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只停顿了一下,就毫无异状地继续说:那位组长不是天赋者,以她的谨慎,应该不会贸然进来探查,唔……应该也不会调用天赋物。
他其实怀疑,以那位血族杨组长的智商,这会儿已经猜到加百列能盗用天赋物了。
毕竟血族天赋物那么贵重,还都是消耗品,安全署也没几件。
虽然大家都看见了,但乌鸦不打算讨论加百列的问题,遂轻描淡写地把话带了过去,再怎么说,我们这些‘浆果’的危害程度也没有叛乱的秘族那么大。
所以如果她怀疑我们没死,会另外准备一件比外面那几件更厉害的‘违禁品’。
一句话,说绿了所有人的脸。
好半晌,李斯特才捡回了自己的舌头:比、比外面那几件还厉害?他茫然四顾,想看看哪有绳,吊哪根梁上合适。
乌鸦说完了他令人恐慌的论据,一口气吸进去,开始觉得气短了,遂直接跳到了结论:所以我觉得暂时问题不大。
悲伤大哥悲观地请教:那您感觉怎么样问题才大?火山喷发,天降陨石……把尾区埋了?那可是‘违禁品’,乌鸦顺手把他手里的违禁品——真实之钟,塞给迅猛龙,之所以叫‘违禁品’,不就是血族认为这东西有污染性么。
越厉害的‘违禁品’污染性越强,这可是他们的市中心。
你们没听见路上的血族交警八卦么,马上要有‘大人物’来这里接管乱局,不会看着他们乱来的。
悲伤:……食物饮水这里都有,我们自己也备了不少,房间足够多,大不了在这住个十天半月的。
乌鸦不以为然地摆摆手,从茉莉搬出来的饮用水里抄起一瓶啤酒,晃了两下,砰一下打开,毕竟我们有一位‘巫师’,还是攻击型的。
悲伤差点被飞出来的啤酒沫喷一脸,刚想说你吗?你要不要看看你一身血的惨样再说,随后又反应过来:不对啊?乌鸦明显不是攻击型的。
直到这时,他才回过味来,顺着乌鸦举瓶致意的方向回头看向霍尼,想起方才的那场大火,缓缓张大了嘴:队、队长?霍尼看了他一眼,一侧的长眉微微一挑,露出了一点近乎于轻松愉快的表情。
一个愤怒,还能面露轻松愉快,要么是刚入门没多久的小菜鸡,要么……只是感觉,霍尼淡定地说,具体评级要等回去,看圣地怎么说,先活着再……她的话没说完,就被队伍里年轻人的尖叫打断了。
霍尼:……吃不消。
李斯特呆呆的:三级……三级不就要当长老了吗?那队长会不会不要我们了?方才踹了他一脚的愤怒小哥出手如电,把李斯特袍子上的兜帽周起来,三下五除二系上了他的嘴。
茉莉也睁大了眼睛,踮着脚伸长了脖子,摇晃着乌鸦的胳膊:三级?真的吗?她能有多厉害?我怎么知道?乌鸦手欠地揪了一把她的辫子,你问问去。
慕强的青少年立刻就忘了自己是个外人,活力十足地加入了进去。
乌鸦两句话转移了焦点,笑眯眯地看着霍尼队长被一群吱哇乱叫的年轻人包围了,趁没人注意,他独自扶着墙,慢慢走到书架后面,随手捡起一本摊在地上的书,就近找了个能躺下的小房间。
走到门口,他脚步微微一顿,像是知道有人在身后看他,也没回头,很闲散地晃了晃拿着书的手,伸了个懒腰。
霍尼队长人老成精,其实听出了乌鸦在粉饰太平——星耀城马上要空降上司,违禁品有污染,这事人家吸血鬼不比他们明白?对方肯定早有对策。
只是她这会儿刚突破了一道大关卡,整个人神清气爽,像刚从一条狭窄的溪流里挣脱出来,骤然窥见奔腾的江河……总而言之就是有点膨胀,也赞成短暂休整放松一下,她兜得住。
只是……她又若有所思地瞄了一眼那关上的门。
点燃并不是个新概念,很久以前,霍尼刚开始学习怎么做一个火种的时候,依稀在典籍上看到过相关描述。
但那只是提了一句三级以上的火种,有时可以与周围的人发生共鸣,起到意想不到的加持效果。
