驸马也是她亲自挑选。

他自认对姬抄秋已算仁至义尽,宠爱至极,为何她却还要贪心不足,妄想皇位?姬抄秋淡淡道:父皇待抄秋极好,可人都是贪婪的。

燕平帝一愣。

权势在手,为何要放?姬抄秋缓缓倾身,目不转睛盯着他,就像是皇叔,人人都劝他将晋凌兵权交于父皇,远去封地做个闲散王爷碌碌无为过一生,可他肯吗?燕平帝手指狠狠一握。

皇叔不肯,不光是他知晓没了兵权,父皇绝不放过他,更重要的是……姬抄秋露出个笑,……他舍不下权势。

只有野心勃勃、足够狠心之人,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哪怕不择手段,算尽天下人。

燕平帝脸上已泛着死气,低声道:那又如何,就算有再多谋划,他已死于非命。

姬抄秋又笑了起来:不。

燕平帝一僵。

我看错他了,父皇也看错了。

姬抄秋缓缓抚摸着发间华翠的步摇,眼尾垂下,低声呢喃道,在权势面前,情感只是空谈。

燕平帝眼皮跳了跳:什么?姬抄秋仔细回想自己的每一步。

不该出错的。

不对。

是她高估了楚召淮在姬恂心中的分量,千不该万不该拿楚召淮作为筹码试探。

姬恂心思缜密,也足够心狠。

姬抄秋想通了后,忽然就笑了。

不像是平时清冷的一笑,而是控制不住的大笑。

燕平帝一把扣住她的手腕,艰难道:你到底在胡说什么?姬明忱……不是已死了?!皇叔睚眦必报。

姬抄秋拿着帕子将燕平帝唇角的血擦干净,满脸泪痕,笑意却还未散, 您当年设计害死宁王,他就算死也会化为厉鬼煞神前来报仇索命。

燕平帝眼睛猛地睁大。

宁王……那事做得如此缜密,有谁会知道?父皇安心。

姬抄秋抚着父皇的手,柔声道,姬恂不会放过我们,但您是九五之尊,无论死于谁手,都是最体面的。

燕平帝怒道:你……放肆——!说着,他积攒的最后一丝力气彻底耗尽,再次砰地栽回床榻上,奄奄一息。

姬抄秋站起身,拿着帕子擦了擦被燕平帝抓过的手腕,垂着眼漫不经心道:府军前卫可有寻到可疑之人?亲卫悄无声息从房梁落下:未曾。

那便全杀了。

府军前卫皆是没见过血的幼军,连太子都护卫不住,更何谈抵挡禁军的铁骑刀刃。

夜已彻底深了。

陆无疾率领着府军前卫和禁军交起手来,刀剑相撞,毫不相让。

整个皇宫兵荒马乱,侍女火者尖叫着四散而逃,火势逐渐蔓延至一座座宫殿。

从未上过战场的侍卫和禁军厮杀,结局一眼便知。

姬抄秋站在窗边注视着下方相互厮杀的战场,血似乎让她如同死水的心短暂地涌上一股情绪,手都在兴奋得微微战栗。

就该如此。

驸马也是在这样混乱的夜间,被绑在她面前一刀刀凌迟处死,血那样红,撕心裂肺的哀嚎也如现在这般。

地上这样多的血,一层又一层堆成前往皇位的台阶。

只有心狠无情之人,才能心安理得一步步踩着往上爬。

轰隆隆……似乎是打雷了。

雨冲刷着血浸入地底,细听下却并不是雷声。

亲卫匆匆而来,回禀道:殿下,正有人率军撞门撞宫门。

姬抄秋挑眉:何人?沅川……轰——!似乎是巨大的宫门彻底被轰然撞开的动静。

亲卫满身是雨:……梁枋。

姬抄秋羽睫微微一颤。

怪不得在晋凌城外埋伏的杀手并未等到回去搬救兵的殷重山,原来殷重山想去的地方是沅川。

有军队声势浩大地从宫门而来,杀意冲天。

姬抄秋将门窗掩上,缓缓抬步走向太和殿正殿。

又有一名亲卫从外归来,道:公主……姬抄秋置若罔闻,终于走至正殿正当中。

亲卫站在台阶下,注视着她一步步往上走。

走了数步后,姬抄秋倏地回身,和覆着黑布的亲卫对上视线。

亲卫安静看着他。

姬抄秋不知瞧出什么,轻轻笑了起来:皇叔。

亲卫不知何时已换了人,男人身形高大,抬手懒懒将蒙面的布摘下,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正是姬恂。

姬恂穿着不合身的暗卫黑衣,笑着问她:为何不走了?姬抄秋站在台阶一半处,绣着飞鹤的白袍堆在层层台阶上,好似展翅欲飞般,她定在那好一会,摇了摇头,道:皇叔是如何说服沅川军前来相助?姬恂挑眉:你只问这个?嗯。

