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门处的茶摊一向热闹非凡,贩夫走卒过往行人大多是要停下喝茶歇脚,再侃侃而谈一番五湖四海天下大势的。
一个高瘦的年轻剑客寻了个位置坐下,随手将剑搁在桌上,招呼老板上茶。
旁边的人都在谈论着什么,语气中颇具愤慨不满之意,个个皆是情绪激动,剑客困惑,捧着茶也凑过去听。
果然是一年不如一年了!想想大夏开朝百年来,我们何时要受过这种气?!就是!我们这么大一个国,干嘛还要给楼兰那种小国赔礼那么多?不就是死了一个女人而已,更何况又不是我们杀的,凭什么要我们来赔?!不是在边境死的吗,说是汉人,谁知道是不是他们自己杀的人想要讹我们一把?讹又怎么样?能有什么办法?我看现在朝廷里剩的都是软骨头了,要是放到以前,那还赔什么,他娘的干脆打下来不就好了!周遭一阵附和声,又有人提声打断:你说的简单,打什么打,一打起来那些贵人们还哪儿来的快活日子过,肯定是能赔就赔了,反正出的是咱们的血汗钱。
话音落下,又是一片吵嚷。
剑客听得一头雾水,拉了身旁的一位中年人问道,大哥,他们这是在说什么?中年人转过身看着他,小兄弟还不知道?前些日子楼兰的王女莫名其妙死了,咱们国赔了重礼过去,上百箱呢!这才刚出了城门。
他下巴冲远处抬了抬,言语间也添了气郁,听说是金器银器一万两,还有三千匹绫罗绸缎啊!剑客点了点头,没有接话。
中年人还顾自地道:这些官老爷们还真是好日子过久了,一句话就给送出去了。
御史大夫啊御史大夫,没想到也会走到今天这个模样,苏诀将军如果还活着估计也是要给气死。
剑客不解:你说的是苏世誉苏大人,他不是向来贤良广受赞誉的吗?是他。
中年人道,不过你说的那恐怕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我刚才说的赔礼,就是他让送出去的!他又长叹了口气,其实想想看,哪儿来的什么贤良,天下乌鸦一般黑,朝廷里还不都是为自己捞钱谋利的。
前些日子我听人说他跟楚太尉合谋杀了苏行,我还不信,跟那人吵了一下午,现在想想啊……他冷笑一声,摇摇头,不说下去了。
剑客复杂地看了看还在愤愤不平的人们,也跟着叹了口气。
中年人的目光从桌上的剑移到了他的身上,忽然道:咦,小兄弟,看你这打扮是游侠?剑客忙道:客气了,哪里称得上游侠,我就是个跑江湖的。
哎谦虚了,中年人笑道,拍了拍他的肩,现在啊,达官贵人是不管咱们的死活了,以后要是有什么事,靠的还得是你们了!剑客点着头没接话,看了眼自己的剑,若有所思。
是夜,书房外忽而有黑影一晃而过。
苏世誉声色不动,仍旧撩着袖慢慢地将松烟墨研开,房门霍然大开,夜风将灯烛压的曳曳一暗,一道寒芒刺破昏暗,携劲风迎面而来。
苏世誉淡然地垂着眼未动,袖剑悄然压在掌心。
却没能出手。
那道身影陡然僵滞,寂静中利刃破入身躯一声轻响,剑锋从前胸透了出来,鲜血随之恣意泼溅开来。
苏世誉向后避了一避,视野里看到那研墨中落入了殷红血色,黑红相衬。
他抬起眼眸,黑影歪倒在地上,露出身后的归剑回鞘的人,长剑挽出一道光亮,对方背着满身月色,是他熟谙的眉眼。
你怎么来了?苏世誉微有讶然。
楚明允没回话,走上前来低头打量着倒在地上的高瘦剑客,啧啧感叹:苏大人,赔礼才刚送出长安,这么快就有人来取你这狗官的性命了?苏世誉无奈地看他一眼,楚明允抬眼过来,正对上他的视线,你胆子就这么大,刺客已经到眼前了连躲开也不会吗?正打算动手就被你抢先了。
苏世誉将染满血迹的文书收到一旁,笑道:劳烦楚大人出手了,算我欠你个人情。
楚明允在桌边坐下,手臂交叠在案上,倾身凑近上去,拉长了语调轻笑,欠我个人情?这一句话就想把我给打发了吗——尾音和凑近的动作都被一枚抵上额头的玉佩止住,触感细腻温润。
苏世誉看着那近在咫尺的脸,转而将玉佩放在他手中,那这个总该是够了的。
流光溢彩,触手生温,楚明允还记得这玉佩是当初极乐楼里苏世誉拿给他做赌注的,给我这个做什么?还你人情,你收下便是了。
苏世誉顿了顿,又补充道,往后你若是再来府里就不必同刺客一样了,带上玉佩无论何时都可以来找我,更不会有人拦你。
楚明允抚过白玉上的雕纹,包括你沐浴的时候吗?……苏世誉道,你觉得呢?楚明允笑了声,收下了玉佩,不过我这次可是有正经事要来找你。