这就好比在说刀剑快到一定程度,能擦出火花,但是刀剑的主要功能还是砍人,不是纵火。
以霍尼的级别,是能接触到圣地长老的,她没听说过谁干过类似的事。
毕竟一般来说,有琢磨周围人在想什么的功夫,十个火球也搓完了。
乌鸦那年轻人,似乎在走一条不同于圣地正统的路,是因为他体质特殊受限?还是……秘线背后真的有另外一条路。
她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手指,想起方才那把凶猛得自己都震惊的大火,那是堪比资深三级的程度,耗费的能量却仿佛只是搓了个小火花。
那么如果是更高层次,四级、甚至传说中的五级,会是什么样?能肆意引发别人的种种情绪,让每个人……不,每个活物都成为自己的燃料?嘶……霍尼随即将这可怕的念头从脑子里甩了出去。
应该不会吧?哪怕神秘一直被神圣诟病放纵不端,也还没邪异到这种地步。
这时,一道白色的身影幽灵似的从迅猛龙手里拿走了真实之钟,跟进了乌鸦占据的房间。
拧门的时候,他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回头看过来,琥珀色的眼睛好像无机质,空洞又冰冷地映照着霍尼队长。
好像不管三级四级,不……不管血族还是秘族,在他眼里都是花草树木。
霍尼皱起眉,心说:这家伙到底是从哪捡来这么一头凶兽?不怕被反噬吗?思量间,加百列已经回手关上门,霍尼队长收回视线,然后对上了一张很没出息的花瓶脸。
我们小队以后不会真要解散吧?李斯特真哭了,我不想要新队长,要不然我们以后就自己出任务吧,您偶尔来看我们一眼就行……霍尼:……假如一个人老不死,她身边的人就会一茬一茬地换,老伙计们早灭绝了,稍微能说得上话的后辈也渐次消失,慢慢的,就剩下这些代沟深得没法沟通的小鬼头了。
乌鸦的药效在光速消退,他还是没法判断脚踝到底是单纯脱臼还是骨裂了,因为跟其他地方比起来,那点皮肉伤实在已经不算什么了。
霍尼是货真价实的三级火种,身体强度早就接近血族了。
看脸是个老人家,卷起袖子来,她捏碎个把废物的脑壳,没准就跟捏纸皮核桃似的。
他就不一样了,他只是个容量不足的转换器,电压过载,可能要烧。
他也说不清哪疼,反正喘气都像吞刀。
耳鸣隔绝了外界的声音,正好创造了一个他能听见自己五脏六腑碎掉的环境。
这并非新生,恍惚中,有熟悉的声音响起,语调却是机械的、仿佛人工合成,再警告一遍,这并非新生。
你的存在将有不低于50%的概率遭到彻底抹杀,而在成功的情况下,你将面临失去一切的风险,包括但不限于身份、财产、社会关系、记忆、健康……身份和财产就算了,乌鸦蜷在黑暗里想,凭他对自己的了解,他的财产估计也就是一点没还完的分期付款账单,很适合放生。
社会关系么,本来就是烟云,走着走着就孤身一人了,跟生老病死一样无法避免。
记忆问题也不大,毕竟人的灵魂就是一团记忆而已,既然他意识还在,没被抹杀,说明那些东西也就是短暂封印,总有一天能捡回来。
麻烦的是健康,乌鸦强忍住想挣动、想去捏受伤脚踝转移疼痛的本能,把呼吸都压到最低,想起梦见的阿斯加德号,不禁一阵惆怅:他年轻时候也是个吃嘛嘛香、能拎着一打孩子、一口气从船头流窜到船尾的少年猩猩啊……耳边的幻听行将消散:……还有你曾在亡灵之海获得的一切。
不知为什么,乌鸦心里无端漏跳了一拍,好像失去了很多重要的东西。
真奇怪。
他想。
从死人身上得到的东西不都是身外之物吗?他收到的还大多是破烂,瞎咯噔什么?这时,轻轻的门响少许拉回了乌鸦的意识,他先是本能想把蜷成一团的自己掰开,支棱到一半判断出来人是谁,于是犹豫了一下,决定不再难为自己,又打了个卷萎回去了。
