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修剪

2025-04-03 05:15:31

江鸥握着他递的那只纸杯喝了一口, 温度调得刚好, 她咽下水, 忽然意识到这么多年来她的儿子总是这样,不常说话,却总把人照顾得很好。

就是因为太好、太沉稳了, 以至于有时候连她都会忘了,他的年纪其实也没有多大。

药吃了么?江添陪她坐了一会儿,沉声问道。

江鸥点了点头:来之前特地吃了一颗。

他们母子间的交流似乎总是如此, 江添不擅闲聊、不擅开解, 更不擅长找话题让人放松开心,每次都是沉默地呆在她能触及的地方, 像个稳重又无言的影子。

江鸥盯着他脚底的影子看了好一会儿,突然听见他问:玩得怎么样?她愣了一下, 有几分意外。

她以为江添会开门见山,问她和季寰宇说了些什么, 没想到多年过去,他居然学会了委婉。

挺好的,不累, 很放松。

江鸥很轻地笑了一下, 眉眼舒展的时候依然温和可亲,只是多年的心理折磨让她比当初多了几分疲态,老爷子也很喜欢,找了个两个棋友,还认识了一个会弹钢琴的老太太。

江添嗯了一声, 朝病房的方向偏了一下头说:那干嘛搭理他回来?江鸥笑意一顿,很久之后轻轻叹口气。

她就知道,委婉也只是暂时的,她儿子还是那个直来直去不会拐弯的冷倔脾气。

就想试试。

江鸥说。

试什么?试一下医生的建议,看我有没有真的好起来。

为什么突然想试?江鸥张了张口,想说因为我知道周围人有多累,也知道你有多累。

但五六年远居异国的时间横在面前,这句话显得无比苍白无力,她说不出口。

更何况,她依然会因为几句话无端紧张起来,恢复得并不那么完全。

她被问得哑口无言,正想开玩笑说有这么盯着妈盘问的么?忽然想起医生曾经说的话,说她在这段母子关系中更像一个小辈,更多是在依赖而非照顾对方。

以前就是这样,只是她没能清楚地意识到,只当是江添比较独立,她想照顾也插不上手。

后来因为季寰宇和杜承,她变得惶恐多疑,觉得谁都不可信,谁都不值得倾注感情。

唯一的例外就是江添。

所以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把这个儿子当成了救命稻草,求生本能让她攥得死紧,生怕一转头,连这个唯一也不见了。

见她怔愣许久迟迟不知回复,江添抿着唇垂下眼。

他手肘支在膝盖上,十指松松地交握着。

片刻之后,他又问道:跟他聊得怎么样?谁?江鸥茫然片刻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季寰宇,于是她除了一会儿神,答道:跟我想象的不一样。

江添转过头来看着她,她轻皱着眉斟酌道:我以为我会很不舒服,焦虑出汗什么的,但是没有。

他变化挺大的,差点没认出来。

也可能确实过得不好,我反而没什么可气的了。

这次江添没说话,沉默了很久,久到江鸥自己有点坐不住,瞄了他两眼。

小添?江鸥叫了他一声。

嗯。

是不是觉得妈挺可笑的?江添扯了一下嘴角,根本不能算是笑。

他说:不可笑,我就是有点想不通。

什么想不通?江鸥温声问。

江添眼都没抬,淡声问:连季寰宇你都可以说句算了,为什么我不行?江鸥心里猛地一揪,就像被人用最利的指甲掐住了心尖上的一点皮肉。

他虽然说话直接,却从没有问过这样的话。

怕她焦躁失眠或是情绪崩塌。

他摁着自己的性子,旁敲侧击了那么多年,今天第一次没有忍住。

我比季寰宇还让人难以接受么?他的语气其实很平静,就像真的只是困惑。

越是这样,江鸥心里就越揪得生疼。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她这些年钻进牛角尖里,不过就是怕自己养得不好,怕江添歪到季寰宇那条路上……归根结底,就是不希望江添跟季寰宇有一丁点相似之处。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兜兜转转绕了一大圈,江添居然会把自己跟季寰宇放到了一杆秤上。

而她张口结舌,竟然不知怎么反驳。

她想说当然不是,怎么可能呢?你跟季寰宇天差地别。

可是她茫然四顾却发现,这些年里,自己所做的每一件事似乎都站在这个观点的对立面,自己的每一个反应似乎都在叫嚣你一不小心就会变成那个人渣。

最可怕的是,如果江添不这么问,她甚至从没意识到这一点。

可是……我真的没有那个意思,小添。

江鸥喝了一口水,捏着杯子把情绪缓慢地压了下去。

刚刚面对季寰宇的过程给她提供了经验,她下意识去回想那个瞬间,努力把自己想象成一个旁观者。

面前坐着的不是她儿子,而是一个试着跟她交心的陌生年轻人。

她不那么容易焦虑了,比前几年好了太多。

她只是很难过……这些年为了避免情绪上的剧烈起伏,也因为药物,她已经很久没有整理过自己的想法了,或者说,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这个行为了,以至于在这个瞬间,太多话涌到了嘴边,她却不知该怎么说。

