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小二带她一路上到二楼,繁华之处的酒楼因是座无虚席才对,比起一楼的热闹,二层一眼望去空无一人,唯有角落雅座垂了帘。
显然是那位故人包了场。
每扇窗都大敞着,风与喧哗没有顾虑闯入屋子,阳光与树影在油亮的木质地板摇曳。
这个故人很了解她,知道什么样的环境下,能卸下她的防备,又或许他知道她喜欢的一切。
店小二停步在帘子前,待沈知梨走过去后,才将帘子揭开。
确实是位熟人,他坐于盛满阳光的房中,骨相优越,五官分明立体,却不带半丝攻击,一袭盛莲白衫,温润儒雅,发丝拂动,他转过头来,褐色的眸底含着星光,弯起眉眼对她温柔一笑。
光风霁月似春柳的公子白——谢故白。
沈知梨心顿时漏了一拍,并非对他有情,而是对他出现在京感到意外。
谢故白……阿梨。
沈知梨目光在房中晃了圈,这间房只有谢故白一人,店小二垂下帘子离开,将空间留给他们。
阿紫不在这里……她盯着帘子想离开,却又惊醒她若不留下,他会把阿紫藏起来,不过现下能知道是谢故白带走的阿紫,她因是没有危险。
谢故白给她倒了杯茶,推到对面的空位,许久没见,阿梨不会喊人了。
谢……谢故白。
沈知梨迟疑刹那,最终还是唤了他的全名。
谢故白掀起眼皮望着她,默了温和笑道:罢了,坐吧。
沈知梨捧着那杯茶,两人干坐着,半晌没有对话,桌上摆着佳肴,一道糕点金灿灿引她的注意,陈常山醉仙楼特色,金酥饼。
阿梨,怎么不喝?谢故白给自己添了杯茶,端起喝了两口,没毒。
沈知梨在他的注视下,将茶水灌进干涩的喉,你冒然出现在京,不怕带来祸事?谢故白眸中含情,这话传入他的耳中,便成了关怀,他别过头朝楼下的街道望去,人来人往,谢家之事源源不断。
死于寒夜的谢家,活在众口的阳光之下。
沈知梨看向街道,并未答话。
阿梨……谢故白不知何时,早已将目光放在她的身上,你不愿唤我原来的称呼吗?她道:公子白。
他一派儒雅,看面容倒真不像会武之人,也难怪当初在余江他将一身武艺深藏,若不是她遇到危险,危急时刻,他怕是不会展露。
谢故白低笑纠正,掀起眼皮,是谢哥哥。
沈知梨默然,望着他,许久没见,有些生熟了,最近京中事变,危机四伏,公子白打算在此待几日?谢故白:阿梨……才见到我,就开始赶人了吗?我这次来正是为了见你。
沈知梨捏着茶杯,楼下公子白与郡主的故事源源不断,她沉默良久,谢家故事是你放出去的。
谢故白怔了会儿,欣慰道:阿梨比从前精明了不少。
他指尖在桌面轻敲,语气低沉,我不过放出少许谢家的事,没想到短短几日发酵罢了。
先皇在世,众人不敢提及,可是阿梨你看,人人都知谢家含冤而死。
沈知梨:你想说什么?谢故白静默,谢家已不复存在,我也已经……不如从前,不再占据你的心……对吗?沈知梨:你放的消息,不止谢家含冤一事,还有我们的旧往。
是……他并没有否认,从入城以来,仙首的名声皆传于百姓口中,他是个足智多谋之人,是万仙之首,受人敬仰,得人敬重,但是阿梨,他是个杀奴,一个见不得光的杀奴。
他不是。
沈知梨眼眸冷下去,他没有自甘堕落,没有永沉淤泥,他想站在璀璨的阳光中,他努力走上高台,洗刷所有不堪。
他以命除邪,所有的一切都是他应得的,他早已不是杀奴,现在不是,以后更不会是,绝不会成为任何人的杀奴,所以……谢公子日后还请不要再提这二字。
