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有光从窗外透进来,和大麦酒一般颜色。
两个人扭头望去,见人们抬着一条巨大的鱼灯从街上游过。
那灯有十来米长,很旧,老驿站长年少时在诗里描绘过。
鱼身有些地方已经微微变色,骨架依旧灵活,它闪烁着昏黄的光,鳞片上有细小的纹——仔细看,每一道纹路都是一个名字,据说那都是一去不回的火种。
鱼灯经过的地方,人群寂寂无声,只有遥远的风笛在前引路,往长街尽头去了。
万圣节是血族的新年,而在人类这边,和乌鸦记忆里已经变成另一个儿童节的那个日子不同,这个节日已经因为异族的欢庆而变得恐怖起来。
领主城堡每到万圣节都开宴会,私人血宠当然不够大宴宾客的。
茉莉记得,每年万圣节前夜,都有大卡车拉着一车一车的养殖浆果过来。
养殖浆果是一些工业克隆人,食用时都是婴儿,他们天生缺失一部分脑组织,胰腺功能异常,适合短期笼养,高血糖让他们的血液成为有特殊风味的甜食。
后厨离血宠宿舍很近,被抽完一大管血的茉莉会趴在窗户上,看着那些大卡车。
卡车里一笼一笼的婴儿也透过车窗看她,成百上千张一模一样的脸被玻璃挤变形,只有翕动的嘴唇和偶尔眨巴的眼睛提醒她,这不是粗制滥造的塑料人偶。
此时茉莉茫然地站在路边,让载着英灵的大鱼灯先过,心里想着那些神圣火种们告诉她的事。
莱斯利承诺,她可以把孕妇和儿童安置在神圣的直属小镇上,但其他人不行,实在塞不下了。
如果他们愿意,只能分散到依附于神圣的小镇上,或者跟着那位新的神秘火种走。
他们建议她先去方舟进修一年,等能更好地理解神圣路线和审判后,再出任务。
小队中一个还不是火种的成员艳羡地说,像她这样先准备好再加入小队的,叫做学院派火种,以后都能走很远,说不定能成为秉烛人,甚至亚圣。
三级神圣就叫做秉烛人,是能跟血族天赋者一战的高手,整个方舟只有三位。
而遥不可及的四级叫做亚圣,至少掌握两个方向的能力,至少有一种能力可以影响一整个星耀这么大体量的城市——当然,这就纯粹是吉利话了。
毕竟连方舟的奠基人老爹都还只是比较厉害的秉烛人,没能达到亚圣的层次。
他们向她描述了一个充满梦想的未来,看出她犹豫,又隐晦地告诫她,虽然萍水相逢是缘,但神圣和神秘不是一路,再舍不得,也总有分道扬镳的一天。
与其将来话不投机闹掰,不如趁现在各走各路,好聚好散,将来见面还是朋友,她会在方舟找到真正的同伴。
可其实茉莉在意的不是这个。
她不是不能跟朋友分开的黏人精,她已经十四岁——按莱斯利他们的说法,方舟十六岁正式成年,十四岁也算成人预备役,可以参加工作了。
神圣小队的人事无巨细地介绍方舟、介绍作为火种的使命和他们惊心动魄的历险故事,对于茉莉来说都不算新鲜,她小时候就听爱丽说过了。
她想知道那些穿灰衣服的人去哪,吃什么,想知道如果她不是火种、没有当众在法官肚子上刮出奖,会被佐伊送到哪。
可是他们没有提。
茉莉目送着大鱼灯走过,看见驿站的人们跟在后面,拿着各自的小鱼灯,缀上自己亲友的名字,排队跟在大鱼后面,妄图于时光长河中演绎溯洄的奇迹。
鱼灯队伍一眼望不到头,呜呜的狗叫声从原属于佐伊的小楼后门响起,伊森老爹手里拎着一盏小鱼灯站在那,鱼尾上画着一朵向日葵,叫洛在葵花边上写下老驿站长的名字,拉着他一起走了。
小楼里重回寂静,乌鸦一抬头,就看见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楼梯阴影里的伯爵。
我下来透口气。
伯爵说。
乌鸦:他们在干什么?小的那些在过年,大的……我不知道,她们好像有点明白浆果圈是怎么回事了,伯爵顿了顿,有些不自然地飞快垂下眼,不太好接受。
最后一句,她没有说主语。
乌鸦一时不知道她说的是那些种母不好接受,还是伯爵自己不好接受。
