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轻逢此人, 极不道德,更不肯吃亏,小师弟既然要当直男,用完师兄就扔, 他也要撩完了就跑。
等回到房中, 却惊觉本来打算拿给季则声的伤药还在袖中, 但如今出了门就没有再回去的道理,今天明天给都一样,于是他将伤药原位放在桌上, 又翻阅典籍到深夜, 才施施然睡去。
他心无旁骛,却不知隔壁的人已然方寸大乱, 盯着房梁看了大半宿才不安睡去。
第二天天一亮,试炼场大开,七弦宗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谢轻逢早早起床, 又照旧下剑宗吃了个早点, 还顺便给季则声也带了一份。
正午时分, 艳阳高照, 对面房门紧闭,季则声是剑宗最勤奋的弟子之一,每早天不亮就起来练剑, 生活极其规矩, 很少有睡懒觉的习惯。
谢轻逢担心他身上伤势, 如今整个药宗都被叫去帮忙, 真出了事反倒不好办,思及此, 他回房取了伤药,又来敲响了季则声的房门。
季则声,你醒了么?又敲了两声,依旧无人回应,谢轻逢皱起眉头,指尖灵光一现,门锁就开了,他推门进去,如入无人之境,却见床上躺着个熟睡的人。
季则声睡相不好,总喜欢抱东西,和师兄睡就抱师兄,自己睡就抱个被角,谢轻逢相当怀疑他会是那种会一脸幸福地抱个毛绒玩具睡觉的猛男。
谢轻逢走近两步,居高临下地打量被子里的人,睡相很乖,睫毛很长,估计是还在做梦,所以睫毛抖来抖去,不过约莫没睡好,眼下一道浅浅的乌青。
谢轻逢没有把人弄醒的兴趣,随手将半瓶伤药和早点放上桌,转身欲走,却听身后的翻了个身,一回头,就见床上的人扑通一声滚了下来。
谢轻逢眉头一跳,想到季则声腰上还有两个大洞,上前两步连人带被子一起接住。
季则声翻了个身,糊里糊涂睁开眼,却见谢轻逢欺霜赛雪的一张俊脸,一双古井无波的眼,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他一时分不清是否仍在梦中,下意识道:我都说了不要你抱……谢轻逢一怔,不明所以,可看着季则声似醒非醒的模样,顿时心中有数,他笑了笑:不要我,那要谁?声音和触感都太过真实,季则声恍惚一瞬,这才注意到周遭景物,梦里场景已经变了,而谢轻逢身后是洞开的房门。
季则声立刻醒了:师兄……你怎么在我房间?谢轻逢嘴上不饶人:太阳当空照,你房门紧闭,师兄特来关心关心,谁知才进门,就看见有个人滚下床,好心接一把。
季则声,三岁小儿睡觉才会动不动就滚下床,要不改日师兄请人给你做个两米的摇篮,保护保护你?季则声一大早就被这张嘴毒得头疼,沉默着从谢轻逢怀里滚回床上,反驳道:我又不是天天这样,是做了噩梦才滚下来的。
谢轻逢若有所思:噩梦?梦见什么了?季则声一想起梦中光景,登时说不出话来,脸色忽红忽白,好不精彩:寻常噩梦罢了……也没什么。
到底是噩梦还是春梦,那就不得而知了。
谢轻逢听着他睁眼说瞎话,却不戳穿,只道:怪不得睁眼看见我就脸色大变,原来是把师兄当噩梦了……季则声一噎,又不好解释,顿觉百口莫辩,只是哽着脖子继续编:……谁让你一天天霸凌我。
谢轻逢拉长声音哦了一声,恍然大悟似的:那我懂了。
季则声底气也足了起来:你懂就好。
谢轻逢微微一笑,指指桌上的伤药:这是我从家中带来的,疗伤有奇效,重金难求,你把它抹了。
