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砚离开阿缠家中后, 回到了自己在安平坊的住处,那是一间不大的小院子。
他来到上京后便一直租住在这里,隔壁大一些的院子住着房东一家四口。
宋砚开门的时候, 隔壁房东大娘听到了动静开门走出来。
见到是他脸上立刻露出笑容:宋先生可是有几日没回来了。
去拜访了一位友人。
宋砚语气温和地和她说,随后又道:顾大娘, 房子我租到月底就不再续租了, 今日我便要搬走了。
为什么?宋先生可是遇到了什么困难?房东大娘有些诧异地问。
并不是, 是在下打算回乡了。
啊, 原来是这样。
顾大娘面上带着些惋惜,这位宋先生很好说话,从不招惹是非, 也不会读过几本书便瞧不起他们这些在市井讨生活的人, 偶尔还会教她家孩子认字。
虽然心有不舍, 但房东大娘还是道:回乡也好, 上京虽然繁华,到底不如自己家乡。
大娘说的是。
又与房东大娘闲聊了几句, 宋砚才进了院子。
打开房门后,宋砚站在门口往里看, 屋子里面空荡荡的。
虽然他住了许久,这屋子里却没有留下半分生活的气息。
宋砚走进房间,将叠放在墙角箱中的衣服鞋袜收拾好放在包裹中, 便算是打包好了行李。
他上京时,只带了几件换洗衣物,以及一个书箱。
要离开时,随身的行李也只有这些。
曾经他最为在意的砚台, 如今已经交到了季姑娘手中,他也不必再挂心了。
一切收拾妥当, 宋砚背起书箱,拎起包裹,将房门与大门仔细锁好,然后把门钥匙还给隔壁的顾大娘,便迈着大步离去。
顾大娘看着他挺拔的背影,心中惋惜,以后这样好的租客可难找了。
顾大娘家的小姑娘从娘亲身后探出一个小脑袋,脆生生地问:娘,宋哥哥怎么又出去了?顾大娘揉揉小女儿的脑袋,声音放柔:宋先生是要回家了。
那以后他还会回来吗?小女孩天真地问。
会吧,宋先生这样有才学的人,说不定回乡后考了功名还会来上京呢。
小女孩点点头:宋哥哥那么聪明,一定能考中的。
离开了原本的住处,宋砚径直来了天街,并在天街寻了家客栈。
这家客栈位置好,要价也不便宜。
每住一晚最低要五百文,宋砚要了一间下房,交了三两银子,订了六晚。
将随身行李放回房间中,宋砚拿着画好的苍松图离开了客栈。
出了客栈左拐,只走过两间铺子,便来到了孙伯安的书画铺子前。
宋砚走进来时,孙伯安正在和伙计说话,抬眼见到他,顿时眼睛一亮,绕过伙计迎了上来。
公子果然准时,可是我要的画已经画完了?宋砚微微颔首,将手中的画卷递给孙伯安。
孙伯安接过画卷后迫不及待地展开,边看边点头:公子这松树画得极好,在霜雪中坚韧挺拔,顽强不屈,好意境,好画技。
听他赞不绝口,宋砚面上露出淡淡的笑容。
等孙伯安欣赏完了,才对宋砚道:这幅画在下很是满意,二百两银子,公子觉得如何?@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本以为宋砚会借机坐地起价,却不想他答应得十分痛快:这个价格很公道。
孙伯安心中一喜,赶忙让伙计去拿了二百两的银票过来。
宋砚接过银票就打算离开了,孙伯安赶忙叫住他:公子若是有新画要出手,尽可以来寻我。
会的。
等宋砚出了门,孙伯安赶忙喊来店里的装裱师傅,大声吩咐道:张师傅,这是我新寻来的画,你要好生装裱,过几日我是要送人的。
张师傅接过画,连连应下:东家尽管放心,不会耽误您的正事。
站在门外的宋砚听到这番对话,回头看了一眼,微微笑了一下,转身走回客栈。
入夜,天街上一片寂静,偶尔会有巡逻的卫兵经过,脚步声虽然整齐,却也很轻。