姬恂缓步上前,高大身躯好似巍峨不动的山,只是望着便知不可攀登、无法战胜。

收买人心无非利益一致志同道合……只说了一句,姬抄秋便打断他:或者是情。

姬恂脚步微顿。

姬抄秋注视着他,唇角轻轻勾起:梁枋年纪轻轻,亲自率军而来相助,恐怕是白芨神医救命的恩情。

姬恂垂在袖中的手倏地一蜷。

姬抄秋忽然就笑了起来:皇叔,看来我没有输。

姬恂懒洋洋地道:对,你无可用之军、亲卫已被我悉数诛杀,这种死局的确不算输,公主的确还能再翻盘,努力吧。

姬抄秋:……姬抄秋听着姬恂一如既往的毒嘴,淡淡道:皇叔伪作的尸身如此逼真,连最亲近的枕边人都骗了去,如此用心良苦,想必花了大功夫吧。

姬恂侧头向外面停去。

厮杀声已逐渐停止。

姬抄秋往下走了几步:这段时日璟王府皆是我的人,皇叔知晓璟王妃从护国寺回府,却无法接近告知真相,想必心急如焚。

姬恂神色未动,凉凉注视着她。

王妃伤心欲绝,雪中跪灵晕厥数次,神智似乎不太正常了。

姬抄秋语调中带着悲悯,难过地道,皆是因为那具尸身,真是可怜。

姬恂眉眼冷淡,眼瞳没有丝毫动容,像是在听一件无关紧要之事:你就想利用这几句不痛不痒的话翻盘?姬抄秋摇摇头,伸手将发间的步摇拔下。

一层金箔滑落,露出里面锋利的细小匕首。

姬恂不为所动,淡淡注视着她。

若非王妃的反应,京中恐怕不会轻易认定皇叔已死。

姬抄秋握着步摇笑起来,皇叔如此算计枕边人,心狠冷血,抄秋叹服,输得不冤。

她说着,将匕首抵在脖颈处。

姬恂懒懒道:本王没想要你性命。

姬抄秋道:我搅扰皇叔谋划,皇叔无法挽回王妃,必定要拿我泄愤……姬恂眼眸倏地变得冰冷。

更何况……姬抄秋眼睛眨也不眨,手缓缓用力,雪白脖颈浸出一道血线,她笑了起来:我若不死,皇叔又有何缘由逼宫夺位呢?说罢,匕首毫不留情用力。

血倏地喷涌而出。

姬恂神情没有丝毫动容,只是负手站在那冷眼旁观。

红颜变枯骨,雪白衣袍被血染红,缓缓从一层层白玉台阶上往下滴落,最终滴落姬恂脚边,浸红他的衣摆。

姬恂看也没看,抬步便走。

方才那股气定神闲的悠然像是烟雾似的消失,耳畔全是姬抄秋的话。

王妃伤心欲绝,雪中跪灵晕厥数次,神智似乎不太正常了。

如此算计枕边人,心狠冷血。

姬恂眼前一阵阵血腥似的暗红,捂着胸口强行将那股剧痛压下,腰腹伤处缓缓浸透黑衣,呈现出诡异的暗红。

太和殿已被清空,空无一人。

姬恂面无表情,一步步走进满是药味和血腥的寝殿。

燕平帝已是奄奄一息,瞳孔都在涣散。

姬恂漠然站在床榻,居高临下望着他。

燕平帝似乎瞧见了他,眼瞳微微一缩,好似回光返照一般,艰难伸手抓出床幔,从满是鲜血的喉中蹦出几个字。

你……没死……皇兄受惊。

姬恂淡淡道,大公主谋害陛下,妄图逼宫夺位,现已伏诛,大臣皆在进宫的路上。

燕平帝喉咙发出嗬嗬的起因,挣扎半晌,喃喃道:你……若是姬抄秋,或许还能留太子和老三一条性命苟延残喘,可姬恂却不一样。

姬明忱比姬家所有人都要心狠,断然不会留下对他……对姬翊有威胁的皇室之人。

燕平帝闭了闭眼,一字一顿道:……名不正……姬恂笑了起来:只有皇兄会在意名正言顺,若有人置喙,杀了便是;有威胁,除去就好,我并不是太在意旁人的看法。

燕平帝:你……姬恂背着光站在那,明明是笑着,眼瞳却像是出鞘的刀刃寒芒,猩红而诡异。

宛如索命的阴煞厉鬼。

皇兄……姬恂唇角翘起,微一抬手,寝殿门打开,外面尸横遍地,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几个朝中重臣被引着前来。

姬恂温和笑着道:大臣已至,三皇子和太子也被抬至殿外,您可有什么话要交代?燕平帝眼瞳剧烈一颤,拽着床幔的手微微晃了晃。

半晌后,像是妥协似的轰然砸在床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