窗外闯入的阳光短暂被飘动的云遮挡,谢故白褐色的瞳仁幽沉,隐晦不明,当云散去,光际穿过树梢,树影斑驳映在深刻沉淀的木纹桌上。
死寂之后,他端起茶杯准备喝一口,却发现杯中已空,若是以前,他的阿梨定会第一时间发觉,亲昵唤他,笑脸盈盈给他把茶蓄满。
谢故白望向她,而沈知梨这时注意到他手中的空茶杯,他好似在等她,但她仍然不动。
须臾,他道:阿梨,和我回余江吧,我会力所能及给你最好的一切,无论是你要的名声、权力、地位,我都能给你。
沈知梨摇头拒绝,多年过去,早已物是人非,我不是你的阿梨。
如实说……她迟疑未决,究竟要不要将她的身份告诉他,他与原身沈知梨遗憾的过往,或许真该有个句点,可她又不知如何出口,她在去见他的路上,被夺了舍?于是,她只好编个谎言,郡主在寻你去的前几日落湖……我……夺了她的舍……已不再是原来的她……对面的人仿若没料到她会扯一个听起来如此荒谬的谎,他怔神沉默着,像是在回忆,眉头微动,终是不信她所言。
阿梨不必用这种谎搪塞我。
你虽仅有几分像儿时,可成长中五官变动再正常不过……谢故白,是与否,都早已回不去。
沈知梨打断他。
阿梨喜欢上了他。
沈知梨直截了当,语气坚定,是。
你们二人到哪一步了……谈婚论嫁。
谢故白呆滞着嘟囔这四个字,你能否……再唤我一次。
谢故白,我已心有所属,你也早已娶妻生子……我是逼不得已,叶婉逝去……腹中胎儿如何说?沈知梨蹙起眉,我不明白,你为何冒险回京,就算先皇驾崩,新皇难得就不会为难你吗?为了见你一面。
谢故白解释道:我需要叶家活下去,所以娶了叶婉……但她腹中胎儿……不是我的……沈知梨震惊看着他,他继续道:是一次酒后,那天叶家得来大生意,大伙都在庆祝,都醉的不省人事,叶婉走错了房……她与府中管家过了一夜,叶家气愤怕在幽水城毁了面子……后来私底下除掉了管家,我与她这才成的亲,可惜后来生出来的是个死婴,她的身子也不好了。
婚后我与她也从未有过那事。
沈知梨一时不知如何回他,他渴求又执着对她解释,摘清于叶婉仅是报答之恩。
她还是想他死心。
我……与鹤承渊已有过……这轻轻一语,就像巨雷直下,她像是诉说着日常,对这种事情并不避讳,好似她言下之意,是非他莫属。
谢故白面色发白,诧异注视着她,唇张了又合,终是一言未发。
沈知梨放下茶杯,我听说了……谢家当初的事,永宁王府没有出手相助,你惊险逃离,在颠沛流离的生活中幸得叶府相助……当年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也不知……只是……情意而言,没帮到你,确有亏欠。
阿梨……沈知梨截话,谢故白,我认定了他,出来见你一面,吃了饭,他会生气,所以……阿紫在哪?我该走了。
谢故白浅笑一声,将茶杯推到她面前,阿梨,给我倒杯茶吧。
谢故白,京中危险,你应早些离开。
他眸光深邃,灿烂的阳洒在面容,可眼中的光却挤出在外,笑意不达眼底,又重复道:阿梨,给我倒杯茶。
沈知梨盯着茶壶,茶杯不续满,他恐怕不会带阿紫出来,她为他倒满茶后,把杯子推了回去。
阿紫在哪?阿梨与这姑娘是什么关系?路上遇见的姑娘,她来京寻亲。
遇上知心朋友,是桩美事。
