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烛幽 下

2025-04-03 05:28:01

不错。

徐恕含笑点头,似乎很满意学生的聪慧,古巫遗址中有壁画记载,烛幽巫圣提灯夜行,穿梭于幽冥,与亡者言,知过去事。

后来人模糊了真实,以为烛幽巫圣能与鬼交谈,实际上并非如此,她只是回到了那些人还活着的时候。

巫圣手中的烛幽台,点燃之时,能照见幽冥,回到过去的世界,这便是幽冥界。

徐恕提着灯离折纸忽远忽近,而桌上的影子也时长时短,巫圣能利用烛幽之力,回到过去的任何一个时间,不过幽冥界越长,要消耗的力量应该也会越大。

古籍记载,巫圣有问鬼神之力,而烛幽之力便是问鬼,历来烛幽巫圣都是只见只问,从不干涉改变幽冥界的轨迹。

本世界与幽冥界,就像是光与影的关系,却不是过去和未来。

影子的一切变化,并不会改变本世界的现在。

姜洄恍然发现,徐恕所言,便和自己现在经历的一切极为相似。

一开始她以为自己回到了过去,也想着改变未来,救回阿父。

但后面便发现,她现在无论做什么,都改变不了另一个世界的现状。

他们就像是这桌上的折纸与倒影,唯一的联系,应该就是本体与影子的相接之处。

姜洄的手置于膝上,藏于袖中,紧紧攥着方能克制住颤抖,她不敢让徐恕看出自己的异样,强作镇定问道:那幽冥界,只是虚假的吗?烛幽台灯灭的话,幽冥界就消失了吗?消失?徐恕哧笑一声,对本世界的人来说,幽冥界从来就不曾存在过,又谈何消失?那是只有烛幽巫圣才能感知到的世界。

他将灯放回了远处,桌上的影子也变得模糊难辨,徐恕看着那淡淡的影子说,没有人知道幽冥界是什么样的存在,但以我对天道的认知来看,但凡存在,都不是虚假,只是人太过自大,以自己的感知为准,感知不到,便称为不存在。

