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2025-04-03 05:24:30

将近三更时分,屋檐上忽然响起飞掠踏过的脚步声,在寂静秋夜里格外清晰,却是毫无停留地向着别处去了。

楚明允与苏世誉对视一眼,推开门便纵身追上。

不过几步便听见一处别院里有些响动,他们落下环顾,发觉是苏行的住处。

院中的护卫不知哪儿去了,透过窗能隐约望见屋里狼藉一片,似是有打斗痕迹。

楚明允拍了拍苏世誉,那边。

果然有人影在转角倏然闪过,向着府衙内偏僻之处去了。

他们一路追上,沉沉夜色中一处半开的铁门显在视野里,这是府衙里的水牢。

前任右扶风郑琬心善,多年来弃而不用地锁着,而今水牢的铁锁链断垂在地上,阴冷的风自漆黑门内细细吹来,迎面生寒。

他们脚步不禁一顿,这瞬息间里面模模糊糊地传来了苏行的声音。

苏世誉微皱了眉,拉住了楚明允的手腕,走入门内沿石阶而下。

楚明允诧异地看着苏世誉的手,好一会儿才迟缓地想起在极乐楼的棺材入口处自己随口说的话,只是没想到苏世誉到现在还记得,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便无声地笑了笑。

那人的掌心依然是暖的。

苏世誉对这水牢似乎颇为熟悉,在目不能视的情况下居然也能毫无阻碍地循声前行。

激烈的缠斗声被走道的回音荡得几分空灵诡异,似是近了,黑暗中不断有金石相击的火星隐现。

叔父?苏世誉微提声。

远处应声响起剧烈的刀锋磋磨声,有人嘶声怒骂了什么,来不及听真切便破碎,兵器重重坠地的声音荡了过来,旋即牢中一片死寂。

片刻后水牢里忽然亮起了火光,油灯灯焰渐稳,照亮了这方空间。

苏行喘息不定地倚着墙,他脚边不远处躺着个黑衣蒙面人,已经没了气息却仍目眦欲裂地瞪着苏行。

楚明允走近蹲下,一把扯去了他的蒙面,那张脸这几日他们见过不少次,正是主簿。

他大张着嘴,竭尽全力地想是要说什么,可惜喉管已被切开,发不出丝毫的声音,只是将自己的脸又徒添几分狰狞。

苏行身上错落地负了伤,费力地咳了两声,骂道:这畜生,难怪忽然说捉到了凶手,原来是他自己杀的人,现在还想对我下手!楚明允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没接他的话,站起身正欲走过去却忽然被苏世誉抬手拦住。

楚明允困惑地看了过去,只见苏世誉定定地望着苏行,神情平静得有些异样。

苏行纳闷地向他招了招手,誉儿,你来,过来扶叔父一把。

苏世誉站在原地未动,叔父,静默了片刻,他忽然道,你那日问我时我没有告诉你,其实郑琬的夫人说了句话。

什么?既是熟识,又为何要下此毒手。

苏行笑了笑,看着躺在地上的主簿道:可不是,谁能想到他跟了郑琬那么久,居然还会狠下杀手。

苏世誉仍是看着他,重复道:既是熟识,又为何要下此毒手。

他声音温柔,字字清晰。

苏行愣了愣,面色微变,……你什么意思?苏世誉淡淡道:郑琬与你相识多年,主簿在你手下听候差遣,叔父,何必下此毒手。

楚明允意味深长的目光在他们两人身上徘徊,抄着手自觉靠在一旁墙上冷眼旁观。

苏行表情彻底难看了起来,誉儿,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在怀疑我?!今夜之前是怀疑,他眸色深敛,如今已然确定了。

确定什么?!确定人是我杀的?苏行不能置信,我可是你的亲叔父,我和你是血亲!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带你出去踏青,你不记得了?苏世誉极轻极低地笑了声,侄儿自然记得。

不止如此,我还记得叔父当年担任右扶风时督建了这座水牢,那时您带我来过这里,告诉过我您藏的机关,他抬眸,看着苏行,……忘了的人,只怕是您吧。

苏行瞳孔骤缩,紧接着震怒似地浑身颤抖,有机关又怎么?难道你觉得我会害你不成?苏世誉垂眸,沉默了良久又道:叔父在我来时,曾转述的姑母的话,可还记得吗?——我这次来赴任,路过金陵时见着了你姑母,她说你的服丧期都快过去一年了,既然杜越也在长安,你再拖下去,她就亲自来给你操办,顺便还能看看儿子。

