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区大森林里,霍尼焦躁地驱赶着人群。
幸好圣地长老积威甚重,不用她多废话,只要在半空中放一小团火苗,人群就会听话地被火赶着跑,还算有秩序。
忽然,鸟群尖鸣,空气鼓躁了起来,跟霍尼同行的黑匠人脸色一变:坏了,有空间造物要炸!他说话间,松动的碎石已经朝即将塌陷的空间滚动,风变得紊乱,不祥的断裂声与山谷间回音混在一起,织成了一片诡异的喀喀嚓嚓,越来越密。
霍尼的战斗直觉告诉她不好,果断回手收拢火圈,将队伍有些乱的撤离人群赶到一堆,随后将一件从附近小镇撤出来的匠人造物砸了出去。
那黑匠人居然也和她做了差不多的动作。
两件珍贵的匠人造物联袂撑起一片巨大的护盾,又随着轰一声巨响碎裂。
远处,一条山脊整个凹陷下去,已经清空的小镇露出原型。
人们惊恐驻足,眼睁睁看着房舍花圃海市蜃楼似的,见风即散,化为齑粉泥沙。
队尾都是自觉断后的青壮年,其中一对男女被匠人造物的残迹拍倒,又慌忙互相拉扯着爬起来,像远古传说中仓皇离开伊甸园的亚当夏娃。
霍尼满头花白头发本来都是贴在头皮上的,此时细针似的发卡都被余波掀飞,向来严肃的长老忽然多了几分狂野。
黑匠人和她面面相觑:我以为尾区官方指导意见是,‘紧急情况下先保证珍贵造物的安全’?造出这种豆腐渣的货色还有脸指导?霍尼翻了个白眼,现在老娘是‘尾区官方’了——都看什么看,还不快走!别的空间不会炸吗?如梦方醒的人们撒腿狂奔,霍尼自己却没忍住回了头。
这是八十年来,她生、长又老朽的地方,是每一次危险任务后、浴血可归的家园,就要被碾碎了。
那折断的山脊后面正好是黑山谷的方向,霍尼想起他们出发时,玛莎将他们送到黑山谷出口,静立目送,久久不动。
玛莎大致讲了自己的来历,但霍尼不是匠人,听得半懂不懂的,只记住了前任典狱长的化身临别时的话。
作为人类,我已经死了,就葬在山谷里的月桂树下。
但你们还活着,是幸存者,也是注定要远行的。
可是老姐妹,霍尼想,没有根的远行,那不就是流浪吗?等等……长老,你看!一声惊呼唤回了霍尼的注意力,她顺着旁边黑匠人手指的方向抬头,愕然发现那巨型黑幕似的黑暗领域不知什么时候撤回了。
怎么回事,他们要耍什么新……你看飞机的方向!战斗机和无人机盘旋片刻,竟掉了头。
星耀城里,奉命围攻野怪群的血族不知接到了什么命令,也都停止攻击撤退。
在人们的惊疑不定中,令行禁止的驻军撤退到几百米之外,形成了一个禁入的包围圈。
西照还毒辣着,黄昏还没为血族揭开暗日,对于他们来说,这真是好长好长的一夜。
原本因密密麻麻的机枪和违禁品而显得森严阴冷的地下堡垒,此时不光开了灯,还提供了带软垫的座椅。
干尸粉被风吹散,失灵的匠人造物逐渐恢复通讯。
尾区神圣、神秘、残缺三大路线的火种们重新联系上,劫后余生,面面相觑。
神秘的背区黑匠人也第一次揭开面纱,在危难中,与千里之外的同胞握手言和。
同时握在一起的,还有一只格外不和谐的手。
远在荒岛的小安德鲁·迈卡维将军和一众精英火种的初见,是通过一个破破烂烂的手机——虽然有人用透明胶严丝合缝地粘好了,但当时情景还是有点诡异。
特别是考虑到会面双方的身份。
他们要签一份新的生死契……其实不签也行,毕竟迈卡维家的少主要不是真走投无路,压根就不会出现在视频电话另一头。
只不过背后的致命七寸不便广而告之。
而这也才是人类走出大山的第一步,战战兢兢的,有正式的生死契文书,大家比较放心。
从此,在尾区近百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迈卡维将军还活着掌权一天,就要保证这些特殊盟友的地位一天。
……合法的身份,完整的人权,包括生存权、财产权、自治权、特许经营权。
霍尼长老说你还炸了我们一个小镇?哎,真糟糕,对此做点赔偿怎么样,将军?除了尾区原始森林外,我们需要地面上的聚居区,反正这边地广人稀,贵区财政应该不指望卖地过日子吧?迈卡维从来没和浆果说过话……不,或许说过,他确定对面那个黑发黑眼的野怪浆果就是把他骗到岛上的罪魁祸首。
他压着声音和獠牙,冷笑:那还需不需要给你们提供伙食?不用那么客气,我们是主不是客嘛。
既然有了合法身份,就应该自立,自给自足没问题的,说不定还能给你贡献点税收……当然,考虑到尾区的治安,将军会用自己的力量保护盟友的,对吧?合法身份,迈卡维一字一顿地咀嚼着他的话,什么身份,登记成什么种族?少数特殊族群。
乌鸦想也不想,脱口而出,毕竟这名字是现成的。
当年,人造阴影生物宣布人权的时候,最早就是自称少数特殊族群。
哈,看来你真是各方面都计划好了——我只奉命负责尾区安全防务,没有自治权和立法权,阁下这是让我修改户籍制度吗?是不是也太强人所难了?乌鸦只是淡淡地看着他:没关系,你会有的,我们也不着急。
迈卡维的下颌紧了紧。
是的,他会有,他也必须有。