宋砚的房间中蜡烛依旧燃着,他正坐在桌前写信,蜡烛的火光将他的身影映在墙上。
信写好后,他放下笔,并没有将信放入信封中,而是就这样摊开放在了桌子上。
随后,他吹熄了蜡烛,合衣躺回了床上。
夜色渐浓,时间一点一滴流逝,梆子声响起,三更天了。
客栈的房间中,宋砚仰躺在床上,姿势板正的仿佛是个假人,只有些微起伏的胸口让人意识到他只是在沉睡。
他原本光洁的额头处突然凭空多出一点墨痕,渐渐的,墨痕越来越大,黑色的墨汁顺着他的脸侧滑到枕头上,却并未留下丁点墨迹。
那团墨汁离开这具身体后,便隐没在黑暗中再也看不见了。
孙伯安的铺子中,一团墨汁顺着门缝进入铺子里,铺子后间的装裱室内,尚未装裱完成的苍松图正摆在宽大的桌案上。
墨汁爬上桌案,爬到了画上,随后突然散开。
墨色融入画中嶙峋的山石与苍劲的松树中,仿佛让这幅画多了一丝生机,随后便再无动静。
第二日一早,装裱师傅早早来干活,到了下午,终于将画装裱完成。
孙伯安听闻画已经装裱好了,过来看画的时候,突然轻轻咦了一声。
东家可是觉得哪里不妥?装裱师傅忐忑地问,生怕自己的手艺让对方不满。
孙伯安摇摇头:并无不对,只是觉得这画比起昨日,似乎更为灵动了些?装裱师傅看不出其中差异,反而长长松了口气,没有问题就好。
孙伯安也只是随口一说,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只当自己昨日看画时还不够仔细,今日仔细看过越发觉得这画好了。
他将画收好,放入画筒中。
再过两日就是他姐夫的生辰,今时不同往日,想来国公府上也不会有旁的客人,他这独一份的生辰礼物,想必会很得姐夫的欢心。
虽然姐夫家中遇到了些小麻烦,但孙伯安可不觉得国公府会因此一蹶不振,只要世子还在,国公府迟早会兴盛起来,他只需耐心等待就好。
今日,孙伯安提前离开了铺子,将装裱好的画也一起带走了。
与此同时,在距离他铺子只有几十米远的客栈中,沉睡的书生醒了过来。
书生从床榻上坐起身,意外发现自己竟然身在陌生的地方。
他不禁有些茫然,直到听到窗外的声音,他探头出去看,彻底呆住。
窗外车水马龙,顺着宽敞的街道往远处看,一座宏伟的宫城轮廓浮现在他眼中。
书生揉了揉眼睛,他不过是睡了一觉,怎么就眼花了?又过了好一会儿,眼前的一幕仍未消失,书生终于有了些真实感。
他在房间中来回转了几圈,依旧不能接受自己在老家睡了一觉,醒来就出现在上京城这样惊悚的事,直到他看到了书桌上写给他的信。
这封信上的字和他的字一模一样,也没有留下落款。
写信的人开篇便给他道歉,说自己有一个心愿未了,恰好遇到了他,便占据了他的身体,来到了上京。
如今心愿已了,便离开了他的身体,还留下了千两银子作为补偿。
看到这里,书生忙去翻找书箱,果然在里面找到了一叠厚厚的银票。
原本满腹的怨气在看到银票的时候忽地就散去了,一觉醒来突然有了一大笔银子,以后也不必再为生计奔波了,这似乎算得上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书生已经在考虑,等回到老家后,要买一座临河的宅子,再雇上几个下人,或许还可以开一间铺子?他兀自幻想了好一会儿,才继续往下看去。
信中说,这些银钱的来历很干净,但如果他报了官,恐怕会惹来许多不必要的麻烦,信看完之后,最好还是销毁。
信的内容突兀地结束了,书生拿着信纸,略微犹豫了一下,便将这封信撕碎浸入了水中,直到上面的字彻底消失不见。
虽然还有很多疑惑没有解开,可事情已经发生了,对方也给了足够的赔偿,书生心道,此事就当做是一次奇遇吧。
