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百列突然出声,乌鸦和茉莉都一顿。
乌鸦是端起架子不好下台,本来期待草莓或者五月当他自动问话机,没想到先开口的居然是加百列。
揣着明白装糊涂其实没必要出声,又没人问他,主动开口反而会引起注意。
毕竟从加百列摘下罩在头顶上的毛毯到现在,一直是有点游离地自己待在一边,不作声地观察他们。
这位有点晃眼的大天使带着浓重的死亡气息,人看着也怪邪门,乌鸦对他的警惕一直很高,总觉得他那观察的眼神像熊孩子观察笼子里的鹌鹑,指不定什么时候一高兴,就伸手抓一只出来捏成饼。
可是忽然,乌鸦意识到,扒笼子看鸟的孩子也可能真的没见过。
那好奇是真实的。
乌鸦:你是不是没怎么接触过人……还是‘浆果’?你习惯怎么说?加百列:都行。
他的态度跟介绍自己名字时一样随和,好像这世界上所有名词、代词,对他来说都没什么分别。
随后,加百列又很认真地思考了一阵:应该不算,不过那时候不知道。
他真的很喜欢省略主语,尤其那些隐约透露他来历的话。
乌鸦想:是故意的吗?乌鸦:你不知道,不知道他们是人?还是说,你那时不知道他们是同类?这短短一句话,又不知哪个词触动了对方,加百列再次露出有一点意外的表情:都是。
茉莉在旁边听着,若有所思。
所以你不是种公吧?你这种性状,不像能随着血线保留下来的样子。
这神奇的小孩姐居然还懂一点遗传,伸手捻了捻自己的辫子,茉莉说,这样的头发……你生的小孩很可能会变成白化病。
虽然懂的有点半吊子。
乌鸦听得提心吊胆:妹妹,男的——你说公的也行——不能亲自生小孩,这事你知道吧?你只是说话习惯省略一些词,对吧?然而,三个没见过种公的半大孩子同时露出吃惊的表情。
乌鸦心又是微微一沉。
茉莉这崽不知道什么环境长大的,常识不知道,嘴里却挂着好多偏僻的冷知识,不像受过系统教育,倒像她从什么地方自己偷听来的。
所以她说的靠不靠谱?五月:没绝育也不行吗?乌鸦:是啊。
草莓:交配也不行?乌鸦:……嗯,不好意思。
行啊,不重要。
茉莉摆摆手,对加百列说,所以你是‘高级定制’吗?啊!旁边五月眼睛亮了,对啊,我怎么没想到!我还见过角区来的‘高定’呢!五月和草莓有时候挺像,比如都很容易受到惊吓,比如受到惊吓的时候都是既不战也不逃,而是瞠目结舌地僵死成一对傻狍子。
但眼下又能看出不同——草莓明显没缓过来,身体紧绷着,仍执着地蹲在茉莉和金毛警果中间。
五月就有点没心没肺了,脸上眼泪还没干,他已经转移了注意力。
小男孩带着一点羡慕和陶醉说:那是领主给他朋友买的,一件‘小美人鱼’的女装,漂亮极了。
乌鸦叹气:你也漂亮极了。
五月脑袋熟了,七窍喷着蒸汽扭捏:我、我吗?啊……我不行的,我品相只有B7,最美的才能……别丢人,当人家夸你吗?照着那些东西喜欢的样长,好给他们吸血吃肉扒皮,还觉得自己怪不赖,你贱不贱?茉莉怒其不争地打断五月,又快言快语地对乌鸦解释,你也没见过吧,尾区能见到‘高定’的场合不多——简单说,‘高级定制’就是给那些吸血鬼做人皮衣服的原料,不过是最贵的一种,他们领主那样的才买得起。
‘高定’身上不能有一点伤口,一出生就在培养箱里,一辈子不见天日。
据说有些服装设计师为了追求极致,会花十几二十年人造个假世界养‘高定’,养在里面的人自己都会信以为真,这样养出来的人皮有‘故事感’。
乌鸦恍然:难怪大天使身上有那么多人工痕迹。
也难怪迅猛龙没看出来——警果先生能接触到的,大概都是普通打工鬼,奢侈品离他们太远。
所以你就是在那种培养箱里长大的吧?茉莉问加百列,看你这样子,他们让你演堕天使?那肯定还得有给你演‘信徒’的,那些人后来怎么样了?加百列淡淡地垂下琥珀色的眼睛:不见了。
所以你逃出来了?茉莉说着,顺便踹了五月一脚,那你比这个东西机灵。
加百列笑了笑没再说话,只是把被她踹翻的五月扶正。
我不打听你怎么逃出来的,欢迎回归人类。