——她说你的服丧期都快过去一年了。

我双亲是在七月辞世的,八月时郑琬遭到刺杀,然后命您补任右扶风一职。

姑母性格严谨,绝不会将忌日记错,更不像一时口误。

……那么您在七月前就已经往长安而来,又一直未曾露面,所为何事?来到长安,隐于扶风郡,暗中制造这一系列命案,在他们到来后安排假的凶手咬定楚明允不放,两日之内就利用旁观的狱卒们将太尉密谋杀人的流言散布出去,然后将替其做事的主簿杀死,便再无人能指认,同时也将他们引入水牢,只要利用机关杀死了他们,最终的结果自然就是太尉借机对御史大夫下手而不得,两相俱败。

反正死无对证,与他才上任的右扶风能有何干系?这计划缜密,本该是分毫不差。

而苏世誉清楚地看在眼里,猜的也是分毫不差。

苏行愣怔许久,低下头去,肩头缓缓地颤动,他竟是在笑,那笑声渐渐大了起来,空落落地砸在水牢四壁,再抬头时已然冷了脸色,直盯着苏世誉,你居然从那时候就开始怀疑我?苏世誉平淡道:我奉命前来,本就是为了查案。

呵,苏世誉!苏行冷笑道,可真是苏诀教出的好儿子,跟你爹一模一样。

……不,你爹可远不如你!叔父当年难道也是因此被放逐出京?我当年可什么都没干,苏诀居然拿一句我志虑不纯就把我给外放了!脸皮既然已经撕破,苏行倒是无所顾忌了,志虑不纯又怎样,李延贞那个毛头小子也能算得上是君主?我可没你们那哄孩子的兴致。

……所以叔父如今是另择木而栖了?难不成要像你们父子一样?满脑子君臣纲常,也不知道睁开眼去看着天下成什么样了!动乱几年,天灾不断,这一时半会儿的安宁你们还就真以为开始太平了?清醒点吧,李延贞那昏庸无能的人是注定扶不起来的!叔父慎言。

苏世誉微皱了眉。

别叫什么叔父了,苏行冷笑,我算是明白了,是,怪我忘了你是什么样的人了,当初你爹要一剑杀你时我就不该拦着,也能免了现在后悔!我早听人说御史大夫如何如何,现在想来说的可真对,他抬手直指着苏世誉,无心无欲,无血无泪!你便这样下去吧,就该是一辈子的孤身寡绝!本是血亲,要如何才能怨毒至此。

这一通骂的实在淋漓尽致,楚明允不禁向苏世誉那里看去一眼。

苏世誉面容淡淡,是一贯的毫无波澜,只是不知斯人是否果真表里如一,心冷硬若此,竟毫无动容。

直到苏行气喘吁吁地止了话,苏世誉才平静地开口道:侄儿闻教,还请叔父伏罪。

伏罪?呆在牢里等着你审问再处死刑?苏行脚步不稳地往前走了一步,用不着你动手!他猛然拍上身侧的墙,机关‘咔’地一声凹陷,一壁覆顶石墙轰然坠下,如惊雷般砸落在苏世誉面前几尺,震耳惊心。

血水从石墙缝下缓缓漫出,蜿蜒流淌,洇上他的靴沿。

一时寂静。

苏大人?楚明允试探地唤了声。

苏世誉转过身,走吧,待天亮后再命人来将这里收敛了。

楚明允跟上他,想了想道:苏大人和令尊……听起来似乎关系紧张?他难得措辞委婉了些。

不必多想,父亲只是脾气不大好。

风轻云淡的语气。

喂——我说,楚明允瞧着他的背影,这边有的酒楼夜里是不打烊的,你若是心里不痛快,我可以去陪你喝两杯。

苏世誉似乎是轻笑了声,命案得破,你我总算不负圣命,我心里为何会不痛快?行啊,那咱们去喝两杯来庆祝我洗脱嫌疑?脱口而出后话音不禁一顿,楚明允十分少有地自己都觉得有点欠抽了。

不料苏世誉却顿了步,回眸看他,莞尔笑道:楚大人有意庆祝?……还行。

那走吧。

扶风郡毕竟是繁华之地,虽是深夜,酒楼里依旧灯火盏盏,有闲客二三。

楚明允和苏世誉在楼上寻了个僻静位置相对坐下,杯中酒温,香气醇厚。

楚明允不急着喝,捧着瓷杯慢慢暖着手,仔细端详着苏世誉的神情。

苏世誉浅浅抿了一口酒,不抬眼地问: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楚明允认真地道:有朵花啊。