他被逼上了这条贼船,只剩下谋夺集齐所有阴影碎片这一条路。
风暴仅有二级不够,困于小小的尾区不够,只是少主的地位不够……他必须要在即将到来的乱世中爬到塔尖,爬到无人可轻易掣肘处,才能抓住他想要的一线希望。
那是以后的事,现在我只管得着尾区,良久,迈卡维语气微微缓和,背区、费雪家的地盘,我的手可伸不了那么长。
没关系,乌鸦摆摆手,示意旁听的香料厂代表稍安勿躁,感谢亲爱的格里芬,这是一位善于保守秘密的先生。
所以他和他父亲、堂弟亚历山大现在都还是我们的好朋友——在这方面我们可以帮助您,手拉手一起,将军,毕竟我们是盟友。
他一句话攻击了敌我双方,不管是火种还是血族,都被这声手拉手染了一脸鸡屎绿。
最后一个问题,憋屈的血族深吸口气,强忍着被肉麻出来的恶心,养殖场和培育中心的浆果算什么?这一句话落下,人们都沉默了,所有人都看向乌鸦——这个谈判开始才露面,却主导了整个谈话的神秘少年。
说来也奇怪,无论是漆黑的长发和罕见的瞳色,还是单薄却高挑的身形,他都应该是个非常显眼的人……何况就算他一点也不起眼,在场这么多火种精英也不该看不见一个大活人。
可直到他拉开椅子走到加百列身边坐下,众人才惊觉有这么个人——他简直像个透明的幽灵。
有人说他是亚特兰蒂斯的遗孤,史上最年轻的三级神秘;有人说他就是预言中的圣晶,第四条火种路线的开创者——他本人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过什么,只是我行我素,任凭猜测。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茫茫大海是他劈开的,尾区的天是他捅破的,龟缩山林间数百年的人是他一脚踹出来的。
现阶段,他们是公民财产。
迈卡维冷冷地一挑眉,而且据我所知,大部分浆果都温顺胆小,并不想变成……你所谓的‘少数特殊族群’。
嗯,懂,乌鸦神色不变,强扭的瓜不甜。
你的意思是,为了大局,你准备和这些人划清界限吗?从此你们是两个物种,你是那个特殊人,他们继续当浆果……你笑什么?没什么,有点感慨,好像很多年前发生过类似的事,时间真神秘啊。
隔空,乌鸦意味深长地看着迈卡维,放心,将军,不让你为难,我们不要求你的……‘公民’交出‘财产’。
毕竟,相比‘养殖浆果’,从数量上看,我们才是小团体。
只是还是那句话,在自己的地盘上,我们需要自治权,比如合法扩充人口,增加户口。
你的意思是……意思是,您的‘公民’可以自愿把‘财产’过户给我们,买卖也好,捐赠也好,或者也许有好心人愿意放生……不用拘泥于形式,合理就行。
那么进入我们管辖范围的生物到底是‘浆果’还是‘公民’,由我们自行决定。
就像当年被人豢养的血仆,有的和主人好说好散;有的私逃出来改头换面,不说就散;有的主人不好说话,那么最后当然是不欢而散——以一方死亡告终。
时代会自己掀起浪潮,等到小团体变成主流,繁杂的支流都会向这里靠近,那也就从上牌桌,走到掀牌桌的阶段了。
迈卡维五指伸进头发里,将半干的碎发撸向脑后,未置可否。
我最后免费送你一个忠告,他用下巴点了一下屏幕,这些东西,只在摩羯洲玩得开,最好别去水瓶洲那班门弄斧。
谢谢。
乌鸦颇有风度地点点头,礼尚往来,迈卡维将军,摩羯洲的命脉不是民意,不是物资,不是装备,更不是可笑的天赋力量。
迈卡维皱起眉。
乌鸦笑了:是生命石——好了,既然是生死契,还是需要有个正式的仪式吧?这样吧,生死契是我们的匠人造物,在场哪位匠人朋友来主持一下?哎,好,年轻人,看来只有你一个站出来了,真让人感动。
两千:……可不是么,这里就她一个是匠人。
一众火种精英和血族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在迷藏里都不怎么敢大声说话的两千当场魂飞魄散,感觉空气都凝固了。
艾瑞克赶紧扶住她的肩膀,草莓从另一侧拉起她的手。
两千被自己无处安放的视线晃得头晕眼花,却听见坑了她的驿站长继续说:这位年轻的女士是星耀城本地人,刚入门不久,但很有天分。
她会在九百九十九次失败里,选择第一千次尝试,会在九百九十九次绝望中,选择第一千次向前,所以她叫‘两千’。
两千乱飘的目光被那双纯黑的眼睛定住了,她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感觉到了同伴手上传来的温度。
驿站长转过头去,一锤定音:她以后会成为一个伟大的匠人。
人类世界的第一缕风,从一小撮浆果逃离地下城的浆果圈起始。
它牵在一个种母少女的衣襟上,由她亲手放出去,终成翻天覆地的飓风。
直到生死契的印记出现又消散,血族那边憋屈地切断了通讯,人们还仿佛在做梦。
好半晌,罗兰才从主持仪式的两千身上拉回视线:驿站长先生,我们……他话音一顿,这才发现,乌鸦再一次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