直到头天,伯爵心里还是将他们当成没有灵魂的家畜,她不得不如此,否则死掉的六个孩子和活着的珍珠会从她心里挖出一块肉来。
没关系,慢慢来。
乌鸦打断了她,随后又笑了,珍珠怕你怕得要死,有什么问题还是让她来找我吧,我猜她一定很想知道我为什么不傻了——所以你刚才听到了,有什么建议吗?伯爵散乱的目光瞬间聚焦,沉声说:有,去了神秘那边,不要对别人暴露你的来历。
乌鸦没应声,只是忽然说:你不是尾区人吧?伯爵一愣,脱口说:你怎么知道?这是一目了然的。
乌鸦想。
伊森老爹对茉莉说过,对付秘族,神秘的火种能力比神圣更好用。
结合人类社会的现状,可以从伯爵对自己来历的描述中听出来,她应该是出生在方舟、圣地之类地方的火种二代,就算是普通人,能接触到的资源和匠人造物都不会少。
哪怕考虑到逃难过程中遗失了部分,她对上秘族也未免太狼狈了。
那毫无准备的样子……她大概率是来自一个几乎见不到秘族的地方。
天色太晚了,万圣节的氛围有点压抑,这种环境,乌鸦不太想触碰伯爵过多过往,于是没多解释,只简单说:看得出来。
也是,伯爵摇摇头,毕竟是你。
她又沉默了一会儿:我来自腹区大陆架,海底的‘亚特兰蒂斯’。
那里曾是摩羯洲五大区中,所有‘神秘’路线的中枢之一。
最辉煌的时候,有两位‘法师’坐镇……‘法师’就是神秘路线的四级火种。
乌鸦听了个开头,头皮已经开始发麻,直觉后面又有他的事。
果然,伯爵说:两位法师因‘是否要为圣晶付出那么大代价’有了分歧,分道扬镳,亚特兰蒂斯从此分裂成内外两城,直到其中一位法师为圣晶而死,元气大伤的外城重新并入内城。
在无数沟通圣晶的失败后,我们对神秘界公布了圣晶的存在,希望找到新的出路。
关于是否允许‘神圣’路线的人一起加入对圣晶的探索,秘界一直争论不休……直到十年后,亚特兰蒂斯的法师看到了自己生命尽头近在咫尺,决定与其他路线合作。
就在其他路线的使者第一次踏足神秘圣地亚特兰蒂斯时,那位大法师殿下离奇中毒身亡——亚特兰蒂斯人来人往,火种众多,不是小镇,所以除了众多匠人造物,我们还有一层来自四级火种的保护,那层保护因大法师的意外而突遭破坏,我们被巡海的血族海军发现端倪,一个厉害的血族天赋者强行破坏了匠人造物,亚特兰蒂斯暴露,我们被迫分头转移。
我们不再相信正统火种组织,一路隐姓埋名,辗转至最偏僻的尾区,人生地不熟,又误信了血族奸细的误导……伯爵说到这,顿了顿:谋害大法师的可能是不怀好意的其他路线,可能是反对分享圣晶的神秘自己人,也可能是混迹其中的内奸——至今不得而知,现在你明白你的处境了吗?乌鸦:……明白了,他就是那亡国的龙漦、灭种的狐仙、沾谁谁倒霉的法兰西之蓝。
他顿了顿:你想回神秘的地盘吗?伯爵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有此一问。
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你还能融合其他的火种,但既然有神秘火种选择了你,你不可能再去神圣的地方了,哪怕是依附于神圣的地方……乌鸦一抬手按下她的话:我问你想不想,不是可行性。
生于辉煌的神秘中枢,半生辗转,重回故地,还得隐姓埋名,做一个没有独立人权的依附者。
这一生不断坠落,就算是烧穿大气的陨石,也会在半空熄灭吧?我没想过,好一会儿,伯爵才说,我又能去哪呢?要是茉莉跟那些神圣火种走了,我们以后去哪?楼梯上,五月问那与他并肩坐着的小姐妹,他们那只要火种,不会要我们的吧?草莓摇摇头。
五月:那我们跟着谁呢?能去哪呢?迅猛龙的膝盖已经被洛那种神奇的火种能力治好了,他坐在阁楼里,也看着长长的鱼灯队,听见楼道里两个孩子说话的声音,忽然悲从中来,抹了一把脸,眼泪越擦越多。