的确是重金难求,嗔殿主人除了炼器之外,最爱养毒蛇,每每出门,必定带着他那群宝贝毒蛇撑场面,但恨殿主人是个变态药修,最爱玩弄毒物,院子里都是些蜈蚣蝎子,毒蛇毛虫之类,他舍不得杀自己的蛇,就天天去偷嗔殿主人的毒蛇,二人每每因此大打出手,闹得鸡犬不宁。
这瓶伤药,是恨殿主人偷了一百条毒蛇,取了一百个蛇胆,一点点炼出来的,他被嗔殿主人打了个半死躺在床上,还没来得及用,谢轻逢就假意去看他,把桌上的药给顺走了。
他鲜少受伤,这大半瓶药都用在季则声身上,如今干脆全给他算了。
季则声推辞道:我不碍事的……谢轻逢认真道:你不是破了皮么?涂了这个,不出三日就好了。
季则声:……一定要哪壶不开提哪壶吗?谢轻逢见他不说话,恶心又起:还是你不好意思?师兄理解,这种事自己做来肯定会羞耻一些,你不如把衣服脱了,师兄替你涂完了腰腹,顺便帮你也涂了。
季则声瞪大眼睛,如临大敌道:不必了!!!谢轻逢一边拽他的被子,一边劝道:小师弟,不要讳疾忌医。
季则声紧紧抱着被子:我自己来就好!不必麻烦师兄!谢轻逢:你都麻烦了这么多次,还差这一次么?现在才说不麻烦,晚了。
争抢之中,只听刺啦一声,被子开了条口,季则声平日里最节俭,被子坏了他心疼,于是立马松手了。
谢轻逢把被子扔一边,拿起伤药:脱吧,我帮你涂。
季则声坐在床上,说什么都不肯动。
以前不是脱得很利落么,现在怎么不愿意了?季则声说不出理由,只道:反正……反正就是不用!好吧,那你自己来,谢轻逢也不勉强,又把伤药放了回去,季则声终于松了口气,却见谢轻逢抱着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身下,显然是看穿了一切。
季则声头皮一麻,知道谢轻逢那张嘴又要吐不出人话了,果然听他道:原来你做了梦见师兄的噩梦还会这样……小师弟,你真变态。
季则声:……他捂着脸说不出话,从未想过有一天这个词会用在自己身上。
谢轻逢看着他坐在床上自闭,愁云惨淡,心道兔子急了也咬人,便不再逗了,恰逢天阳子的侍童到门外传信,他便嘱咐了两句,自己出了门。
那小童扎了两个羊角辫,倒也可爱,只是不知为何有些怕谢轻逢,见季则声不在,就磕磕巴巴道:轻逢师兄……师尊有话问你们,请、请你们到正堂议事。
谢轻逢点点头,说了句知道了,那小童松了口气,同手同脚地走了。
谢轻逢猜是为了试炼场之事,多少有些准备,半个时辰后,季则声终于面色如常地出了房间,谢轻逢看他一眼:药抹了么?季则声生怕他追问,但还是实话实说:抹了。
谁知谢轻逢点点头,并未追问:那走吧。
谢轻逢猜得一点都不错,他和季则声才进议事堂,却见地上齐齐整整摆了八具尸体,竟是那八名诓骗季则声的七弦宗弟子,七人后背衣服被撕开,露出一条条血红的鞭痕,一人臂上衣物被撕开,露出剑伤。
谢轻逢只看一眼,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只见正堂围了一圈佩剑的弟子,执事长老坐在正中,天阳子和田中鹤一左一右,除了田中鹤面带微笑,其余二人皆是横眉竖目,见二人到来,天阳子道:你们来了?既然来了就跪下,我有话问你们。
季则声刚要跪下,就被谢轻逢一把拽起来:小师弟身上有伤,不能久跪,师尊有话直接说吧。
谢轻逢为人轻狂,入门一年了,此事几乎人尽皆知,执事长老一听,脸都绿了:好,季则声有伤可以不跪,你为什么不跪?谢轻逢面无表情:我扶着他。