沉默很久后,她终于找到了一句开头:我其实有试过的。

江添抬了一下眼。

这就像一个鼓励,她捏着杯子,又继续道:妈真的试着理解过,有一阵子状态还行不用吃药,我想了很多天。

我就在想……为什么当爸妈的都希望儿子女儿能好好结婚,好好生个孩子?我妈,你外婆以前也跟我说过。

她说就是想到以后老了,她又不在了,我孤零零一个人该怎么办?身边有个人就好了,有个靠谱的人能照应我,她就放心了。

其实我也差不多,我就想啊……她顿了一下,眼圈有一点泛红。

她低头喝了一口水才又说:我儿子小时候就孤零零的,总没人照顾。

其实很怪季寰宇也没用,我自己也不合格,还不如一个没有血缘的老爷子跟你亲。

但是很老爷子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如以前好。

包括我自己,以后都是要先走的。

如果那时候你还没结婚,就还是孤零零的。

平时无所谓,生病了呢?碰到麻烦呢?以后年纪大了呢?江添动了一下:结婚也不能保证这些。

我知道。

江鸥说得很慢,总带着几分鼻音,你看,妈是真的想过的。

我后来就跟自己说,结婚其实也不代表什么,结了也可能会离,我自己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可是我有你,你以后有谁呢?我那时候想啊想啊,很多天钻在里面出不来。

江添沉吟良久,转向江鸥:你当初来梧桐外接我,想的是自己七八十岁有人照顾么?当然不是。

江鸥说。

那为什么要我想?江添说。

他并不是质问,语气也不重,一如既往冷冷淡淡的,带着几分无奈和傲。

但江鸥确实听得愣住了。

老头没结过婚,没生过小孩,现在依然有人养。

季寰宇旁边却只有个护工。

江添拇指摩挲着指节,出神似的说:谁知道以后会有什么事,提前那么多年规划好有用么?不试试怎么知道?江鸥说。

我18岁试过。

江添说。

江鸥忽然就说不出话了。

18岁是个坎,从那以后,江添再没过过生日。

她和丁老头、教授、同学或邻居,不管谁试着给他准备,都会被推拒。

他就像怕了那一天,甚至厌恶那一天。

只要想到这件事,江鸥就会难受得透不过起来。

她匆促低头,又喝了几口水。

走廊并不那么暖和,水凉得很快。

江添伸手拿了她的纸杯,起身往水房走。

这几年里,江鸥看过很多次他的背影。

也许是这层太过空旷的缘故,显得愈发沉默孤独。

走廊很长,水房在另一头。

有那么一瞬间,江鸥生出一种错觉。

好像那个孤独的背影会长久地走在窄路上,怎么也走不到头。

她攥了一下手指,忽然起身跟了过去。

江添在水房兑着温水,杯口热气氤氲,在不锈钢的水箱上蒙了一层白雾。

余光里江鸥跟了过来,站在他旁边。

过了几秒,他听见对方轻声问:一定要是小望吗?江添一愣,差点被开水烫到食指。

他垂下眸,匆忙关掉水龙头,捏着微烫的水杯在那站了好一会儿,才道:为什么不能是他?为什么连季寰宇都可以平静对待,听到盛望的名字却总是那么敏感?江鸥脸上没什么血色,看上去有些苍白:因为我真的有把小望当成儿子。

她知道盛明阳商人心性,会对江添好,却很难视如己出。

但她不是,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她是真的把盛望当成了第二个儿子,亲生的。

不是因为她对盛明阳有多深的感情,而是因为她把盛望当成了另一个时空里的江添。

我以前跟你说过的吧?我听过很多小望小时候的事,觉得他跟你小时候很像,只不过他被养成了那样,你被我养成了这样。

我经常会想,要是我能合格一点,多陪陪你,惯着你,你会不会也长成小望那样,会笑会闹会生气。

不是说他性格比你好,我就是觉得……如果那样的话,你会不会成熟得晚一点,考虑得少一点,也能多笑一笑。

江鸥说。

她是真的把盛望当成了儿子,要怎么接受两个儿子在一起的事实?江添听了那些话没有吭声,只是沉默地站着,盯着杯中微晃的水线出神,过了好久才忽然开口:你之前见过他么?江鸥一时没反应过来:见过谁?盛望。

……没有。

你应该见一见。

江添说。

为什么?我一个月前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不会笑、不会闹、也不会生气了。

他扯一下嘴角,笑里带着自嘲,花了五六年,又养出一个江添。

江鸥呼吸一滞,心脏像被人抓出了一道长长的破口,汩汩漏着血。

她难过极了,不知道是因为说着这种话的江添,还是因为变成了江添的盛望。

又或者……是因为兜兜转转这么多年,把所有人都磨成江添的自己。

她忽然想起医院门外看见的那个年轻人,茫然张了张口,问道:小望来了么?来了,我没让他上来。

江添说。

她下意识想问为什么,好在话音出口前刹住了,否则就是徒增尴尬。

她还想问你们是不是又在一起了,但也没能问出口。

因为她连季寰宇都说过算了,不知道还能用什么立场来问这句话。

好像只要问了,就是把两人跟季寰宇摆在了一条线上,而这本该是她最不想看到的。

她没找到立场问,江添却主动开了口:我应该换不了别人了。

江鸥愣了一下。

我想跟他过很久,哪一年都不想错过。

江添看向她,如果接受不了,以后还是我一个人找你,不会有什么变化。

如果可以接受,那就两个一起。

他顿了一下,说:不是征求意见,只是想跟你说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