她在哪?阿梨急什么?我若直报名字,不带她来,你会来吗?谢故白穷追不舍,想从她嘴里听见她的自愿。
沈知梨不知道他是怎么回事,谢故白像变了个人,虽然……她并没有多了解他,但对比起在余江时,现在的他哪怕面带微笑,仍令人后脊发凉。
……不会……谢故白苦笑道:阿梨为了鹤公子,一点违心虚假的话都不愿说于我听,就像当年……为了我,不顾一切的你。
谢故白。
沈知梨已经有些不悦,耐心也即将耗尽。
谢故白曲指在桌面敲了两下,没一会儿帘子从外撩开,阿紫被头戴斗笠之人钳住胳膊戴了进来。
沈小姐!阿紫被摁到她身边坐下。
沈知梨检查一圈,阿紫没有受伤,她对谢故白道:若没什么事,我们先走了。
她仰头,头戴斗笠的人身高体壮,如墙堵在门口,她骤然把目光放在平静喝茶的谢故白身上。
他漫不经心放下杯,拿起筷子,阿梨尝尝,这些都是阿邶的拿手好菜。
谁?沈知梨愕然甩头。
柔帘垂叠在他壮硕的肩头,他脱下斗笠,露出嬉笑面孔。
怀淑郡主,好久不见。
杨邶?!沈知梨目光在他与谢故白身上移动。
杨邶:原来郡主失忆不记得事了,我说怎么破酒家见到我不认识呢。
他热情坐到谢故白身边,招呼她,快尝尝,都是你喜欢吃的,公子特意让我做的。
阿紫在桌子底下不安轻扯沈知梨的衣袖。
沈知梨拍拍她的手安抚,对谢故白道:我们还有事……谢故白并不打算放人,我冒死来京就是为了见你一面,陪我吃顿饭这般不愿吗。
他夹起一块红烧排骨放她碗中,阿梨今日一直在拒绝我。
沈知梨叹息,谢故白。
杨邶见状不对,当起和事老,郡主你尝尝看,我做顿饭可不容易了。
沈知梨:杨邶……我忘了些事,只隐隐约约记得,我们是一同长大的吗?杨邶听出她是在试探他与他们干系,噗嗤一笑,郡主现在见谁都如此警惕了,我哪能和你们长大,我是江湖人士,与公子相识是在余江,后来四处游荡,来京遇上醉酒的郡主,把我认成小郎君了,拉过来灌酒了,再之后,谢公子托我照顾你,我们可是破酒家常客。
沈知梨默然,她没有记忆,但据他所说似乎没有漏洞,真是她多虑了吗……她拿起筷子吃菜,阿紫吃完我们再去逛吧。
沈知梨观察他们的一举一动,他们对菜动过筷,她才会吃。
而谢故白也知她心所想,每一道菜都夹了一遍。
这顿饭,几乎是杨邶在活跃气氛,只有他一人喋喋不休,哪怕没人搭腔,他也说的热火朝天。
她要去找鹤承渊,要是被他发现她和谢故白在一起,本来两人在余江就不对付,见面不得打起来。
沈知梨坐如针毡,略显焦躁,简单扒了两口饭,就想离开了,我吃好了,若是没什么事,我带阿紫先走了。
谢故白……我们之间,暂且到此为止吧。
谢故白手中一顿,到此为止……杨邶禁声,小心瞥视垂首的谢故白,郡主……你们多年未见……沈知梨:嗯,你早些离京。
谢故白闷声道:好。
阿梨陪我回府一趟吧。
谢故白?你不知道现在是何情况吗?我知道,我是余孽,阿梨是要说这事吗?若是,不必再说,陪我回府。
他一字一句强调,不容反驳。
谢……多年没回过家……荼蘼花,该开了。
……沈知梨挣不过,随他走在大街上,杨邶把斗笠递给谢故白。
去往谢府的路很漫长,他放慢步子,万分珍惜只在梦中见过的场景,与故人旧地重游。
他们并肩而行,小摊前他会止步问她有没有兴趣,可她永远都在对他摇头,拒绝他。
她不接受他的好意,不与他触碰,从前见到他会冲进他怀里,会与叶婉争风吃醋的少女,如今对他仅剩疏远与警觉。
沈知梨:我吃饱了,吃不下了。