执事长老怒道:岂有此理!谢轻逢,你想造反吗?除了天地君亲师,谢轻逢的膝盖不轻易落地,何况如今情势咄咄逼人,一看就是想给他们下马威,谢轻逢道:我们无过无错,长老进来就让我们下跪,是何缘故?天阳子虽然严厉,但还算护短,见谢轻逢的刻薄病又要发作,温声道:只是问几句话,不跪也可以,站着回话吧。
谢轻逢道:多谢师尊。
执事长老执掌戒律,如今掌事期间出了这么大的事,早就心气不平,见谢轻逢顶嘴,他强忍怒意,指着地上八具尸体问道:这些惨死的七弦弟子,是否与你有关?整个剑宗就只有谢轻逢挂着条银鞭到处抽人,又有剑痕为证,嫌疑就落在了他头上。
谢轻逢实话实说:是我所伤,非我所杀。
执事长老一顿:你因何伤他们?他们诓骗我师弟,置他于死地,又想杀人夺宝,我不过随手教训几下。
他如此云淡风轻,仿佛话家常一般,执事长老上次没罚成他,早就心生不满,闻言又问:那他们身上的妖兽内丹呢?在我手里。
你——执事长老气得一梗,明明是你出手伤人,枉顾同门情谊,夺人所爱,如今却大言不惭!你简直荒谬!谢轻逢皱起眉头。
季则声眼看师兄被误会,立马道:长老息怒,师兄所言句句属实,是他们动手在先,我和师兄为自保才还手的,残害同门之事我们不会做,他们因鬼蜘蛛而死,和师兄无关。
执事长老油盐不进:你与他同门情深,说话有几分可信?难道就不会互相包庇么?季则声继续讲道理:若长老不信,可以询问药宗的薛逸清和曲新眉,还有合欢宗的如月师姐,他们都可以为我和师兄作证。
曲新眉是掌门独女,金枝玉叶,有谁敢惹她,上次就是她向曲鸣山求情,几人才逃过一劫,执事长老冷笑道:药宗那两位弟子和你二人交情匪浅,这是人尽皆知的事,至于合欢宗,她们一贯巧言令色毫无底线,谁知道你们私下里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季则声没想到他会说这么难听的话,就连田中鹤和天阳子都听得皱起眉头,田中鹤道:执事师兄……谢轻逢算是明白了,今天这死老头就是来找茬的,就算他实话实说,也必定会被泼脏水,他冷笑一声:恕我直言,这地上八位同门,都是你执事长老门下吧?执事长老虽执掌戒律,但也负责教导七弦宗的体修,谢轻逢见这几人个个生得魁梧,对敌时又无兵器符箓,多少猜到几分。
执事长老一顿,冷声道:是又怎样?谢轻逢哈哈一声,仰头对着座上的执事:你身为执事长老,掌管七弦宗戒律,却教出这群狼子野心,残害同门的弟子,你不应该为此感到羞耻,先自罚服众么?堂内站着三四十人,都是七弦弟子,听谢轻逢如此大逆不道之言,登时一片哗然,纷纷倒吸一口凉气。
戒律长老握紧座位的扶手,手背青筋暴起,力气之大竟然生生把木头椅子掐出几个指印,若方才还是怒气,现在都是杀气了:你说什么?谢轻逢不紧不慢:先不说仙首会并无不可抢夺妖兽内丹的规定,既然大家默许可以仗势欺人,他们技不如人,被我拿了也无可厚非;何况他们诓骗我师弟,让他一人对战化神期噬火兽,重伤坠崖,如此心术不正之徒,我杀他们都嫌脏手。
你借势弄权,公报私仇,还未查清事实就像将罪名加诸在我们身上,执事长老,你看不起合欢宗女修,又出言讥讽,但人家至少敢作敢当,绝不会这般小人行径。