我觉得幽冥界不但存在,而且有无穷世界,而烛幽台只是以微光打开了其中一条通道,沟通了阴阳两界。

姜洄的目光落在那条细细的边缘上,心如擂鼓,先生知道烛幽台的下落吗?徐恕笑了,开明三巫消失已有一千多年,三巫器也不知所踪,我哪有本事去找到这样的上古巫器。

更何况,即便有巫器,非巫圣之力,也无法催动。

见姜洄目光沉沉地盯着那道阴影,徐恕提起酒杯,又劝了一句:姜洄,不要知道太多世外之事,否则你也会和我一样,太过清醒而痛苦,只能买酒来浇愁。

徐恕是世外高人,淡漠近乎无情,在他眼中,天地众生皆是蝼蚁,而他看自己,又何尝不是。

这种念头经常让他觉得荒诞而痛苦,姜洄不能理解他的痛苦,却隐约能感觉到一点——徐恕在和天道斗。

他想挣脱出那张白纸。

姜洄和他不同,她在这时间有牵绊,有在乎的人,也热爱这个天地,她只是红尘中一个俗人,没有徐恕的清醒,却也有她自己的痛苦。

她愿意付出一切去换回阿父的性命,哪怕只是在幽冥界。

小姜洄听到了关于烛幽台与幽冥界的解释,震惊得久久回不过神来。

你的意思是,我所在的世界,只是你的影子?小姜洄心凉了半截,但是我真实地活了十六年啊……影子,并不是不存在,幽冥界只是无法被寻常人感知到而已。

姜洄急忙解释道,你的世界也是真实存在的,否则我便没有必要竭尽全力去救阿父了。

即便无法改变我的世界,即便换回来之后我再也无法见到他……姜洄苦笑了一下,黯然垂眸,只要知道,他在这里依然好好活着,我便满足了。

她终究还是会回到自己的世界,虽然也曾卑劣地想过永远留下来,但是她也做不到背叛另一个自己。

我明白了……两个人本是同一人,小姜洄一眼便看明了对方的心思,我也会尽力帮你的,等你回来之后,也要好好地继续生活下去。

但是……你能不能多帮我一件事。

姜洄振作起来,问道:什么事?帮我救救妙仪吧……我今天见了妙仪,她要远嫁恭国了。

姜洄一惊:我不曾听说,这怎么可能?苏妙仪是苏伯奕晚来得女,宠若明珠,苏淮瑛虽然凶戾,对这个妹妹也是爱护有加,怎么可能狠心将她嫁到万里之外。

是真的。

小姜洄叹了口气,而且我也问过妙仪当年之事了,她没有出卖我,她是真的想帮我救阿父,是苏淮瑛花言巧语骗了她。

这些日子,她一直被负罪感折磨,你与她决裂,而她也与家人决裂了。

姜洄怔愕莫名,但又狠下心来,哑声道:你又被她骗了。

小姜洄坚定地摇头:是你被苏淮瑛骗了。

妙仪的背叛,是苏淮瑛告诉你的,难道你宁愿相信苏淮瑛的鬼话,也不信自己的至交好友吗?姜洄一时语窒,却找不出反驳之语。

而且我也觉得,祁司卿和你说的不一样,他……小姜洄莫名心堵了一下,他是真的很喜欢你。

姜洄这回是真的气笑了:原来三年前的我这么好骗啊!我跟你说过,祁桓最擅长撒谎,从你醒来到现在,他对你说了多少谎言,你都忘了吗?你该不会又和他同房了吧!你才十六岁!我身体十九岁了……小姜洄嘟囔了一句,在姜洄发火前急忙又说道,我没跟他同房!是他拒绝了!姜洄挑了下眉。

他喜欢的是你,不是失忆的我,他推开我了。

小姜洄闷声说道,我说了等我恢复记忆……就是等你回来之后,再自己去处理和他的关系。

他现在已经拿到虎符跟鹤符了,权倾朝野……我就说他和我成亲只是为了兵权。

姜洄眼神冷了下来。

你怎么这么固执呢……你不愿意相信妙仪是为了帮你,不愿意相信祁桓是为了保护你……姜洄打断了她:我相信我的眼睛,相信我见到的事实。

小姜洄沉沉叹息:可是仇恨会蒙蔽你的眼睛,也许你见到的……未必是事实。

三年的时间能让一个人改变多少?其实改变一个人的,从来不是时间,而是生活。

徐恕说,人的一生就像一条长河,清清白白从天上来,一路奔流不复回,卷起所经之路的泥沙,生出不同的水草游鱼,最终汇入无尽海域。

世上没有两条一样的河,也没有两滴一样的水。

除非走过一样的路,否则上游的清澈永远无法理解下游的浑浊。

十六岁的姜洄依旧满怀赤诚地愿意相信身边的人,但十九岁的她已经竖起了心防,怀疑一切。

那缺失的三年,是一道除非亲历,否则无法跨越的鸿沟。

梦中的那场争执让姜洄在醒来之后额角还隐隐作痛,但她仍是强打精神,更衣前往鉴妖司。

她的时间很紧迫,必须抓住每一刻,抢占先机。

如今姚泰还未发现鸢姬落在她手中,而鉴妖司的人听了他的吩咐,都消极怠慢,没有用心去追查祭品的线索。

姜洄也趁着这段时间摸鉴妖司的底牌。

日落时分,她看到了小姜洄找到的相关卷宗,清楚地记载了姚泰倒台一案的细节,包括鸢姬的口供与搜查出的物证。

有了这些东西,她便可以先下手为强了。

最后有一支笔另外写了一行字——鸢姬在姚成珏死后殉情了。

姜洄心脏轻轻一抽。

姚成玦便是姚泰之子,姚氏的长公子。

鸢姬对姚成玦的感情竟如此深吗?没有人会关心这个歌姬的下场如何,她是整个案子的关键,是她推倒了姚氏的参天大树,却悄无声息地死在风平浪静之后,卷宗上记载的都是大人物们的起落,关于这个歌姬的结局无人关心。