茉莉小脸严肃下来,像是复述着一个她自己也半懂不懂的宣言,听好了,‘你不背叛,庇佑永伴;你若相弃,天罚必及’——这就是我们‘神圣路线’。
乌鸦眼角狂跳,感觉这神圣路线的火种也挺邪门。
他此时已经彻底确定了——草莓五月和晕过去的迅猛龙不提了,神秘的加百列对人类世界全是好奇,看似挺懂的茉莉把加百列叫堕天使,显然也是一脑子零碎混乱的知识。
加上他本人,白纸一张的弱智文盲——他们六个人,来历各不同,凑不齐一套完整的世界观。
像这世界的人类社会一样破碎。
接着,茉莉小姑娘讲了她的故事。
如果茉莉是一只普通的浆果,那她应该已经抵达过果生巅峰了。
茉莉是繁育中心引进新血线生出来的实验品,和实验室期待的一样,混血造就了异常美丽的面孔,如果她不是生在尾区,说不定也能被选去做高级定制。
但那次实验最后还是以失败告终了,新血线与本地品种不知哪里不匹配,配出来的孩子要么有遗传病,要么性格有问题——比如茉莉。
茉莉四岁就被育种专家判定为反社会,桀骜不驯,攻击性极强,她的乳牙都是咬人崩掉的。
但她品相太好,从小就是个B9胚子,繁育中心实在不舍得销毁。
于是体罚、关禁闭成了茉莉的家常便饭。
繁育中心有十六个禁闭室,一号禁闭室最恐怖。
一号禁闭室原来是实验室的储物间,里面没有窗、没有灯,据说隔壁还关着吃小孩的大野怪,一到白夜里就嗷嗷挠墙,幼果中间流传着好几个关于一号小黑屋的鬼故事。
普通幼果调皮捣蛋是不会进一号的,饲养员也怕把这些娇贵脆弱的小家伙吓出毛病来,只有格外扎手的刺头才有机会偶尔到那一游。
作为整个繁育所最知名的反社会,茉莉成了一号的常客。
她一开始也害怕,后来被罚疲了,发现没灯的小黑屋也挺好,可以在暗日睡懒觉。
隔壁确实关了个什么东西,不过那怪物除了偶尔惨叫两嗓子、砸几下墙,好像也没什么别的本事。
有一次,茉莉还听见墙那边传来低低的歌声。
那是个沙哑低沉的女声,唱得还挺好听,小孩子模仿能力强,茉莉听了几遍就学会了,忍不住跟着哼了出来。
她一出声,墙那边的哼唱声就戛然而止,茉莉闭了嘴。
紧接着,她听见一阵指甲刮木板的嘎吱声。
然后啪一下,墙角露出个三公分见方的小洞,一只幽深的眼睛从洞口看过来。
茉莉当时脑子里空白了两秒,没等她想好要不要放声尖叫,就听见那边的怪物说话了:唔,小孩?你多大了,怎么在这?怪物原来不吃小孩,会说话,讲话还挺文明。
听了关于她的恐怖谣言,怪物不但没生气,还笑得很得意,现场编了两个更朋克的,让茉莉带回去吓唬小朋友。
这家伙太酷了,征服了反社会幼崽,茉莉第一次动了想交朋友的心。
她俩约定,用那段小曲当暗号,听见歌声,怪物就知道是茉莉又进宫了。
不过后来发现这没什么必要,一号小黑屋基本是茉莉的私人行宫。
怪物听见她跟饲养员和嬷嬷斗智斗勇的故事,夸她是贞德、是孙悟空、是英雄的普罗米修斯——都是听不懂的怪话,夸得茉莉一头雾水。
不过怪物么,说怪话也正常。
除此以外,怪物还昼伏夜出,天一亮就来精神,吹牛能吹一宿,对小孩也口无遮拦。
茉莉完全没意见,假如谁的四肢和琵琶骨都被锁链穿着,在一身溃烂的伤口里还能兴致勃勃地吹牛,那她说自己脚踩八条船不翻,公蚊子见了都迫降也不是不行。
不讲风流韵事的时候,怪物就讲故事。
在不到五平米的小黑屋里,茉莉知道了她的整个世界——第一繁育中心,只是星耀城的一个小角落,整个城市可能有几万个繁育中心那么大。
而星耀也只是尾区的边陲,尾区又是摩羯大陆五大区中最小的一块,摩羯洲外,还有天蝎与水瓶两块大陆,而三大洲外,还有更辽阔的海洋与天空。
怪物讲血族的历史和制度,嘲笑那些大牙蚊子一身洗不掉的土味;讲半人半兽的秘族,讲他们比动物世界还混乱的战争与争斗;还有水瓶洲的主脑……茉莉半信半疑,因为怪物有时候也不大靠谱。
在她嘴里,孙悟空一会儿是猩猩一会儿是猴,今天说秘族有人形和兽形二重身,明天又说秘族兽头人身,被小孩指出来,才被迫承认自己没见过秘族,都是道听途说。