苏世誉淡淡一笑,斟茶给他,我知道,你直说便好。
季衡的事情你秘而不宣,楚明允看着他,是不是又是淮南王在背后指使的?苏世誉颔首,供词上是这么写的,季衡也交出了信物,看上去的确如此。
看上去?楚明允笑了,苏大人也觉察出不对了?苏世誉回看过去,你知道什么了?还记得祭天大典的事吗,楚明允道,我派人去查了姜媛的籍贯,你大概也已经能猜到了吧?淮南?对,楚明允笑意盈盈,这世上可没那么多巧合,若是当时皇帝陛下选择追究下去,那么姜媛的来历一定会被查出来,只怕是又要归结到淮南王的身上。
苏世誉敛眸不语,暗自沉思。
啧,楚明允不满地伸手将他下颔抬起,看着我。
苏世誉身形微僵,神思随之乱了,拉下他的手,定了定神看了过去,怎么?我话还没说完你怎么就又不理我了。
楚明允蹙眉道。
他不禁轻笑,失礼了,楚大人继续吧。
楚明允拿过茶盏,所以这不是很奇怪吗?对方的手段越来越拙劣,证据越来越明显。
苏行案查出淮南王后,你没有动作,不久后籍贯淮南的姜媛诬陷我,陛下不追究,然后就是现在,楼兰王女被杀,证物直指淮南王,逼得你不得不去追究。
苏世誉一怔,恍然明了,楚明允下了结论,他似乎是在不断催你去杀他,你越是没有动作他就越是心急。
苏世誉皱紧了眉,可王印如同玉玺,是做不了假的。
我也没说那些证物是假的,所以我只是觉得奇怪。
楚明允瞧着他,再过些时日苏大人就该出使巡狩了,你还要去吗?苏世誉对上他的视线,点了点头,既然肯定了淮南王难逃干系,当然是要去的。
我知道苏大人早有削藩之意,难不成为此甚至不惜性命?苏世誉淡笑,有何不可?随你。
楚明允移开视线,喝起了茶。
苏世誉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灯花轻响,烛影曳曳,他看着地上凉透的尸体,叹了口气忽然开口道:那赔礼虽然能免于一战,但恐怕只要楼兰国主还在位一天,就再也不会让楼兰与我们大夏有半点来往了,只愿别与匈奴结为同盟……楚明允放下茶盏,笑了声,楼兰是自西域回来的必经之路,你猜他们还会不会让那些汉人商队经过?不言而喻。
苏世誉问:楚大人有办法?刚想到的。
楚明允笑道,只要把镇守西境的将领换成周奕就行了。
换去之后又打算如何?不必如何,苏大人也不用抱有得了办法再另择人选的念头。
楚明允道,周奕跟我时间最久,当年击退匈奴时他是我副将,西境若是由他掌管,定然能震慑匈奴与楼兰几分的。
苏世誉波澜不惊地道:此事非同小可,待回报给陛下后再仔细商议吧。
只要苏大人现在应下了,我想陛下那边也是不成问题的,楚明允笑得眉眼弯弯,瞧着他,嗯?苏世誉默然地看了他许久,夜风过廊,窗外有点点萤火飞起。
楚明允所言不假,朝中除了他手下几名心腹,再无人能担重任。
苏世誉轻叹了口气,既然楚大人这样说了,我没有理由不答应的。
楚明允便笑了,苏大人果然明白事理。
顿了顿,忽而又想起什么,对了,天禄阁那次究竟是丢了什么?毫无规律地丢了好几本籍册,猜不出对方是什么目的。
苏世誉回想道,有前些年的科举试题,修建水渠的诏书,一些边关奏折,藩王录,还有……藩王录?楚明允打断道。
苏世誉点了点头,我记得那上面载有各诸侯藩王的封地,家谱,礼制纹兽和觐见礼单之类的。
纹兽。
楚明允眸光微凝,勾起了唇角。
那只铜符上的纹饰。
对方想的倒是比他周道,为了免于暴露,先一步下手将藩王录盗走,便是无从核对了。
楚明允起身理了理袖子,行了,该说的说完了,我先回去了。
苏世誉应了声,跟着起身要送他出去,楚明允才走出两步却又折了回来,差点忘了。
怎么?楚明允递给他一个纸包,喏。
这是什么?苏世誉接过来打量着。
我上次说分给你的松子糖啊。
楚明允随意地抬了抬手,转身走了,不用送了。
眨眼间他身影已然不见,苏世誉低眼看着手中的纸包,缓缓地弯起唇角笑了,说不清是什么情绪。
苏府守门的侍卫倚着墙昏昏欲睡,耳际忽然捕捉到的脚步声将他猛然惊醒,回过头望见来人尚不及反应,就又被对方拿出的玉佩给震惊了,您……侍卫张口结舌,望了眼远处书房的一点灯火,目光又艰难地移到眼前楚明允身上,手忙脚乱地打开了府门,又不禁看了眼那玉佩,躬下身恭敬至极:您……您慢走。
楚明允瞟了眼手中玉佩,蹙眉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