这还是小姜洄另外打听到的,才落笔写下。

——你如果以鸢姬为刀,对付姚氏,那无异于逼她自尽。

姜洄左眼最后看到的便是这行字。

她们两个人想到的都是同样的问题,逼鸢姬指控姚泰,能成功推翻姚氏一族,但鸢姬也会因此负疚而死。

她原是一个平民女子,身如飘萍,命不由己,没有主动害过人,对于人生也没有任何选择。

或许最后的一死,是她自己做过的唯一的选择。

她要为了复仇,为了正义,去逼迫、牺牲一个无辜的女子吗?姜洄在侍卫们的护送下回到王府,管家把高襄王的来信送上,粗犷潦草的大字见字如面,絮絮叨叨地表达慈父的担忧。

高襄王千叮咛万嘱咐,让她顾惜自身,不要冒险。

姜洄沉重的心情看着这字才松快了一些,眉眼也有了几分笑意。

郡主,晚膳已经备好啦!夙游见姜洄露出笑脸,也跟着松了口气,语调轻快地说道。

姜洄抬头看她,夙游和她年纪相仿,圆圆的脸蛋浅浅的梨涡,笑起来让人心生亲近。

后来王府出事,夙游脸上的笑便消失了,话也少了。

姜洄珍惜此刻的暖意,想到终有离开之日,心中却更觉酸涩。

祁桓呢?姜洄问道。

今日王爷让人给他送了些修炼的法门和丹药,他闭门一整日了,都没用过饭。

夙游跟在姜洄身后边走边说,心中感慨——祁桓不愧是王爷都看重的人啊。

姜洄脚下一段,脚尖便掉转了方向,我去看看他。

夙游加倍感慨——祁桓不愧是郡主心尖尖上的人啊!姜洄来到小院时,祁桓的房门依旧紧闭,姜洄迟疑了一下,便没有打扰他修炼,转身去推景昭的房门。

景昭刚用过膳食,手中正捧着药碗,屋子里弥漫着浓郁而苦涩的药味。

他听到开门声抬起头,便觉昏暗的屋室陡然一亮,站在门口的少女容光照人,宛如骄阳,让人不敢直视,却又移不开眼。

他失神片刻,便猛然意识到对方的身份,脸色陡然煞白。

——是那个喜欢养男宠的高襄王郡主!姜洄徐徐走到他面前,看着他捧着药碗轻轻颤抖的手,疑惑道:你抖什么?你怕我?景昭心脏狂跳,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怕自己答错了会触怒对方。

他隐约记得,这个郡主脾气不太好。

我、我不是怕……景昭颤声说,是碗烫。

说着又忙接了一句,拜见郡主!姜洄默不作声地打量他,心中暗自和那个祁司卿身旁的走狗做比较。

那个景昭大概是在鉴妖司跟着祁桓久了,磨练出了性子,更加沉稳,行事亦干练,不像眼前这个少年,还保留着王室贵族的矜贵与怯懦。

他眼下虽然身受重伤,但依旧维持着贵族的仪态与气度,模样俊秀,举止雍容,倒是有几分晏勋的气度。

不过从景国到这里一路受了不少折磨,让他也如惊弓之鸟一般,一眼看上去净是苍白惊惧。

姜洄的审视让景昭觉得浑身紧绷,头皮发麻,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郡主带我回来……景昭低声问道,是想审问我吗?姜洄怔了一下,笑道:倒也不是,那是我骗苏淮瑛的。

你放心吧,我不会把你带去鉴妖司。

那……是为什么?景昭惴惴不安。

姜洄其实也不知道把他带回来有什么用,但当时苏淮瑛已经要杀他了,她不能眼看着苏淮瑛在自己面前杀人。

留下景昭,只是顺势而为,这颗棋子也许未来会有用得上的地方,更何况,他也是个异士,加以训练,也是个得力助手。

你愿意跟着我吗?姜洄认真问道,高襄王府不会亏待你,我给祁桓什么,便不会少你一分。

她寻思着这一天下来,景昭应该能看到祁桓在王府过得如何,灵丹妙药,绫罗绸缎,功法秘籍,祁桓过的日子远胜寻常贵族了。

但她万万没想到,夙游曾对景昭说过那么几句话,让他产生了极大误会。

——谁家奴隶过得这么豪奢,果然是男宠啊!因此姜洄此刻的话在他听来便是——你要当我的男宠吗?景昭脸色顿时变得煞白——虽然郡主生得貌美,但他堂堂景国王子,岂能当一个女人的男宠!不过还未等他回答,门口传来一声轻咳打断了两人的交谈。