我好像只能去方舟,不然能去哪呢?楼下,跟在鱼灯队尾的茉莉两手空空地走回他们的临时居所,而打头的大鱼灯已经穿过驿站,来到了与外界连通的小河边。
鱼灯的火光映在浅浅的河水里,夜风吹起涟漪,水面映照出另一个世界。
星耀城因为地下城的叛乱,此时空气紧张,安全署当局已经在考虑戒严令。
但这都不耽误他们暗日里放新年焰火。
透过水面,能看见血族的夜空里火树银花。
加百列站在小桥上,跟送葬的灯火一起走,脚下倒吊着迎新的烟花。
鱼灵游街是一种他以前没听说过的风俗,呜咽的风笛第一次经过窗根的时候,就把加百列勾了出来。
其实他也不知道这种热闹有什么好凑的,他一个死者也不认识,他只是会强迫性地跟随这一类的东西,好像身上有一根植入的发条,不来不自在。
勒森魃家的高级定制是会员制的,每一件都有独特的编号,加百列临走的时候拿到了所谓堕神花园系列购买记录。
从角区到尾区,他挨个上门拜访了这些买主,取了点还算用得上的脑浆,做了几套血族皮衣。
现在订购名单拜访完了,洞察也令人失望,他兴致勃勃地来到所谓隐匿的人类世界,想起了他那脑子有坑的设计师写在笔记里的话:浆果和人——设计师嘴里的人是指血族——某种程度来说很像,都是生活在谎言和幻想里的生物。
我们在摩羯洲这个大培养箱里搭小培养箱,顶着角区名流的角色卡,给每一件高定设计角色卡。
所以这所谓的人类世界也是个培养箱,新鲜过后,他又觉得没意思了。
一个打碎过培养箱的人,很难再入别的戏,去哪都像走错片场的。
保持着肃穆的造型,加百列百无聊赖地注视着岸边默哀的人群,心想:以后去哪呢?忽然,加百列有所感地抬起头——他预计四十八小时内消失的缝衣线提前没了,包括他戳在卷毛药瓶脖子里的那根。
加百列手指动了动,裁缝彻底用光,虚空中的金线没了反应。
这种感觉让他心情蓦地不美妙了。
加百列转身从桥上下来,逆着鱼群往回走去,并且突然有了个待办事项:普通的血族天赋用完就没,现在看,只有七大神圣天赋能留下印记。
据说七大神圣天赋来自神的赐予,有说这个神是该隐的,也有说是莉莉丝的……不管男神女神,都从未有过降临的记录。
加百列顺着这个方向突发奇想:如果集齐七大神圣天赋,是不是能拼个神出来?杀掉这个神明,培养箱是不是就碎了?他打碎上一个培养箱就是靠屠神。
这可能是件大工程,毕竟不是每个家族都有个流放在外的洞察。
在那之前,他要先去确认他的药瓶还在不在,毕竟那玩意有腿,而且非常狡猾,极会钻空子。
血族秘族到人类驿站,在那卷毛眼里就没有无缝的蛋,之前因为脖子里的金线老老实实,那现在呢?如果他溜走,就让他不能再跑。
大概是新鲜出炉的屠神计划让他微微兴奋起来了,加百列想,他死掉以后应该也有‘火种遗留物’,也许会像那位女士说的,变成一块石头。
走进小楼的时候,加百列已经设计YH好要把乌鸦镶到一颗什么样的吊坠上了,脚步忽然停下:他离开时空荡荡的一楼大厅里正灯火通明。
除了还不太懂事的小肥雏们,他们这一行所有人……包括那些只会跟着口琴走的种母们都在。
吊坠……不是,乌鸦站在吧台后面,三根手指捏着个杯子,把一张地图挂在了吧台的小黑板上,抬头瞥见加百列进来,随手指了一把空椅子。
坐那——天使同学,你迟到了。
加百列:……他默立片刻,脸上带着一点莫名其妙,真就来到指定座位跟前,把椅子腿跟地板缝校准了一下坐下。
那我们就开始开会了。
乌鸦往吧台上一靠,会议要求我再重申一遍,每个人必须发言,实在不会发,就指定在场一位替你发,我们默认你跟你指定的人想的一样。
没到讨论环节,别人发言的时候不许插嘴,不许做出不礼貌的评价。
他说到这看了茉莉一眼,又看了加百列一眼:不许用其他方式干扰秩序,比如发表肉麻言论,使用某些带有降智效果的‘万人迷’功能。
加百列惊奇地回视他,发现这个人有种培养箱之外的气质,怪新鲜的。