……苏世誉抬眼看了看他,笑道,没想到楚大人这么快就醉了。

楚明允低声笑了笑,顿了顿,忽然想到什么,对了,既然苏行是主谋,之前极乐楼里的慕老板你说应唤你兄长,那他应该就是苏行的儿子了?苏世誉轻轻摇头,叔父没有儿子,膝下仅有两女,我在姑母那里也曾见过她们几次,长女已经嫁与商贾,幼女尚小,跟那位慕老板无关。

而且依叔父的性子来看,他所做之事,家中应当毫不知情。

那该唤你这声兄长的到底是谁?坦白而言,我也没什么头绪。

苏世誉道,苏家几代仕宦,朝野中大多都与我家有些交往,而同辈子弟里数我年长,该称我为兄长的人数不胜数。

楚明允不在意地点了点头,我记得我是不是比你大几个月?苏世誉不动声色地瞥他一眼,没有接话。

果然楚明允接着道,那你也叫我一声哥哥呗?苏世誉垂眸打量着手中瓷杯,恍若未闻。

楚明允伸手过来按住他的酒杯,指尖擦过他手腕,稍倾身眉眼带笑地道:你叫我声哥哥,我再请你几壶好酒,如何?……啧,楚明允微蹙了眉,你怎么不理我。

……原来你也是能看出别人不想理你的啊。

苏世誉忍不住轻声笑了笑,将他的手拉下,依律,两千石以上官员不得私下擅自攀亲结拜。

身为御史大夫就是倍具优势,处处都能寻到这么些个好理由。

楚明允索然无趣地喝了口酒,随口道,你说苏行家里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如今他这么死了,那他妻儿岂不是要恨死你了?苏世誉的指尖微顿,缓缓捏紧了杯子,复又放松,或许吧,他又道,不过叔父所犯乃重罪,依律当株连九族,她们有没有机会来恨还尚未可知。

楚明允微愣,你打算如实报上去?苏世誉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有何不可?你知不知道你也在九族之内?我自然清楚。

苏世誉淡淡道。

楚明允表情复杂地瞧着他,那苏大人这算是……亲手把自己给抄斩了?律法如此,自当遵循。

苏世誉将两人酒杯添满,道,不过现下一切还未了结,要待搜查过叔父的住处,才好下定论。

搜查过后,苏行的罪名恐怕是只增不减吧。

苏世誉轻轻一笑,没有答话。

楚明允饮尽杯中酒,单手托腮瞧着苏世誉持杯的手修长,那银绣滚边的袖口微微滑下,显出一截清瘦的腕,眼帘微垂遮去了眸中墨瞳,风雅至极。

他忽然忍不住脱口道:你若就这么死了,说不定我还真会挺伤心的。

苏世誉认真思索了一下,还是没听出这话里究竟色彩如何,但看楚明允的神色全无玩笑之意,又不似嘲讽,便只好理解做了安慰。

他淡声笑了,多谢你关怀了。

顺着转了话题,不过楚大人这般的人果然是世间少有。

怎么说?说话作风如你这般的,十个中有九个怕是要被人打,便只剩下个身手不凡的,自然是世间少有。

苏世誉笑道。

身手不凡的楚明允面不改色地笑,彼此彼此。

苏世誉没再接话,又为自己斟满一杯,入口后忽觉酒已微凉,沿喉而下转瞬就浸了肺腑。

良久无声,一声极轻的叹息,一只手忽然落在他眉心,苏世誉诧异地抬头看去,只见楚明允含笑看着他,神情似是微醺,双眸却是清亮,仿佛映入了天光云影。

都说了请你喝酒来庆祝,你怎么还是一直皱着眉?苏世誉难得愣怔地看着他,忘了开口。

楚明允的指腹就贴在他眉心,描眉般地缓慢细致,极为认真地沿着他眉骨弧度一点点抚平,终停在眉梢。

他指腹温热略染酒香,檀香绕袖,苏世誉清晰可感。

所触及的皮肤微痒,隐有骚动,陌生而异样的情绪倏然涌上心头,稍纵即逝,来不及体味真切。

楚明允就这样打量着他,忽然偏头笑了,苏大人……他肩头忍不住微颤,你这个表情我好想捏你的脸啊。

……苏世誉默然地扯下了他的手,顿了一瞬,看着笑得眉眼弯弯的楚明允,忍不住也笑出了声。

脸侧忽然落了一丝凉意,转而雨声潺潺响起,苏世誉顺着楚明允的目光望向窗外。

窗外有一帘秋雨,惊醒了万家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