他字字如刀,一针见血,执事长老被当着那么多弟子的面讥讽,脸越来越黑,却是恼羞成怒,朝着谢轻逢一掌袭来:你找死——天阳子和田中鹤脸色一变,连忙伸手拦住,惊诧道:执事师兄!一时间,议事堂剑拔弩张,季则声见执事长老掌风袭来,心下骇然,他知道谢轻逢只有筑基修为,受这一掌必定重伤,想都没想就挡在谢轻逢身前:师兄小心!好在田中鹤和天阳子将他拦下,避免了一场血光,执事长老见季则声护短拦在谢轻逢身前,忍不住道:季则声,你是我七弦宗年轻一辈里最有天赋的弟子,你难道想为了你这个大逆不道的师兄,断送自己的前程?!季则声不卑不亢,朝着执事长老拱手一礼:此事与师兄无关,法不阿贵,绳不挠曲,长老,请您以身作则。
谢轻逢笑笑:刑过不避大臣,赏善不遗匹夫,长老,请您以身作则。
他两一唱一和,倒是一派兄友弟恭,同门情深,场中诸人此刻听完,也颇有微词,只是隐忍不发,执事长老冷笑一声:无知小辈,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也敢这样和我说话!反正今日之事,若没有交代,老夫决不罢休!他认定了弟子之死和谢轻逢和季则声有关,坚持讨个说法,天阳子和田中鹤怎么劝都劝不住,场面僵持中,忽听屏风后传来一声咳嗽,紧接着一个金衣道影缓缓步出,却是本该在闭关的曲鸣山。
田中鹤一顿,十分讶异:掌门师兄?你怎么提前出关了?你的伤……曲鸣山慢慢走下来,面色微白,却是威严沉雄,一身正气:我无妨,出了这么大的事,宗内用人之际,我无心闭关。
他走到堂中,见对峙的几人,微微叹息一声,似有无奈,对执事长老道:师弟,你痛失八名弟子,我知你之痛,如今我出关,自会重掌宗门,查明此事,给你个交代。
曲鸣山发话,执事长老自然不说什么,只不甘不愿地说了句是,拂袖而去。
曲鸣山看着谢,季二人,细细打量片刻,久到田中鹤和天阳子都开始心里打鼓,才听掌门师兄有些赞许道:你们方才所说,我已全数听见,事实如何,我自有决断,你们回去吧。
掌门发话,此事也算告一段落,可怜曲鸣山中了毒,还三番两次出关,领头的人累死累活,下面的人却尽给人添堵,若是个公司,大概离破产也不远了,可见七弦宗的管理水平有多差。
二人一同出了议事堂,季则声却好像心情不错,忽然从怀里掏出两个包子,边走边吃。
谢轻逢顿觉莫名,看了他一眼:……出了这种事,你还吃得下去?心理素质也怪好的。
季则声以前还是唯师命是从,如今跟了谢轻逢,越发长出一对反骨,刚才还被天阳子拉去骂了一顿。
这包子是谢轻逢带给他的,他出门时揣在怀里,现在已经冷了:师兄买的,自然要吃。
他的愉悦来得反常,谢轻逢不由道:方才师尊训你了?他说什么了?怎么被骂完后人都不对劲了。
季则声又咬了一口包子,回忆着天阳子方才骂的话,才慢慢道:师兄,师尊说你把我教坏了,你要怎么赔我?这有什么可高兴的,谢轻逢不明所以:坏就坏了,是你整天缠着我,与我何干?季则声走着走着,忽然小声道:师兄,师尊骂我们两狼狈为奸……谢轻逢这回真的不懂了:所以……?季则声总是独身一人,他以前从不闯祸,也从不这般大逆不道,可是天阳子刚才语重心长地说,他和谢轻逢是他见过的最无法无天的弟子,但也是他见过的关系最好的同门师兄弟,如亲人一般。
亲人……这个词何等陌生,又何等温暖,但这些肉麻的话他说不出口,说出来说不定还会被师兄嘲笑,他只是又咬了一口包子,模棱两可道:所以我很高兴。
谢轻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