接下来我宣布会议主题,乌鸦的目光转了一圈,落在不安的珍珠身上,对她笑了笑,咱们会在这待一周,一周以后去新家,每个人说说对新家的展望,以及以后想做什么——茉莉开始,顺时针。
茉莉大概已经憋了一肚子话:我们不是首先要想把这些人安置到哪的问题吗?这里有很多限制,我们不是哪都能去的,而且不能在一起,我刚才不是告诉过你……乌鸦抬手打断她:茉莉小同学,你怎么上来就跑题,再这样罚你了。
茉莉:‘同学’是什么鬼?我只知道同笼……罚我什么?轮空禁言一轮。
五月嘤嘤地跟旁边草莓咬耳朵:我想被禁言……谁知乌鸦身上哪个零件都不好使,就耳朵灵,这么低的声音都听见了,立刻转向他:罚你发双倍言,口头小作文一篇。
五月吓得赶紧正襟危坐。
乌鸦仗着底下坐的大多数人都不认识字,伸手在那风马牛不相及的小镇地图上随便一指,胡扯道:这里就是我们未来的地盘,没有额外限制,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不用担心。
茉莉:……他指的地方不是个树林?这里没有人需要‘安置’,乌鸦看着她,我们讨论的是以后想怎么生活。
茉莉:没有这样的地方……乌鸦:我说有就有。
幻想吗?茉莉沉默了好久,我想变成更厉害的火种,有一天能到三级,想成为莱斯利先生他们那样的守护者,我挺喜欢他们的,但我不太想加入他们……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没想通。
乌鸦点点头,轻松地在地图旁边记下一行鬼画符:想成为一个非官方的野生火种。
茉莉回过神来,焦虑地抓乱头发:不行的,我得加入一个火种小队,需要资源和支援,还有知识……乌鸦一脸你在说什么:妹,你单枪匹马地炸了鼠头人的控制中心,到这就要小队了?资源和知识找别人要啊。
茉莉抓狂:找谁去?哪有你说的那么容易!再说我现在没想通,将来后悔了怎么办?你想得到任何东西,都要靠交换。
方舟给你的,要你用服从和服务来交换,你不想,说明你觉得不划算,其他地方总有划算的。
乌鸦耸耸肩,至于将来后悔,买卖不成仁义在嘛,大家又没翻脸,你再加点码回去找他们不得了——你炸过的血族和秘族、收集的材料、或者自己变成二级以上……这不都是码吗?慢慢谈啊。
茉莉迷惑地瞪着他,总觉得到处都是死胡同的事情,被他一说就都好像没什么大不了的。
就因为他是乌鸦嘴?她紧绷的肩膀不知不觉放下来了。
再说想不想是一回事,能不能是另一回事。
乌鸦点了点她,跟你说一条社交原则,我们大人为了体面,只有在自己不想,还不好意思明说的时候才找理由说‘不能’。
茉莉在做大人这方面没什么经验,被他糊弄得五迷三道的。
乌鸦:下一位,迅猛龙兄。
加百列顺手把茉莉脑袋上的乱毛按下去,饶有兴致地旁观,看见乌鸦四两拨千斤地像摆平茉莉一样也摆平了迅猛龙,在地图上写想当一个有编制的好‘警人’。
然后是草莓、五月……或许是因为有人开了头,也或许是因为越到后面的人头脑越简单、想得越少,他这闹着玩一样的会议居然挺顺利,连种母们也都敢大着胆子说话了。
然后又补充了第二轮、第三轮——地图上爬满了支楞八叉的丑字:兼容神圣和神秘,安全,能吃饱、能自由出笼逛、一起唱歌,能学到怎么变得厉害……你呢?这时,乌鸦忽然转过头来问加百列。
加百列毫不犹豫地回答:寻找神明。
然后宰了祂。
崇高,不愧是天使长。
乌鸦一拍手,现在我们连信仰追求都有了!加百列凝视着他,感觉吊坠设计图没有这张乱七八糟的地图有意思,沸腾的杀意慢慢消散。
他好像要自建一座培养箱。
加百列想。
乌鸦:以后有事,大家都给你烧香。
加百列:……还给他安排了新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