但有一个故事茉莉愿意信,怪物说,有一个消失在历史尘埃里的文明:人类文明。
他们不叫浆果,叫人类,曾经是这个世界的主宰。
暗日,种母嬷嬷喋喋不休地教育幼崽怎么做一只好血宠,怎么讨主人喜欢。
茉莉公然打瞌睡,被关小黑屋。
于是白夜降临,她就能通过墙上的小孔,在锁链的碰撞声里听人类英雄的故事,怪物说他们都是火种。
有一天,茉莉高高兴兴地走进小黑屋,没听到故事,只听到隔壁断断续续的惨叫,响了一整天,她睁眼坐到天亮。
天蒙蒙亮,实验室的人下班了,茉莉忍不住戳开小洞张望。
隔壁关了灯,黑乎乎的,浆果……人类的眼睛照旧什么也看不见。
茉莉忍不住问:你说的‘火种’为什么不来救你?怪物很久很久没回答,等茉莉快睡着的时候,那边才忽然有了动静。
有什么东西从小洞里掉了出来,茉莉循着声音,在黑暗里摸了半天才找到。
很硬,形状不规则……底下还有几个尖。
这是什么东西?送给你的礼物。
那边传来气如游丝的声音,没有人知道我在这啦,再说……我就是火种。
啊?可是你也不厉害啊。
小朋友吃完惊,非常失望,童言无忌道,‘火种’这么没用吗?我水平不够嘛,只是最低等的‘火种’,没来得及变厉害就被吸血蝙蝠叼来了。
怪物的声音很轻,不过你不能说我没用——那些吸血的可怜虫做梦都想把我们研究明白,抓到我一个能写一百篇论文,够养活他们一个实验室了。
还有,怪物的声音变得含混难辨起来,我在最黑暗的地方留下了……一束光啊……茉莉没听清:你说什么?可是怪物没再回答。
第二天天没黑,实验员就把怪物的尸体抬了出去。
茉莉趴在没封死的小孔上偷看,在实验室的灯光下,她第一次看清了她的朋友。
怪物长得相当骇人:她的头脸像一层蜡纸包裹的骷髅,头发差不多掉光了,仅剩的一小撮干燥枯黄细毛,看不出本来是什么发色。
但她脸上微微含笑……也可能没笑,是人头骨长得像在微笑,说不好。
茉莉与那张笑脸对视了一秒,做了三天噩梦,没哭。
她把一号小黑屋的洞封死,将怪物的名字刻录进脑子:怪物叫爱丽。
爱丽送给她的礼物,是一颗带血的牙。
说实话这礼物有点恐怖,也不知道有什么寓意,但茉莉还是贴身藏了起来,否则她回忆起那些小黑屋里的快乐岁月,会怀疑那只是一场梦。
就在茉莉被领主买走的第二年,她小心珍藏的那颗牙突然莫名其妙地碎成了粉末,之后一个月,她的身体开始有奇怪的感觉:像换牙、像生长痛、像发育——总之有什么东西在急速变化。
然后有一天,她白夜里从梦中惊醒,发现自己的右手在闪光。
不用任何人引导,她就知道这是什么、怎么用。
它叫‘审判’,只要我真心认定对方有罪,判定罪名,就可以惩罚对方,是攻击的技能,我们这种‘火种’是神圣路线里的战士。
茉莉摊开右手,不过太弱了,我们路上遇见了一个吸血鬼流浪汉,我用尽全力只能让他趔趄一下,草莓他俩都没察觉。
对上秘族效果怎么样不知道,那些猪是偷袭,我没反应过来。
还有他——茉莉用下巴点了点迅猛龙,对乌鸦说:我当时想的是‘走狗背叛者应该判死刑’,结果他只是晕过去了,你不说我都没发现。
乌鸦用十二分专注地听着女孩的描述,总觉得自己在哪听过这个所谓审判,有点耳熟,但不知为什么,又有点违和。
所以,所谓‘火种’的力量是从那颗牙来的?茉莉点点头:我后来想起来,爱丽好像提到过,火种临死的时候,可以把自己的力量聚集在身上某个地方保存,别人拿到以后,如果能得到火种的认可,就有可能继承这部分力量。
得到‘火种认可’,乌鸦说,就是说不一定能继承。
所以火种有不同路线,你要真心相信、自愿奉行这条路线才行。
茉莉说,其实我也不知道火种为什么愿意接受我,我遇见爱丽的时候太小了,她说的很多话我都是当睡前故事听的,到底有没有‘火种’这回事我都不太信,直到自己变成‘火种’,我才相信她说的人类世界真的存在。
我是神圣路线的战士,她的知识体系比乌鸦的杂毛还乱,信念却像骨头那样坚定清晰,我得找到他们,一起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