用的也不缺,他会给我买。
我送你到谢府门前,荼蘼……我就不看了,你早些离京。
谢故白听了她几个时辰拒绝的话语,此时心里也没了太大的波澜,他一笑而过,阿梨为何总是赶我离开,我会离开的,陪我看一场盛开的荼蘼吧。
谢故白,谢府旧址我路过一次,已烧成残破的废墟,又何来荼蘼。
荼蘼顽强,风吹又生。
你从前为我夺来的荼蘼在王府开的娇艳,谢府的……谢故白没再继续这个话题,阿梨,你说与他是真心相守,他怎么没陪你出来?沈知梨哑然,他、他……今日有事。
他把你扔下不顾吗?他有自己的事要做。
除邪是仙家大事,大事一完,仙首大人又有何事比你还重要?谢故白垂眸去握她的手,被她躲开了,陪我看完荼蘼,我就走,成吗。
我……还没等沈知梨拒绝,谢故白半眯眸子,道:不要拒绝我。
他平淡的语气里透着病态的偏执,与温柔如玉的行举十分不搭,也使她有些压抑。
沈知梨不再接话,不拒绝也不答应,只大步往前,希望尽快结束不适。
就在她拉着阿紫上前两步时,谢故白趁势攥住她的手腕,慢些,不急。
沈知梨顿步,放手。
谢故白固执着,没松,反倒握的愈发紧了。
阿紫担忧道:沈小姐……沈知梨皱起好看的眉,放手,你捏疼我了。
就这么着急甩脱我吗?阿梨……我不会伤害你的,我只想与你看那场爬满整个谢府的荼蘼,你不是最喜欢了吗?我不喜欢荼蘼。
你喜欢。
你!嗡——!何物朝他们飞速袭来,杨邶会些功夫,最先察觉,他正要出手时,谢故白摁住了他的手,制止他。
一本书重重砸在他的胳膊上,随后落地,风吹页面,沈知梨看清几句,是说书人的春宫事?!她骤然回头,鹤承渊面无表情耸立人群,目不斜视锁住她。
沈知梨放眼去才发觉,这条巷子走两步就是说书人的屋子,而说书人几日前离京了,鹤承渊一夜未归该不会!在说书人屋里翻了一夜……春宫……事……完了……她该怎么解释,这个场景。
不等她开口,鹤承渊目光扫视几人,讥诮笑道:沈大小姐,果然是这般四处留情,不过一夜没伺候你,你就找上了其他男人。
……。
有她解释的,就这一早的事,解释起来够她写本春宫事厚的小册子了。
阿紫指着杨邶道:鹤公子误会了,沈小姐她……是因为这位公子将我带走……沈大小姐不说话吗?她话都没说完,鹤承渊打岔,不想听她说,反问沈知梨,阿邶。
这位遮面的又是何人?阿文还是阿南,不给我介绍一下?他俯身嗤笑,神色薄凉,勾起她鬓角的发别到耳后,毕竟都是要服侍沈大小姐的,不是吗?……沈知梨企图挣脱谢故白的手,但他仍然不松,势必要与鹤承渊针锋相对,鹤承渊做事从不在乎后果,也不在乎场合,这地方,他拔刀就能打上几个回合,定要分出胜负,才会罢休。
鹤承渊,我一会儿给你解释。
她转头对谢故白道:放手。
你问我他在何处,而今我君就在这里,谢公子此番握着我,是不是有些不妥。
‘我君’二字,在她唇齿间咬得极重,强调着。
鹤承渊阴郁的眸微震,却又在‘谢公子’三字蹦出来后,燃起怒火,街边娃娃亲几字时不时嚣张地灌入他的耳中。
忽然,寒光一闪,血色飞溅,砸染春宫册,谢故白手臂出现一道见骨的伤口,血源源不断滴落在地。
鹤承渊!沈知梨惊呼道。
鹤承渊漫不经心,拎起衣摆擦刀,下一刀,断臂。
这衣裳是她买的,他是真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