客栈还能再住五日,这几日他正好可以在京中好好游玩,然后便可以寻个商队回老家了。
书生将自己的行程安排得井井有条,并没有人发现这具身体中换了一个意识。
而在另外一边,孙伯安等了两日,终于等到了宋国公生辰,一大早他便催促下人赶车前往宋国公府。
往年的这一日宋国公府都是宾客盈门,反观今日大门紧闭,倒是显得格外凄凉。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孙伯安下了马车后上前拍门,过了好一会儿,偏门才被从里面打开。
门房见是孙伯安,死气沉沉的脸上终于带了些笑:原来是舅老爷,您稍等。
孙伯安耐心地站在侧门等了一会儿,不多时,竟然见到宋国公亲自来了门口迎接。
姐夫。
见到宋国公,孙伯安赶忙上前行礼。
宋国公被勒令思过的这段时日,孙伯安是唯一登门探望的人,宋国公见到他,心中不由一暖。
伯安今日怎么来了?将平日里不大瞧得上的妻弟迎入门,宋国公开口询问。
今日是姐夫生辰,小弟特地寻来一副画为姐夫庆生。
宋国公脚步顿住,转身用力拍了拍孙伯安的肩膀:伯安你有心了。
都是一家人,姐夫怎地如此客气。
孙伯安笑呵呵地说着,与宋国公一起去了他的书房。
这还是孙伯安第一次有资格进入这里,进了书房后,他没敢多看,双手将画奉上。
宋国公对小舅子送来的画并不如何期待,京中人都知道他爱画,往年的生辰,他收到的礼物大多是古今名画,小舅子不过是个商人,也寻不到如何名贵的画作,不过今日只有他一人前来,就显得这份礼物弥足珍贵了。
宋国公将画卷从画筒中取出,随手展开画卷。
见宋国公盯着画瞧了好一会儿也不出声,孙伯安面上闪过一丝得意,问道:姐夫觉得这幅画如何?好画!宋国公赞了一声,随即问,不知是哪位名家所画?他去瞧画上落款,可惜作画者只提了字,并未留下落款。
并不是名家,是小弟偶遇的一位才子所画,我见他画技极好,便央他作了这幅画送予姐夫。
宋国公点点头,虽然不是名家所画,但这画他确实极为喜欢。
苍松图,即便外面风雪飘摇,它自岿然不动。
画好,寓意也好。
国公府必然也会如画中苍松一般,任由外界诋毁,依旧稳如泰山!孙伯安见宋国公满意,心中的巨石彻底落了地。
他送了画后并未在国公府久留,虽然皇帝没说其他人不能入国公府,但若是呆的久了被人知道终归不好。
既然心意已经送到,他这位姐夫也领了情,他就该离开了。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孙伯安走后,宋国公依旧留在书房中,他将往日最爱的那幅画取下,将这幅苍松图挂了上去。
宋国公回到桌案后,抬头便正好能够看到这幅画。
一上午,宋国公都呆在书房中,他练了会儿字,又看了会儿兵书,最后坐在书桌前盯着一份空白的折子看了好一会儿,几次想要落笔,却又好像不知道该写什么。
事情已经发生有几日,想来陛下应该也不那么生气了,这时候他该写一份请罪折子递上去,若是能打动陛下,想来一年的思过时间也会减少。
可惜宋国公原本就不擅长写文章,更遑论写折子。
比划了半晌没写出一个字来,他打算先用了午饭,再考虑其他。
用过饭,府中养的歌姬来弹了会儿琵琶,宋国公觉得有些困倦,打发了人,自己回到书房的隔间中歇息。
很快,隔间中就传来了鼾声,他睡过去了。
空荡荡的书房中,被挂在书案正前方的苍松图忽然渗出了大片墨渍,那墨渍滴滴答答落在地上,渐渐聚成一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