加百列面前,有些社交伪装可以省略,没效果,所以也没必要。
乌鸦这会儿看不太清东西,只依稀感觉到一大团晃眼的白光凑过来了,好像在很近的地方观察他。
然后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他的手被对方轻轻碰了一下,塞了个瓶子。
好像是洛给的药,有些消炎补血之类的东西,一听就是治不了病也要不了命的东西。
他这会儿最需要的其实是一条膏药,不过那东西得用在刀刃上,他还能再忍忍。
乌鸦没力气动,冲白光抬了抬手指,点了两下,意思是:多谢,一会儿再说。
加百列没明白这个肢体语言,在旁边观察了片刻,他把药瓶打开,又重新塞进乌鸦手里。
乌鸦:……要不是牙关咬得太紧掰不开,他有点想笑:救命……这深沟一样的文化差异。
还是不吃……加百列从药瓶里拿了一颗,却又犹豫了。
幻觉有时候会让加百列有点糊涂,比如把人脸和故事记混,比如想不起他们是什么时候来的、什么时候走的……这周围充斥的违禁品对他来说,确实是舒缓镇定剂,镇定过头了,于是想起了很多没必要记住的事。
神的花园——那个培养箱里最开始有很多天使,模样都跟他差不多,加百列不算太合群,也谈不上孤僻,也有两三个经常一起玩的伙伴。
后来他们都病了,有的人脸上长了斑、有的人眼睛逐渐看不清东西、还有的人慢慢长高后脸有点变形,于是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消失。
最后偌大的培养箱,只剩下他和另外一个年纪差不多的男孩。
加百列不知道他叫什么,那会儿他们还没有名字,只记得那个人有双淡绿色的眼睛。
他们俩关系其实很一般,琥珀色眼睛的群体和绿眼睛们打过架,互相原本不怎么说话。
可当对方成了寂静世界里唯一的同类,两个小天使就都有种如果对方消失、世界就会毁灭的错觉。
有一天,小绿惊恐地跑来告诉他,绿眼睛看东西模糊了,阳光下开始流眼泪。
加百列像所有把被窝当结界的小朋友一样,本能地认为,如果他们假装坏事没发生,病就不会把小绿带走。
他歪打正着。
他们俩密谋着遮遮掩掩,大概是长大以后能当连环杀手的天赋,某种来自直觉的惊人缜密让他们将这个秘密藏了一整年。
然后他们迎来了最终体检,秘密暴露。
那天神降临了,以一个投影的方式,慈爱地给了他一颗药,让他喂给小绿。
小绿顺从地就着他的手吞下,不到片刻,身体就开始痉挛扭曲,世界也开始痉挛扭曲……最后,小绿变得像一团揉搓过的卫生纸,被神的金属仆人清理了。
神的花园终于一片寂静,他成了独一无二的灾厄天使,有了尊名。
很多年过去,哪怕他理智上早知道是那颗药的问题,一闭眼,却依然能想起那绿眼睛里扩散的瞳孔。
可是加百列这会儿又有种遏制不住的、想做点什么靠近乌鸦的冲动。
加百列试探着把药递到乌鸦的嘴边,发现对方牙关正咬得厉害。
算了吧,正好他也不想吃。
这东西八成是那个蓝眼睛做的,一看就没什么用。
他可以找点别的事干,找点水擦擦那一身血也不错……就在这时,乌鸦像是叹了口气,放松了牙关,叼走了那颗药。
加百列:……他手指碰到了滚烫的嘴唇,定住了。
乌鸦感觉这药有点苦,救苦救难的天使也不给他弄杯水……幸亏是医生方向的火种造物,入口即化,不用像胶囊大药片之类的东西得干吞。
好了吧?他努力睁开眼看了加百列一眼,心说,您可别折腾我了。
下一刻,冰凉的手指捏住了他的下巴,乌鸦眼前过曝一样,然后清风一样的呼吸掠过,有什么东西碰到了他的嘴唇。
救命!这悬崖一样的文化差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